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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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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芙蓉花不带锐刺,怎得还能扎你的手?”江长离的声音倏然响在我耳畔,我冷不防吓了一跳。
我抬手抹掉眼里蓄积的泪,垂了眼睫低声说:“‘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这是前朝诗王所作。”江长离凉凉道,“可他念的是当时的贵妃杨氏,这凤安宫的芙蓉,却是皇后的心头好,你的话叫旁人听去了,小命也休矣。”
皇后的闺名晏芙,这满宫的芙蓉花皆是皇帝命人栽种的。
我抬起脸,恭维他:“我知江中官不是旁人才敢胡言。”
江长离斜眼睨着我,掷出一声冷笑:“太子快出来了。”
果然没多久,太子抱着黑猫自皇后的宫里出来。我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一道俊长的身影侧着脸为身旁女子拢上斗篷,二人慢行在后。
乌云堆鬓,清骨窈窕。
遥遥一望便知是个美人。
江长离突然幽幽开口:“那是靖平侯,皇后的胞弟,得陛下信重,年纪轻轻,便在战场上屡立奇功。”
他说着话突然瞧过来。
“江中官?”我被他看得发怵,轻轻叫他。
江长离问我:“你知他身旁的女子是谁么?”
我早就听说,靖平侯身边有一个心上人,形影不离左右。
可是与我有何相干呢?
我摇头。
江长离泛起更刻薄的笑,凉飕飕得透人心:“那是靖平侯的侧夫人郑枝意。她是南平旧臣郑太傅的遗孤,郑太傅曾是江南鸿儒,门生遍布,南平虽国灭,可江南不安稳,圣上为了笼络那些江南世族,册封了这个名臣孤女为平城县主。”
郑枝意?
我愣住,这名字那般耳熟,我定是听过的。可为何这三个字轻轻流转唇齿,莫名一股苦涩漫上舌尖,连胸口也是酸酸涨涨,闷不透气。
许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而我的不过是太子信手拈来的恩赐。
我的眼睛不争气地又起潮意,却忽然被挡住了视线。
江长离以背相对,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回去吧,丢人现眼。”
那一瞬他竟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我心虚地转身要走,却听得一声猫叫,有一道乌云似的黑影骤然朝我扑上来,我下意识便伸手接住了。
惊乌来了,我知道太子他也要来了。
5
太子骆祈昭,我从前趁他睡着时,总是悄悄拿手指描摹他的眉宇。
盯着那张脸,我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我偷看他的时候,心想若是太子的嘴角更弯些,眉眼间的神光再暖些,下颔的弧度愈柔和些,那定是更像了。
毕竟我的心上人不会如太子一般性情阴霾,凉薄入骨。
可那些毕竟只是想想,我从未见过谁生得是我想象中的那般模样。
我今日却见到了。
靖平侯晏从嘉跟在太子身后朝这走来,看他唇角温柔,看他眉眼神光敛在一处,那一张脸生得处处含情,容仪之美令人目眩神晕。
我盯着他眼瞳微颤。
裴……允。
心头骤然划过这个名字。
我一直笃信,只要再相见,我定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可他不叫……裴允啊。
他是靖平侯晏从嘉。
我心乱如麻,头也疼起来,紧忙低垂了脸不再看他。
他们转眼而至。
江长离趋步迎上,见过礼后,冷瞥我一眼:“笨手笨脚的,还不来拜见太子和靖平侯。”
我紧忙上前一步,盈盈跪倒:“奴婢见过太子,见过靖平侯。”
“你是哪宫的宫女?居然胆敢引诱孤的猫。”骆祈昭的手熟稔地抬上我的下颔,“让孤看看你这张脸可配得上你的心思。”
我垂着眼睫被迫仰起脸来,他一贯喜欢这般不怀好意地逗弄我。
“奴婢是掖庭宫人秦元霜。”
晏从嘉的目光突然越过太子朝我而来。
“阿意……”
喃喃一声,我的眼睛不期然与他撞在一处。
他的嗓音不似梦里的清冽,可仍有绵密的情意,我的心紧紧揪扯起来,我知道就是他。
可我看到一只柔软细腻的手轻轻牵住晏从嘉的指。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真好。
那女子看过来。
恰好,我也想看看她。
我与她斗篷下的目光甫一相触,四目相对,她眼中闪过的惊惧和震动,突然叫我想起那双藏在黑暗里每每将我从梦里惊醒的眼睛。
我的胸口像被一柄刀子剖开来,血淋淋地灌注着寒风。
我静静望着她,掌心却要抠出血来。
好似魑魅魍魉被揭破了裹身的人皮,对方突然捂脸,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下更胜一下。
晏从嘉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他竟无暇再看我,与太子告辞一声,抱起那女子疾步离去。
原来,即便他认出了我,也不在乎啊。
骆祈昭从我怀里接过了惊乌:“外人都走了,还不起来?”
