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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两个没家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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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心堂坐落在南区,出入皆由专人引路,隐蔽性很好,往来承接的都是名流富豪,极大程度保护了这类人隐私。
秦绪此前没有查到这里,情理之中。
程医生是主动联系秦绪的,他知道书叙白的来港信息,或者说,他也想见秦绪很久了。
秦绪并不意外,若没有主动收到邀约,他也是要去见程医生一面的。
私人医院,环境静谧,秦绪见到程医生时,她刚从咨询室出来,在见到来人后取下了镜片,愣怔后一笑:“秦先生。”
“这边请。”
程医生举手投足是位和蔼的女士,秦绪偶尔和他搭话,不知在想什么。
“秦先生有问题?”程医生递给他一杯热茶,是曼松。
她看出了秦绪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很是平常道:“阿叙接受过催眠疗法,提及过。”
秦绪心底五味杂陈,端详那杯冒着香气的普洱茶:“他的病,很严重了吗。”
程医生严谨道:“根据上次的复查情况来看,你可以理解为‘是’。”
秦绪垂眸,很久没说话。
和精神疾病类患者沟通时,医生多数时候都只能从抽象表述里去窥探事件原貌,心病本源,一个人,一件事,某个经历,某次创伤,像是捡贝壳,从茫茫海滩上拼凑出原本大海的模样,这样直白地面对病人源头,是很少见的经历。
程医生很礼貌地打量眼前人,像是在和脑海里的那些描述逐一对号,病人并不具备客观思考能力,夸大其词在医生眼里很是常见,但秦绪出乎意料的符合描述。
比如,表情很少,言语很短,不说话的时候有些凶,看人的时候很冷淡,再比如,领带永远规矩端方,眼睛不动却会说话,脸比大多数人都出挑。
但太过内敛,便有失人情。
“作为医生,我有义务保护病人隐私,这些话,本不该对你说。”程医生看完了,话锋一转,“但我今天不是以程医生的身份找你。”
秦绪听懂了他话里意思:“洗耳恭听。”
“阿叙有讲过他回来后的事吗。”程医生问。
“没有,但我多少知道。”
分手后,书叙白在国内成立了留白科技,事业值风生水起时,却因家中祸患又毁于一旦,秦绪看着桌上的诊断书:“他离开是因为这个?”
程医生摇摇头:“不全是。”
“腾利的事您应该知晓,秦先生可有想过,势头正好的太子党,怎么会一夕落马?”
涉及党争,秦绪从不过分涉足,所查也只是点到即止避免殃及池鱼,被程医生反问,他隐隐起疑:“程医生不用卖关子。”
她双手交叠,缓缓笑。
腾利起初,并不算闵港大势,真正扶摇直上时,是因为和白小姐的那场联姻。白沛珊的父亲曾是上届商会主席,彼时势头正好,赶了时代东风在当地有足够话语权,白夫人早逝,白先生没再续弦,千娇万宠养大的白沛珊,看上了愣头青年书利隆。
千金小姐和白手起家的穷小子,愣是白先生如何阻拦,也难抵爱女心切,白先生年纪大了,为了女儿只好给资源给铺路,腾利攀上这高枝,千丈高楼拔地起,无人不艳羡。
而书叙白的父母爱情,也成了圈内一度传颂的佳话,社交镜头前,彼此浓情惬意,难分你我。
书叙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但他隐隐约约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抱自己在自家草坪前晒太阳的时光,记忆里的太阳总是刺眼,他只敢躲在妈妈的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爸爸会在这时坏心眼地将他高高举起,吓得他哇哇哭。
这样的时光,从妈妈开始躲在房间不出门时,戛然而止。
妈妈的肚子里有了新生命,书叙白很期待Ta的降生,国际学校放假后,他总是黏在妈妈身边,但妈妈变得不那么喜欢阳光,房间的窗帘总是盖上厚重几层,日头照不透繁重的蕾丝,偶尔角落里投射的蕾丝倒影,书叙白就蹲在那里玩。
妈妈开始不和他说话,只一味地自言自语,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含义,只觉得晦涩酸楚,因为妈妈在偷偷抹眼泪。
书利隆最开始每周回来两天,后来变成一天,再后来半个月一次,再后来,书叙白在妈妈的房间看到一滩血迹。
妈妈流产了。
管家不要书叙白跟着去医院,那晚,他在妈妈的房间里不敢入眠。隔天,书叙白看新闻,见到了书利隆新项目剪彩的报道,他身后的人全是书叙白不认识的叔叔阿姨。
除了那位偶尔来家中看妈妈的项目经理叶阿姨,只有她陪妈妈说说话。
