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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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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清晨,泥砖糊的墙上滲出水来。
黑色的空间里只有一间房,一间客厅,以及一些零碎的厨具。这一夜或许下了暴雨,烛灯半宿便熄了,直到清早才被点亮。
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只有黑暗,在这里无法分辨白昼与黑夜。
陀思疲倦的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有两个忙碌的身影。
昨晚太宰自告奋勇将房间让给了西格玛与敦。陀思静静的蜷缩在沙发上,掖着被角观察他们争辩。太宰总是用嘻嘻哈哈敷衍对方绞尽脑汁的抗议,敦无奈,只好劝西格玛跟自己一起放弃,不情不愿的进屋子睡觉。
‘他要看过来了,不过,我已经提前抢占了沙发的位置……’陀思一直在观察太宰,此刻警惕的捏紧了被子。随着门关上的声音,太宰将坏坏的笑容对准了陀思。
“您去地上睡……”陀思紧紧贴着沙发,“您让出了房间,而我已经提前选中了沙发——所以您去地上睡。”
“诶——费佳!”太宰三步两步跳过来,半蹲在陀思面前,与他视线持平,“这可不行,巫师大人怎么能睡地上?你让让,我也要在沙发上睡觉。”
“不,不,您去地上睡。”陀思不快的注视着太宰强行往沙发上挤的模样。
挤到沙发另一头的太宰露出一副小孩期待棒棒糖似的笑容,然后在后半夜——一脚把对方从沙发上踹了下去。
作为报答,陀思一把扯走了太宰的毯子铺在地上。
他扯走毯子,去桌上拿了烛灯,对准太宰的脸观察起来——那上面还留着一抹坏事得逞的笑意。上帝保佑,他多想找个枕头把太宰的头往沙发里摁,可惜这里没有枕头……
待到雨夜结束,清晨到来,陀思却并未在这个又黑又冷的空间里寻见太宰。他夜里似乎做了个梦,有漆黑的麦田跟没有面容的脸庞,总之模糊不清了。
“哎呀!你醒了!”敦欢快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两人一早便发现了躺在地板上安详睡去的陀思,然而谁也没有胆量喊醒这位外冷内冷的神职人员。眼下,他们已经在厨房忙碌半天了。
陀思冲两人礼貌性的笑了笑,来到跟前。
见笑面魔鬼冲自己微笑,西格玛不自觉地退后两步,让出了桌上还未完成的早餐。
敦瞧见陀思打量的目光,赶忙解释:“这里的食材有限,我跟西格玛琢磨了一会儿早餐该怎么做……不会太差的啦,能够入口……大概……”
陀思又笑了笑,不自觉地模仿太宰那副透着‘没关系,我明白’意味的笑容。
“太宰呢?”他问道。
“太宰先生应该去房车后面的小山坡上了。”敦将两个煎鸡蛋平铺在面包上,分成两份递给陀思。
“嗯……你要去找他吗?这个是早饭,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带上……”
小少年不自在的眨眨眼,提出请求对他来说似乎是件为难的事,尤其对象是太宰那种他应付不来的类型。
然而陀思平静地接过早餐,像平常那样轻声细语的道谢。
44.
几棵枯树间洒下朦胧的阳光,马车的背面矗立着一座由枯草堆成的小山包,雾像细纱般挂在枝头。
陀思拿着早餐翻上山包,而后眺望见一片辽阔无垠的空旷原野。
黑色的草有一丈高,它们之上盘旋着群鸦,辽阔寂寥的风中很难听见声音,这是自然的规律。这像是多年前的某个清晨,陀思被领进教廷的后花园,第一次眺望无边无际的雪原时,感受到的了无边际的寂寥。
他望见了太宰,身穿黑袍的男人正坐在原野与道路的交界处,那里有着一段破败的栏杆。
太宰回过头,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坐过来。等到靠近了些,陀思发觉太宰手中捧着一块泥,泥中绽放着一枝花。
他坐在他身旁,凑近了些,将早餐放在手边的栏杆上。
“是黄玫瑰吗,看上去很新鲜,但是……”
“我昨天做了个梦,忽然领悟了一个新术法。”太宰双手捧着土,将花举的高了些,使花身沐浴在微薄的光中,“诺,就是这个,只需要一捧土就能变出花的戏法。”
花瓣在光线下变得透明,经脉分明。
陀思哑然失笑:“很有趣的术法,原来你对这种事感兴趣,不去琢磨点更有效,更厉害的巫术吗?”
