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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幼兽小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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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安很忙。
彻底入冬了,西州可真不是个好地方。
如今不比秋冬相交之时,阳光基本绝迹。从日到夜,从夜到日,乌云蔽日,昏沉暗淡,阴风呼啸,厉如鬼哭。
春日的不周山林木葱葱,绿意盎然。一到寒冬,雪花大如席,层层压在树木上,能把腰粗的树枝折断,咔嚓一声,底下就有倒霉蛋要更倒霉些。若又恰好是幼兽或是没修为的凡人,又是一桩惨事。
为了展示友好,外交司深入不周山与妖族商议,表示今岁雪灾严重,一味放纵有伤天和。革风愿意建造结实的石屋让妖族幼兽居住,并承诺绝不派兵进入不周山腹地。在有些妖面露怀疑时,外交司说,革风也希望妖族能在这个冬天开放不周山外围,并约束小妖不要伤人,让革风的百姓可以进山拾取些柴禾,安全地回到家,生火取暖。
虽然平时人族觉得妖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族觉得人族狡诈反复,焉坏焉坏。
但这事定下来的时候双方都很迫不及待,生怕对面的大傻子反悔。
建造石屋交给了水利田地司,看护幼崽的事交给了军队。三支军队轮流换营,在妖族警惕的目光中,浅浅开伐了不周山外围。清理出一处空地,依照军营样式,搭建起座座石屋。
但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倒霉,无论哪支军来,哪支军走,都一直留在这儿给小崽子当奶娘呢?
“扶危,你记性真好,我下次换防还想来你这。”
济安低着头,手上不停,飞快地给他补遗录的名单,“别了吧,我答应迟鳐了,下次跟她一起。”
百解惨叫一声,“阿鳐怎么能这样!”
补录完了,济安敲敲笔杆,“新兵第一回出任务,按惯例老带新,你们这一什才多出了两个人。我这呢,又忙不过来,所以补了一个老兵来我这。你再叫下去,我也不是不能带带新兵的。”
“别别,阿鳐会杀了我的。”百解缩缩脖子,接过名单,随手翻开一看,“哇,这两个安排得不错,豹族和虎族关系一直还可以,住一起不会打起来的。”
他再翻一页,“咦”了一声。济安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怎么了?”
这事才开干两个多月,单因为屋子安排得不对,她就处理了不下数十件烂摊子。
也不能这么说,冤枉自家人了,水利田地司在建造时是用了心的。屋子的大小完全一样,采光、通风也尽可能平衡了。
准确来说,是屋子里住的谁安排不对。
孔雀家幺儿和狼族的小女儿才在不周山因为猎物分配不均而分手,看到对方眼里都冒火星子。安排住宿的人不知道,给这两位弄了个门对门,一碰面就带着自己的小弟打起来了,把屋子砸得稀巴烂。
还有天生通灵的看不起刚修出灵智的,有只重明鸟对一个小青雀吆五喝六,极不客气。由于妖族的血脉压制,青雀根本没有反抗的意识,济安碰见一次,给这小少爷揍了一顿。但这几天在营中看见青雀,小雀的眼睛都哭肿了,想也知道重明鸟没改。
还有什么世仇相见分外眼红的,习性不同口角频发的,桩桩件件简直数不清。
百解说:“鬼鸮的习性是夜间出没。”
济安点点头,她知道啊。
“你被安排在他们隔壁。”百解同情地摇摇头,“天天晚上嗷嗷叫,扶危你得被烦死。”
“这是我定的。”济安放松下来,转了转笔,“没办法,谁都不愿意挨着他们,屋子又紧张,挪不出空房来。给他们调到最后一间已经亏待他们了,要再来个人天天跟他们吵架。革风让幼兽住过来是好意,没必要让人家窝着满肚子委屈回去。”
百解瘪瘪嘴,为革风打抱不平,“扶危,你不知道。他们根本就是把革风当冤大头宰,把天赋不好的送过来,让革风出钱出力养幼崽。天赋好的,爹娘喜爱的,留在身边自己照顾着。妖族又不是没有大妖庇护,要真是一场雪灾就能死那么多幼兽,妖族早亡族了。”
济安皱紧眉头,“你是说,碰上天灾,妖族会刻意让身体不好的幼兽死在灾害中?”
百解点点头,满脸义愤。
他身为貔貅,种族繁衍艰难,身体再弱、天赋再差的幼崽也会被长辈精心照看。再加上他在革风待了几年,学到了人族的礼义,对这种毫不掩饰的弱肉强食颇以为是蛮夷之风,极为看不上眼。
“什长,饭来啦!”赵三端着个木碗跑过来。
济安接过来一看,一海碗冒尖的辣椒炒肉拌饭,火头营离这儿可不近,居然一粒米都没洒出来。
饭热得还在冒白气,济安挥手扇扇热雾,“说了多少次了,不用给我送饭,我不会饿的。”
赵三瞪大铜铃似的一双眼睛,“这是灵食!伍长你每天这么累,好不容易有会儿空,还没坐下歇歇,某些人就捅了个窟窿求着来补,不吃饭怎么行呢!”