医院回来后,妈妈又变得和从前一样,明媚,自信,她开始忙工作,忙事业,家里渐渐只剩下书叙白一个人。
再后来,书叙白去了米兰,追逐理想。
在满树梧桐的故乡,他爱上了那位在辩论场上始终压他一头的学长秦绪。
书叙白从小就是第一,游泳,画画,马术,射击,他没有输过,唯独在秦绪手里,那场名为“爱”的辩题,他输得一败涂地。
“真爱客观存在,且有其自身运行规则,他不因任何手段,意志而偏离。”
自由论述环节,他和秦绪在赛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却因一句话,书叙白拿着话筒,沉默到计时归零。
秦绪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冷静:“只有我爱你的那一刻,真爱才切实存在。”
那时,书叙白的脑海里一时闪过许多名家典论,但最后脑海里却只浮现出爸爸妈妈的模样。
真爱是否存在,他好像一直活在谎言之中。
书叙白开始有点讨厌他这位学长,但老天总爱愚弄人类,偏偏让他走到哪里都能遇见秦绪,致辞演讲的他,学术交流会上的他,名利场上拉投资的他,深夜路灯下,喝醉了都一丝不苟的他。
他好像永远不会出错,永远在奔波,可靠,认真的他。
等他反应过来时,自由意志已无可救药沉沦。
书叙白没追过人,他从小在严苛的教育环境下成长,几乎没时间想一想理性之外的事,于是第一次心动,是对一个不苟言笑的木头脸。
他不喜欢男生,他深谙这点,于是秦绪成了那个例外。
名表,名车,秀款定制,连夜飞行拿到的绝版唱片,六位数的钢笔......书叙白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几乎拿出了富二代追人的典型做派,奢靡又合理。
可以说,秦绪就是他书叙白真金白银、实打实追来的。
他第一次追人,不懂分寸,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于是分手逼到眼前,让这个人记了他十一年。
书叙白回国后,在医生的重重引导下,才见到妈妈时,一切就变了。明媚热情的白小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精神病人白沛珊。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小时候那位经常来家里看母亲的叶阿姨,是爸爸青梅竹马的初恋,她生育无能,于是书利隆盯上了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白小姐,爱情与男性权利,他贪婪地平等捡起。
妈妈疯了,集团财产被虎视眈眈,书叙白孤立无援。
最后一个学年,秦绪满心欢喜要带她去看极光,也是同一天,书叙白的母亲传来跳楼了断的噩耗。
好在救援及时,才避免悲剧酿成。
他不可避免被妈妈影响,患上心理疾病,再又一次自残的念头如鬼魅滋生时,书叙白毅然决然提了分手。
他从来都很了不起,从小到大,什么都是第一,他爱的人,也应该拥有更好的伴侣。
……
书叙白站在太平间,看着那具被白布遮盖的躯体,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灌满全身,他第一次觉得犹如新生。
美好的回忆与客观存在的伤害,这些年像是两种人格在书叙白身体内存在,反复对他鞭笞,他一面缅怀,一面憎恨,有很多次他都恶毒地质问过,为什么那场车祸没能让所有人都死掉。
这样,他便不必对着这世间唯一的亲人,痛苦挣扎。
“妈妈很聪明,他知道我争不过你,争不过腾利众多股东,争不过叶阿姨的暗箭。”书叙白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情绪存在,“但他知道你在意什么。”
“你追名逐利,想要太多,连党争都敢涉足,可有想过最深的一刀并非敌人,而是那位爱了你二十多年却被你辜负的枕边人。”
书叙白深深地吸一口气:“你也没想到吧,娇贵的白家独女,竟能做出和你同归于尽的事,只要你死,她可以连我都不要。”
“书利隆,你真的该死……”
书叙白说完,齿间都在颤抖。
一路从公墓开下山,书叙白心很静,他连菊白都没留,走了个简约流程便转身离去,耳畔的风哗哗响,掠过道路两旁的棕榈叶和春羽,带来点绿叶芳香。
昨夜下过雨,空气里的泥土味道很重,像镇定片,舒缓心绪。
他车开到魔鬼山下时,猝然急踩刹车。
路边停了辆保时捷,秦绪下了车正靠在护栏边等他,海边风大,吹得他衣角猎猎,有些颓丧。
书叙白下车,就这么看了他好久好久,彼此都没说话。真爱可被验证吗?他不知道,但他现在觉得,应该没有必要。
秦绪很自然地张开双臂,像是心有灵犀,刚好撞上书叙白扑过来的身形。
他把他揉在怀里,很久。
两个没有家的孩子,在夜风里紧紧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