太宰将花轻轻放在身旁,拍了拍手,暂时没去回答这个问题。他将还残留着灰尘的手伸向陀思,后者想开口提醒些什么,但忍住了,将早餐递给他。
“喔,敦君做的早餐吗,好吃诶~”太宰看向原野的方向,晃了晃脚。
清晨的雾尚未驱散,阳光却稍微明亮了些,穿越厚重的云层,有一瞬闪进了陀思的眼睛。
这一幕倒和他昨晚的梦有些相似。
梦里大部分的回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他仍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例如与此处相似的荒草、乌云、云集的巫师。或许是他醒来忘了那些人的模样,走向教廷的路上到处都是身着黑袍哭泣的人,面容模糊,像被雨冲刷过的油画。
教堂矗立在暴雨笼罩的荒野之中,待到他推开那扇落了灰的厚重大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厄姆利亚那座小小的旅馆。
他走进旅馆,像走进一座陌生的花园,不一会儿眼前尽是死去的乌鸦——以及太宰。
太宰坐在钢琴前,三两只乌鸦围绕着他,嘴里衔着玫瑰。窗外落下的雨似乎飘进了屋内,衣物湿答答却又暖乎乎的。
他走进了些,这才发觉乌鸦嘴里衔的哪是玫瑰,分明都是血。太宰坐在琴前笑的狡黠,胸前插着一把刀,问他怎么不来杀了自己。
一瞬间,陀思的双手已经攀上了刀柄。
真是个荒诞不经的怪梦。
45.
这座废城尽管分崩离析,却出人意料的大。吃过早饭后,四人便兵分两路潜入城内寻找芥川去了。
不许擅自行动,不许自作主张,即使发现芥川的存在,也不允许擅自救援。这便是陀思与太宰一同提出的要求。
相较于西格玛与敦的焦虑式搜查,陀思与太宰闲逛在大街上的模样看上去自在极了。
事实上,太宰留意了每一处角落,甚至巫师们的谈话,然而陀思却被各种事物夺去了关注。他时不时便要到摊位上转转,在巫师们面前驻足片刻,又或是拉着太宰去各种稀奇古怪的店里转。
他不急着找人,因为总有人着急,替他们找人。
巫师群聚在摊位前,陀思一个闪身便溜了进去。他把气息伪装的很好,没有人能识破他神职人员的真面目。
铺满一地玲琅奇珍的商铺呈现在眼前,陀思弯下腰去,长长的黑袍沾上了灰尘。他拿起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对准光线打量起来。
不知不觉间,太宰也来到他的身旁,像只无声无息的猫,换做其他人准会被吓一跳。
“这个能将人的灵魂抽取出来。”太宰贴在陀思耳旁,坏坏的轻声笑道,“怎么样,费佳有恨之入骨的人吗。”
陀思掏出几枚卢比,爽快的买下了水晶球,伸出藏在斗篷下的手,脚步轻快的将太宰拉到人流外围。
水晶球一闪,太宰头上赫然出现了一顶滴着露水的花冠。
两人并不惊讶,就像人永远不会质疑吃饭喝水的重要性。
“很有趣的巫术。”陀思盯着花冠看了一会儿。
“我学习的术法中缺少这一类浪漫的魔法,嗯……倒是和你早上学到的巫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46.
这段忽如其来的平和相处的时光,就算两人十年后再一次坐在长凳上想起时,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他们漫无边际的在城里乱逛,长袍擦着长袍,带着某种从未有过的期待走过这片荒芜之地。这地方既不美丽,也不有趣,他们从三三两两的巫师中穿过,为欺骗他们感到快乐。
这里的天气温润阴郁,由于临近南边而形成不同于北方的植被。两颗孤独的心走在了一起,即使被双双绑在十字架上投入火中,最后一刻也会望向对方同样投来的微笑。
临近傍晚的时刻,两人都累了,自然而然的坐在了干草堆上。
若这座城没有被屠尽,想必他们正坐在长椅而非干草堆上。他们将在黑夜降临前看路灯下匆忙路过的行人,在河上喝茶看报,在落满灰烬的广场上散步——总之为这宁静的一刻感到惊喜。
太宰漫不经心的看着远处的巫师,用术法悄悄探查他们,然而陀思忽然伸出手,在他的发梢上一拨。
太宰好奇的回过头,陀思微微一笑,收回手。
“抱歉,虽然会不自觉的跟你吵架……但这段旅途比我想的有趣。”陀思笑道,“我平时不常出门,难得出一次门竟然还是一趟远门,跟你一起~”
“是哦,如果你愿意帮芥川治疗退魔症就更好了,不过他人在哪也是个问题。”太宰伸手抚平翘起的发梢,望了望四周,“城里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了,明天还得去城外搜搜。”
陀思点点头,遗憾的垂下眼,地缝中的一株杂草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费佳?”