“某些人”急得跳脚,“赵三,你骂谁呢!”
嘿哟,赵三可不怕他,“小皮皮,你怎么又上我们这儿来了?你什长又不要你啦?”
“行了,别闹了。”济安端起碗,“我去西边看看。赵三,你去问问狼族那个小公主,人家孔雀丢的那根尾羽是不是在她那,说话客气些,别上去就说‘偷’。百解,你去看着点外面捡柴的百姓,别让什么东西跑出来伤了他们。这几天气温升高了一点,雪开始化了,你若力所能及,帮百姓把柴禾烘干些。”
“是!”
光听百解所说,被送过来的幼兽是很可怜了,但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
……不是指来当奶娘奶公的革风军士。
妖族,以血脉跟脚为重。最佳自然是血脉纯正的神兽之后。次一点的,体内带了上古大妖一丝血脉,萌生灵智褪昧化形也还算有希望。最差的,就是跟脚平凡的禽兽,只能靠玄之又玄的天缘去求一线生机。
最可怜的大概就是第三类了,其上可以呼风唤雨,其下可以懵懂一生。只有他们,卡在中间,为奴为仆,供人驱使。
妖族出行在外,常被人嘲笑愚顽不懂规矩。但单论等级,最重礼教的中州也比不过他们森严。妖族只认血脉,不论修为、功绩、名望,在不周山,一个刚出生的凤族幼崽可以凌驾于青雀族长之上,而雍都的小皇帝还知道对太傅应执弟子礼!
不然,为什么革风将凡兽列在食谱上,天天进山捕杀,却没有哪个大妖跳出来指责革风残害它的族人呢?因为在妖族眼中,那些跟自己幼小时长得一样的东西,也只是食物啊。
济安走到西边,这里还是一片尘土断壁,跟昨天没什么区别,几十个穿着水利田地司制服的人在来来回回运石材、搭房屋。其中一个人看见济安,停下来抹抹汗,拉着济安避开人群,苦笑道:“您怎么又来了?大伙儿这些天可没歇着,没日没夜地干呀。”
济安笑笑,“老何,我能不知道吗?这是妖族搞出来的事。咱们呢,是吃了个闷亏,但外头也急呀。”
老何苦笑,猜到了济安不是来慰问他们有多辛苦的。
“老何,你跟我说句实话,咱们革风当初自己建屋子、建军营的时候,也是这么派三十多个生初境,石料靠抬、房屋靠砌吗?”
老何咬咬牙,“行,我跟你交代了。当时咱们是靠叶将军直接劈出来的,命令里说好尺寸,我们上山选中合适的青石,运回来就成。将军剑法高明,只要不是石料有问题,劈出来基本没有报废的,所以速度很快。”
他指指不周山的方向,情绪激动起来,“但那是为了咱自己的百姓!现在要让将军丢了正事,误了修炼,从营里出来为这群畜生劳力吗?咱开得了这个口吗?妖族拿咱们当冤大头使,把子弟丢过来让我们养,自个儿留着过冬的物资,背地里还笑话咱们傻。”
济安沉默了,这是得知革风推行此事时很容易预料到的状况——革风的自己人不愿意把资源花在外人身上。
这个外人,现在是妖族,以后就是中州、南州、北州的百姓,迟早有一日,它会扩散到除了今日的革风人外的任何物种。
济安把辣椒炒肉拌饭塞在老何手里,“吃口。”
老何闷不作声,掏出筷子挖了一大口到嘴里。
济安低声道:“景公曾在数万众前说出建立革风的初心——恤弱怜贫。物是人非,言犹在耳。何兄,这弱贫难道就只包括人族吗?那当年咱们兵锋正厉,为何要停在不周山外与妖族谈判,而不是直接冲进去屠族灭种?这些被奴役、被驱使的小妖与叫嚣着跟革风刀兵相见的妖族难道是一样的吗?野地有生灵忧忧、哀声切切,何兄难道听不到吗?”
听完济安的话,认真塞饭的老何顿了顿,抬起头,脸上涕泗横流。
一个壮年胡腮汉子,这么痛哭起来还是很震人的。
济安瞳孔地震,手足无措,把人说哭了?她口才有这么好的吗?
“水!”老何把石碗摔到旁边,挥手乱打空气,想抹又不敢抹眼泪,直哈气,“哪个龟孙子今天掌的勺?这么辣是急着见他先人吗!给我水!”
济安捏诀放水,精准地滋进老何嘴里,再滋在他脸上、手上。
趁老何狂抹脸,济安贴心地补上几滋水,说:“可不是我放的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