《问音何处》乐此一梦

13、孤坟

　　因为方才东方问渊等人的进入，密林中的阵法已经起了变化，所幸纪煌音对这阵法早已记得纯熟，对四周查看一番后便找出了生门位于何处。

　　她领着众人往林外行走，其他人知道这阵法的厉害，不敢掉以轻心，全都打起精神跟着她变换步伐方向，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他们便在纪煌音的带领下回到了半山腰的岔路口。

　　出了密林，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只有点点星光，秋风萧瑟，山林里几乎漆黑一片。
　　纪煌音让两个随从先将东方问渊放在路旁的树下看好，然后跟着执言过去山南确认是否有坟。

　　那坟地并不很远，往山南而去百步后，绕过一棵老松便到了。
　　“便是此处了，这是公子外高祖父的坟墓，纪阁主可上前查看。”执言指了指山坡上那座凸起的坟包，带着她过去。

　　纪煌音站到坟前，眼中已扫见坟墓四周隐约有被清理过的痕迹。
　　她从芄兰手中接过灯笼，走近了一些，再提灯往坟墓前一照，只见墓碑前整整齐齐地放着瓜果贡品等物，十分新鲜，显然是今天刚放上的。

　　看来执言并没有骗她。

　　纪煌音看这坟墓修得简单，且四周也并无其他坟茔，并不像什么大族祖坟地的样子，心下便觉有些奇怪。
　　如东方家这等的世家贵族，即便是联姻，亲家也是非富即贵的，怎么东方问渊的外高祖就孤零零地埋在了这里？

　　奔丧公子家的怪事还真不少。

　　纪煌音暗自嘀咕，漫不经心地拎着灯笼在墓碑前晃了晃，然而烛光曳过碑上的石刻时，却让她刹那间愣住了。

　　祖考宋公修远墓。

　　纪煌音一时间怔在原地。
　　宋公……宋修远！是那个宋修远？

　　跟在后面的执言看她瞧了一眼墓碑后没有说话，心里着急：“纪阁主已确认过了，我们并没有欺瞒，现下能否放我们走？”
　　纪煌音回过神来，却没有让他走，而是反问他：“你家公子的外高祖父，是姓宋名修远字子徐？”

　　“你怎么知道他的字？”执言有些讶异，但意识到宋修远在儒林间的名声之广，又瞬间想通了，“不错，公子的外高祖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宋夫子，名修远字子徐，极富盛名的扬州宋氏书院便是他所创建。”
　　他说起这话来脸上一片骄傲的神色，却没注意到暗夜秋风中纪煌音脸上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宋修远，宋子徐，你还真是坚守了本心。

　　灯笼打在石碑上，光影飘忽，似乎穿梭过这些光影还能看见一百多年前那个温润俊雅的男人在对她微笑。她前世那短短一生做过的大逆不道之事很多，却从来不觉得对谁有亏欠，唯独对一个名叫宋修远的男人心怀愧疚。

　　听到执言说他是赫赫有名的宋夫子，纪煌音笑了两声，低低的声音里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还好，他还是活下来了，回到扬州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他的理想，安宁幸福地过下去，最后寿终正寝。

　　执言见纪煌音盯了石碑半天，也不说放不放他们走，他实在是急得不行了，忍不住再次催促：“纪阁主，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脸上阴晴不定的纪煌音终于对‘放他们走’这件事有了反应，她淡淡地瞥了一眼着急上火的执言：“放你们走？就凭你家公子现在这个模样，你能带他走去哪？”

　　执言皱眉咬了咬嘴唇：“无论如何我也得带公子回都城，不然这荒山野岭又没有医馆，只怕……”
　　纪煌音打断他：“即便是骑上汗血宝马，从此处奔到都城也是半夜了，你带着他这么一路颠簸，是想赶着明日一早为他出殡？”

　　穿得一身惨白，倒是连换寿衣的麻烦都省了。

　　看执言脸上一片难色，纪煌音也懒得再出言为难。
　　东方问渊既是宋修远的后人，那她就看在他家先祖的面上，勉为其难救他一次也罢。

　　纪煌音缓和了语气道：“走吧，现下能救你公子的人也只有我了。”
　　“纪阁主这是……”
　　执言还没从她的话里回过神来，纪煌音已经转身大步往回走去，执言赶紧跟上。

　　几人疾步回到路口，此时还在昏迷中的东方问渊脸色已经白得和他的衣袍一样了。
　　纪煌音半蹲下去，伸手探他的颈侧，发现他虽还有脉搏却浑身冰冷，几乎不像个活人，她又略把了一把东方问渊腕上的脉息，探到心脉竟十分微弱。

　　怎会虚弱至此？

　　纪煌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当即点了他几处大穴先护住他的心脉，东方问渊在昏迷中痛苦地哼了一声，脸色却有了一丝好转。

　　执言将东方问渊背起，跟着纪煌音一行人下山。

　　所幸青云山山势并不算陡峭，这一条山路也还好走，是以下山速度会比上山快很多。
　　青云山庄中的人早驾了马车在山下等候阁主归来，他们一到山下，纪煌音便让执言将东方问渊搀上马车，自己也坐了进去。

　　深秋夜凉，车厢四壁铺了防寒保暖的毡子，座上也铺了绒毯，内里比外面暖和许多。
　　纪煌音让执言把东方问渊扶好，又抓起他的手再一次诊脉，细诊之下才发现他不仅心脉微弱，而五脏六腑之气也极为混乱，其间有一股凶猛霸道的寒气尤为异常，正在他的各处经脉内乱窜。

