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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冬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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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芽突然提起冬天,还特意强调说今年冬天不冷,其实不是心血来潮。
说来惭愧,济安到林家村已逾四年,每逢冬季,想凑一件冬衣也难。
初时怕明家追捕,不敢去朱虚县购置冬衣。
但到了风头过去,能买冬衣的时候才发现,最大的困难其实已经转移了。
——从追杀转移到了贫穷。
当时济安还很乐观,有了困难就解决困难嘛。
就算她修为从琴心境跌到生初境,但只论种地,跟一群常年喝稀饭糊糊的人比力气总比得过吧。
但林家村这么一个以血缘发展起来的村子,每隔一两代人还要因为争地闹点头破血流事出来呢。
——地就那么多,好地又如此少,自家同姓人还分不过来,凭什么要给一个外来人,凭你长得好还是嘴巴甜啊?
虽然这两点济安自认还是有点,若真要她证明证明,她也可以对着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满含热情地叫声大哥大姐。
真的,她不嫌丢人的!
可惜这两点都不中用。
空口白牙地去肯定要被人打出来,说不定还要往你身上啐一口,运气好点是唾沫,运气不好就是口浓痰。
在第一次无功而返后,林夫人很委婉地暗示过,要是把钱给足,要什么样的地都能谈。
济安翻翻口袋,兜比脸还干净,买地是没戏了。
林夫人很感激这个被自己一时好心捡回家,又在族伯族叔登门抢家产的时候护住自己、女儿和家产的年轻人。
见这个落魄的年轻人站在屋檐下因困窘不好意思地对自己笑的时候,林夫人狠狠心,主动开口让济安留在家里教小芽念书,她可以包了济安的饮食住宿。
——其实小芽读书还可以再缓一年的。
在济安眼里,林家着实算不上富裕。除了灶房等必须单独划出来的房间,余下也不过够林夫人和小芽一人一间屋子罢了。
她若留下,少不得烦动人家大改家中布置,何况还有一日三餐、柴禾清水的花费。
因此济安坚决要求搬出来。
搬出来住的房子是人家孩子出息,全家跟着去城里了,不想房屋闲置出什么意外才同意租的。
基本家具一应俱全,比如什么桌子啊,木柜啊,虽然灰尘确实有点重,但是打盆水洗洗就能接着用。
稍微缺点物什的,比如床榻——要不说人家能发达呢,像草席这种便携的,就算已经破了好几个洞,人家都卷巴卷巴打包带到城里去了,就凭这勤俭节约的美德,难怪能教出大郎那样的出息孩子——只需要济安重新编张草席,往上一铺就能睡。
那家的老人一边盯着雇来的掮肩搬东西,一边还有闲力转过头笑呵呵地说,济小郎君要是不想编草席,也可以将就将就在土台上睡,他家拾掇得可干净啦。
济安脑子不听控制,跟受到刺激一样刷一下蹦出刚进门就看见的那层泥垢,于是她立刻用一堆热情的笑容回应了老爷子的关心。
……老爷子好像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就这点间顿,林夫人已经重新挂上笑容,拉过老人接着聊他家“大郎”了。
老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两人兴致勃勃展望将来在留城过的日子,把这点还没被人察觉到的尴尬给掩过去。
在林夫人的舌绽莲花下,老爷子脸上笑得像一朵开得层层叠叠的菊花,乐呵得嘴都合不上。
没过多久,那个“大郎”也回来了,跟林夫人“六婶”“侄儿”叫得亲热。
三人越聊越投机,最后老人一拍定音,给济安免了一个月的房费。
而且院里还有口水井,不用自己每天挑两个大木桶去山里挑水,去的时候两脚走痛,回的时候肩膀磨破。
济安觉得可值了!
这种大好事能轮到济安一个外人,全靠林夫人奔波打点,还提前为她付了一年的租赁费。
承蒙了人家太多恩惠,济安当然不好意思向林夫人开口要冬衣。
冬衣棉制,花费不是乡下人家咬咬牙就能省出来的。
济安当年逃亡之时经脉受损,体质比还没突破生初境的小芽还弱,冬天常常是把能找到的衣服都穿上,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林夫人看着她,许多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让小芽多砍些柴火,在济安来家吃饭时把饭菜烧烫些。
说冷不冷,没有冬衣也过了四个冬天。
只是济安对季节的偏爱从冬季改成了夏天——夏天好,只有怕热的时候,没有绞尽脑汁让自己暖和起来的时候。
她躺在床上,绞尽脑汁思考着小芽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她向左翻个身,叹口气,再翻回来,叹口气,然后向右翻……
翻不了,右边就是墙,硬翻就要蹭一脸土灰茅草。
于是她更惆怅地叹口气,大概是魔怔了,济安翻到床榻边,戳着地上的阴影,问了句。
“欸,轮到你发言了。说说,怎么办啊?”