太宰忽地将头转了过来,眼含笑意,用一种近乎真诚的语气轻声问道,“大家蛮喜欢你的,你也爱我,为什么不现在就治好芥川的病呢?这只会让我们的关系更好,对吗。”
‘希望他没有对我起疑心。’陀思的神色像苍白的纸被折皱了一角,‘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更重要的目的……我要许下的愿望可不是消除疾病这么简单,我应该告诉他,但他说不定会阻止我。‘
陀思沉默了许久,用一种同样近乎真挚的神色回望太宰。
“我并不想欺骗你,因为没什么好骗的。”
他想了想,斟酌着开口,“我还不能为他治病,并不是我恨他,或者恨你。”
“你得原谅我,我很少出门,也不怎么跟人相处,对你们也不抱有任何恶意。”
‘要暴露了!‘一个声音忽然从脑海中掠过,警铃大作。不需要太宰做出更多反应,陀思足以猜到他心中所想。这番话已经暴露他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太宰究竟猜到了多少,陀思心里也没底。
“请原谅,就像我从没有追问你的过去一样,太宰,有些事不能说,最好也别问。”他仍然说了下去。
太宰点点头,没有惊讶也没有困惑,像是确认了预想中的事情。
“所以你还得拿他的生命要挟我,对吗~我懂我懂,你都做到如此地步了,我也就不过问了。”
“什么意思。”陀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去。
他想起了之前吵架的种种,正要下意识回击太宰话中危险的成分,回忆旋风似的一闪,他的神色又柔和了下去。
陀思伸出手,又撩了撩太宰的发丝,“送给你的那枚十字架,是每位司铎独一无二的定制物品……你也是爱我的,对吗?请原谅我的直白提问,有些事情我喜欢向人确认。”
太宰出手挡下那只白皙的手。
陀思好奇的偏过头,一缕斜阳好巧不巧擦着他的发丝落在地上。
有时他会想,太宰的所思所想能与自己一致该多好。
他多想飞快地把自己的心倾诉出来,在这宁静的一刻,让另一个孤独的灵魂与自己合二为一。该死的猜忌总是让他们闹矛盾——两颗失落的心如果能放下一切成见结合该多好,漫长的旅途需要爱,需要陪伴,需要倾诉。
“当然。”太宰令人安心的笑了,就像往常那样,有自信掌握一切致命的意外。
他放开陀思的手,迅速从包里摸出一个火柴盒,那些褶皱与湿痕像是奔波时不慎落下的,然而大部分被主人保护的很好。火柴盒湿了,然而火柴没有发霉。
太宰抽出一根火柴,递给陀思。
“我不抽烟。”陀思犹豫了一下,接过火柴。
“你给了我珍贵的十字架,我也送你一件我珍藏的物品~”
太宰笑着摇晃火柴盒。他神秘,俏皮,玩世不恭,此刻也一样,似乎从不向人诉说自己的过往。
陀思叹了口气。在如此温和的一刻,他却想恶狠狠的伤害对方。挖出那颗跳动的心,如果那还是人类的心,就听听比情话更动人的跳动声。
一句我爱你远胜过任何细微的暗示,如果他听不见,那就将其一脚踹进泥里,直至听到为止。
“你会喜欢吗?”太宰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这可是我很珍贵的东西,就像你送我的十字架——或许就连送出时的心情都和你那时一样~”
‘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一个邪恶的想法从陀思脑中一闪而过。
’别看他坚不可摧的模样,说不定只是出于害羞而伪装自己罢了,如果戳破他的谎言,或许能看见非常美妙的一幕。‘
’多么想撕裂他的伪装,多么想看他被掌控的模样,多么想知道他隐藏的秘密——不愿说,就逼着他说,直到一切神秘被血淋淋的撕开,再没有任何隐藏。‘
“谢谢。”陀思笑起来,像一只温吞的猫。
他的恨意像被浸泡在葡萄酒中的毛巾一样湿漉漉的——没有得到糖果,于是打心里感到不快,是一种恶劣的情绪。
但看着太宰明快的笑容,他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将恨意发泄在这抹笑容上。
——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做他的同类。
这是一种凌驾于恨意,凌驾于爱情之上的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