我承着他炙烫的目光慢慢直起身来,江长离尚候在一旁,他便勾上我的后腰,轻笑:“你早该知道,离开了孤,世上无不凄苦之地,既然求到孤脚边了,孤便原谅了你这次。”
6
这夜,我躺在了东宫的床榻上。
太子从前也不怜惜人,如今更胜以往。
我不能让他瞧出我的心事,自然也顺着他索求无度。
可就算精疲力竭,我仍是做了噩梦。
这个噩梦我做过许多次,可未有一次这般历历在目,我居然一下看清了所有人的面容,也记起了那些被掩埋尘封的过去。
血淋淋的过去。
原来我叫郑枝意。
我才是郑枝意啊。
那年及笄之日,姨母带了表妹傅絮柔来府里。
我的表妹良善柔媚,知书达理,深得阿爹阿娘的喜欢,自她在府里住下,世家夫人们都笑说我们是双生花。
一株二艳,并蒂双花。
可那双生花啊,注定是要一朵明艳,一朵凋零。
我及笄后不过半年,北邺发兵南渡,他们的大军来势汹汹,数月便长驱直入兵围了南平都城。
圣上暗弱,被吓破了胆,无视朝臣死谏也要献城保命,可他又怕担身后恶名,便仓促禅位,要太子去献城乞降。阿爹是天子师,本因阿兄战死的消息一病不起,何能再忍故国沦丧,在献城前夜,悲愤地吐血身亡。
北邺人一入都城,早忘了“献城不杀”的劝降说辞,烧杀抢掠,毫无礼义廉耻,杀皇族,杀百官,杀平民,整整三日,血流成河。
太傅府中,男人死尽,妇孺殉节,阿娘终究是不忍,将我与傅絮柔藏了起来,以期侥幸苟活。
可在书房逼仄的暗门内,少水少食,一门之隔便是发臭的血水和尸体。
那一日,来来去去的北邺兵又在翻箱倒柜地搜刮财物,眼见便要发现我们,我死死握紧了阿娘给我的匕首。阿娘垂泪说,倘若难逃一死,那便在被抓之前自戕吧。
我想,城破国灭,举族受戮,死又有何惧?
可在被北邺人找到前,傅絮柔趁着我启缝偷觑之时将我推出了暗门。
我顷刻间如羊入虎口,被那些北邺兵撕扯、拖拽、碾压,他们抓住了我,再无心思去翻找杂物。
我被扛出门时,眼里早已流干了泪,匕首没了,连我从裴允手上抢来的芙蓉锦帕也遗落在那堆破败的乱衣间。
我的表妹傅絮柔送了我一场万劫不复。
我早就是污泥里爬出来的白骨。
7
早上骆祈昭起身时问我:“夜里做了什么梦,缠得孤那么紧?”
他一下一下抚摩我的脸,我知他不是真心问我,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戏谑。
太子眼里,我只是有些得趣的掌中雀。
我埋进他怀里说他喜欢听的:“我梦见我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然后紧紧拽住了殿下的衣裾,我想殿下生得好看定会可怜我,果然殿下救了我,后来我便满心都是殿下了。”
骆祈昭听得心情愉悦,胸腔微微震动,我轻轻摸着他的锁骨,心不在焉地想,我从前不知自己经历过什么,难道他也不知么?
原来我的过去不只有魂牵梦萦的心上人,还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铺天盖地的黑暗要把我吞没了啊。
那年我眼睁睁地看着北邺兵将府邸付之一炬,我被捆缚着丢在马背上,大火燎得我眼睛生疼。他们说,靖平侯明日要入城,怎来得及清扫,烧光罢了。
是啊,我郑氏一府百十余口人命尽遭屠戮,七月盛夏,暴尸于那,怎堪入目?
北邺兵要将我带回军营充为营妓。
骑兵打马在前,身后是绵长的俘虏队伍,像一条缓慢爬行将死的蛇,里面有我相熟的嫔妃、公主和公卿女眷,更多的是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人人皆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
大厦已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我怎能就这样苟活着?
北邺的大军驻扎在城外澴水边。
半途休息时,我趁着北邺兵来送饭,轻轻摸了一下那人的手,后来他将我一人带入了芦苇丛中。
他脱了坚实的盔甲,连带着随身的长短双刀也丢在地上,我趁着他趴在身上时悄悄摸到短刀,用尽力气送入他脖颈,他至死都未回过神来。
我浑浑噩噩、仓皇无措地跳入澴水。
我想逃,终究无路可逃。
河水淹没我,也吞吃了我的记忆。
我被北邺兵打捞起来时,奄奄一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可我似乎还记得一个人。
我恍恍惚惚一眼看到了他,然后伸手死死抓紧他的衣裾,求他救我。
裴允,为什么不是你来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