　　纪煌音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疑惑却深，她自诩医术不凡，一般疾病只要照面便可看出一二，可上次东方问渊来玄音阁时，她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东方问渊虽然是世家公子出身，但因常年习武，身上不仅没有娇养出什么羸弱之气，反而看上去能和高手对战上百回合不带喘气。纪煌音光听他的呼吸便可知他内功深厚，此等功力非十几年刻苦不能习得，他哪怕和前世的自己对上一战也不在话下。

　　纪煌音说东方问渊难惹，那是绝对的真话，总之就凭她现在这不济事的功夫，在东方问渊手下只有吃瘪的份。

　　可就是这样一个高手，又没有受什么重伤，怎么会突然虚弱得像个久病要死的人？

　　脉象如此奇特，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纪煌音又凝神诊了一会儿，终于探到这股凶猛的寒气竟是来自东方问渊的心脏，他心中像是嵌入了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寒气从此奔涌流出，经年累月地冲击着整条经脉，而且从受损的情况看，这已经不是一两年的结果，只怕长久下去，东方府金尊玉贵的独子就要英年早逝。

　　纪煌音松开手，一脸严肃地问道：“执言，你家公子这病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一路下来，执言已看得明白，此时确实只有纪煌音能救他家公子，便也不欲再掩饰：“公子这病是自幼患有的心疾，幼时只是常常心痛，年岁越长发病越厉害。到了公子七岁过后，只要一入夜便会开始浑身发冷，心痛难当，看了许多名医也不见好。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一位云游的高人，调治了半年才渐渐恢复得如常人一般康健，然而这心疾每到朔月之夜仍然会发作。”

　　每逢朔月之夜，东方问渊都不会外出，需要整晚待在暖房里，以温热的药浴对抗心疾寒气发作。

　　难怪平时一点看不出来他有问题。

　　纪煌音了然，又疑惑道：“既然遇到这样一位高人，为何不让他全部治好呢？”
　　执言道：“这正是为难之处，那高人曾说，这病需得至阳至纯之法救治方能痊愈，公子与他并无医缘，他只能化去大半病气，却不能化掉病根，只得等待有缘之人出现，才能将此病治愈。”

　　至阳至纯之法？这是什么古怪方子？

　　纪煌音熟读各类医书，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法子听上去既不是药石之法，也不是针砭之法，可又令她觉得有说不出的熟悉，她将这句话反复咀嚼，忽然想起了什么。

　　至阳至纯，至阴至柔，这不是天心正法的二气纲领吗？

　　一瞬间，她想通了为什么她那败家子徒孙在爱上东方问渊之后，练功练得如此勤奋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应该是败家徒孙在和东方问渊接触的过程中，发现了他身上隐秘的心疾竟然是天心正法可以治愈的，于是才有了强行冲关的行为。而后续将青云山庄赠给东方问渊，只怕也是为了让他用温泉调养心疾。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纪煌音让执言支起东方问渊的两条手臂，而后她抬掌运起天心正法，将纯阳内力凝聚于指尖，再点上东方问渊的左右手腕，从神门穴缓缓注入心脉。

　　在内力注入的瞬间，纪煌音敏锐地感觉到了东方问渊凝滞的脉息正宛若冰雪消融。
　　天心正法的纯阳之气一入心脉便融化了丝丝散开的寒气，让本来寒凉的经脉温热了起来，而东方问渊本来紧皱的眉头也有了一些舒展的迹象。

　　执言见此情景，微瞪双眼，即惊又喜。
　　这么些年来无论是东方家还是宋家，为了寻找可以治愈心疾的人几乎用尽了方法、找遍了名医，可是找来的那些名医名方全无效用，没想到纪煌音竟能在顷刻之间让心疾的寒气平复一二！

　　只是天心正法的纯阳内力虽效果显著，东方问渊的心疾却是由来已久，何况他今夜又在山上受了寒，正在汹涌澎湃的寒气一时间是化不完的。

　　最要紧的是他心内那颗坚冰似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古怪玩意，纪煌音几次内力探入，都被那股森寒之意挡了回来。
　　如此极寒极阴之物竟能存于人的心脏之中，实在怪异，且它这般顽固不化，绝非一两次纯阳内力推入就可化尽的。

　　祖师大人现在才堪堪突破天心正法的第三层，功力还很有限，若是以她前世大成境界，或许还可试试直接化去那颗坚冰一样的东西，但现下她只能先化扩散的寒气。东方问渊那颗病根她实在奈何不了，不仅奈何不了，连这些寒气都有些难对付。
　　或许再配上外物辅助会更好一些。

　　纪煌音想到了青云山庄中那一方温厚滋养的温泉。

　　纪煌音收回手的时候，看着东方问渊稍稍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忽然有些替他惋惜。

　　该说眼前这位奔丧公子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呢？

　　若说是运气不好，他正好遇到自己这个能够救他一命的玄音祖师，且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自己能将天心正法练至大成，助他痊愈。
　　若说他运气好呢，凭自己现在的实力和他的病情，这病估计需要治上几年。

　　几年，真是费时又费力。

　　祖师大人皱了皱眉头。

　　虽然他是宋修远的后人，但她心中仍旧不是很想和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晦气灾星搭上太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