影子暴躁回道:“问问问!问个屁!你当时就不该跟那小孩走那么近!”
房间里分明没人,唯一的活物便是济安,充其量把她的影子一起算上。
……声音似乎就是从阴影中传出的。
一阵阴森凉气骤然上升,扑扑直吹人脚底板,寒毛竖立遍体生冷。
但济安半点没有惊慌,她再叹了声气,耷拉着眉眼,整个人呈对角线趴在床上,下巴抵在床沿上,头软绵绵垂下来,力求让影子看见那张脸上丧气的神情。
影子没有再回复。
于是济安开始接二连三地叹气,配上可怜兮兮的脸。
阴影里传出生硬的声音。
“我们早些走就是,人年轻的时候都这样,仰慕比自己成熟的长者,其实算不上爱恋。等我们走了,小芽自己能明白过来的。”
她劝得真心实意,结果床上的人挑了下眉,脸上一下子露出个坏笑。
影子顿时后悔了,但她捂嘴的速度明显比不上济安嘴贱的速度。
黑暗里刚显出一具半凝实的身体,那张嘴已经叭叭叭把话说完了,“阿行,你挺有经验啊,仰慕过谁?让我猜猜,教你念书的那个先生、给你打枣的那个阿姐、背你过河的那个小哥?快,挑一个啊。”
嘴贱以济安的痛呼结束。
“啊!”
“我挑你个杏鲍菇!”
“杏鲍菇怎么你了?”济安委屈地揉着脑袋,那上面绝对红了。
转瞬,她想到刚才的话,立刻兴高采烈满血复活,眉开眼笑催促道:“难道我已经是个成熟的长者了?阿行,你是这意思吗?快说是,快说是。”
“呵。”游周行重新化作一摊阴影,融入济安的影子中,闻言发出一声冷笑,语气森森,“对,你是长者。比小芽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成熟’多了,值得骄傲。”
“成熟”被刻意咬字加重,嘲讽意味不言而喻。
济安皱起脸,哀怨地盯着那一团阴影。
装了一会儿,见游周行不为所动,她失落道:“唉,我本以为我们的关系永远都不会改变,到底是……我多想了。”
游周行的声调顿时变得很奇怪,如同见到一个鬼突然出现在以灭鬼闻名的江宁成家,救下之后发现那只鬼居然还是自愿的。
“是吗?”
“是啊。”
“噢,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打架了吧?”游周行音调拔高,是恍然大悟的语气,“原来阿安想重温一下,那我怎么能扫了阿安兴致呢?”
济安悻笑,“其实也不是很想重温。”
她声音一下子转为严肃,“好了,不谈这些了,说点正事。阿行,那边有没有传来消息?”
她们都认识十多年了,连对方光着屁股被抽的狼狈样都见过不止一回,游周行翻了个白眼,回答简单粗暴,“没有。”
“那……”
她猜到济安要说什么,为了不浪费时间,直接打断好友回道:“照身贴都拿到手了,保证安排得妥妥当当。衣物粮食这些现在就在我的须弥袋里,绝对没问题。代步妖兽没搞到,最近查得严。”
济安指尖亲昵地蹭蹭地上的影子,做了个勾手指的动作,“那没关系,我们走过去就是了,这天底下难道有两条腿到不了的地方?”
月华如水,白皙的手被照得澈净,尾指上却出现一节突兀的阴影。
很诡异的一幕,手的主人却兀自笑得开心,让人疑心是不是屋内有一位调皮的朋友正悄悄躲在暗处,看着自己的好友捂嘴轻笑,也是这般的欢愉。
影子的末端细微地动了动,像是月光下的舞蹈。
她语气轻快,建议道:“但现在被监视着,走肯定是走不了。你不是说明见秋带了续脉丹吗?咱们赚她一笔,干脆先把药骗到手,再想办法逃。”
济安不高兴了,“什么叫‘逃’,我们那叫战略转移,是用我们的机动力量,避开与敌人的正面交锋,尽最大可能保存我们的有生力量……”
她正要巴拉巴拉,结果游周行一下子打断她,声音带着不耐的疑惑,“你就说干不干!”
“不。”
听了这干巴巴的回答,游周行不高兴了,阴影完全缩到济安影子里,声音也硬邦邦的,“为什么?她欠你的。”
“已经有办法了,何必节外生枝。”
影子沉默着,济安也不说话。
僵持了一会儿,“我就佩服你这王八样的骨气。”
影子假笑一声,遁走了。
院外的月光比屋内盛多了,至少能照亮人影,明见秋正坐在大树根下打坐,突然蹙起眉。
——怎么听见师姐闷哼了一声,是半夜起来撞到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