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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君窥白鹤 ...

  •   “皇弟这么爱重你,甚至将我扣在了京城。”李筝庭道,“多好一个人。”

      宫鸠面无表情将盛放着玉液琼浆的酒盏放下,里头酒水被激荡起一块又一块的涟漪,宫鸠道:“大了,会自己弄权了。”

      知道把疑有异心的皇兄扣押或远发,知道一石杀二鸟,一次性扳倒两个人。

      李筝庭笑着去摩他耳边,道:“小的有什么好?千岁爷?小的要你顾着他,脾气还大,大的就听话多了,懂事又自持,你指哪打哪儿。”

      讲到最后,语调低了下来。

      宫鸠把他乱摸的手拍开,道:“专心些。”

      “专心什么?你在眼前最重要。”李筝庭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乖乖坐在了一边,拿起半盏被宫鸠喝过的酒液,眯眼看着台上双颊绯红,丹蔻莹润的伶人。美人身调绰约婉转,水袖惊鸿舞如银龙。

      银月班是京城风雅名流中争相追捧的戏班子。两边的台上,都是些非富即贵的看客。今日他们新曲儿,李筝庭也被请来了。

      只是身边坐了个宫鸠,李筝庭实在没有什么看别人的心思。

      他目光在绑着彩绸的雕廊画栋像风般游离一会后,又回到了宫鸠身上,道:“真看不懂你。好不容易得来这么多,又都不想要了。”

      宫鸠似乎明白他说什么。淡声道:“李筝庭,若是七八年前的我,有人拿出我如今手中十一的权利,我都能把我洗干净送上去。”

      宫鸠讲这句话时语气很淡,好像只是说了一句“风日真好”的感叹抑或是寻常问候的话,却紧紧攫取住李筝庭的肺腑五脏。他当年有没有把自己送出去过?那些人呢?最后都被宫鸠杀了吗?

      李筝庭不敢问,强笑道:“可惜当年。”

      可惜当年他是无权的皇子,李明昼是桀骜不逊的幼帝。没有一个人可以把宫鸠抓到自己的羽翼底下。

      宫鸠道:“元德三年的时候,进士二甲第七,是个寒门子弟。”

      李筝庭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又松开,笑着道:“怎么你讲话跟鹤似的,刚还在水面,说着说着又跳到枝头了。”

      “那人的确是鹤。”宫鸠道。

      台上的伶人手中水袖一甩,打在了高台梁子上,扯着红绸,叮叮当当。跳舞的人身上穿着一席极清丽的妍白色,水袖拖在肩膀的后头,像是白鹤的尾翎,只是站在高台上,红绸中,倒像是被绑住了。

      宫鸠记得那名进士姓温,入仕之后,政绩平平,但是不出差错。
      但是生的身材高挑,一张脸胜如敷粉,灿似朝霞,琼林宴后,在京城的姑娘家中,他是最出风头的。后来当首辅门生,首辅赞过他“掷果盈车之外,更有文墨诗才。”

      罢朝后,午门外的温翰林,看见宫鸠的车辇,俯首朝他一拜,道:“九千岁。”

      他看见学士乌黑的发顶,束着白玉冠。

      后来温翰林也不知道为何,每每和落了罪的官员扯上关系,总能全身而退。同僚惧说他命好,没有落到那修罗督主的手中。后来温翰林不愿在官场浮沉,自请回乡,做了个吟游诗人。

      宦官一张脸,莫说掷果盈车,哪怕掷果盈天下,策论满胸襟,恐怕也拿不到清正刚直的老首辅一句称赞。

      不公至此。宫鸠用指头轻轻转着腰上佩玉。要说对着戏台子上的人作骈文几篇,宫鸠恐怕毫无头绪,可要把这群人放在朝中和宫鸠相斗,保他们尸骨无还。

      宫鸠道:“李筝庭。倘若当初我不是大内之内宦官一个。我也是白鹤。”

      李筝庭沉默。

      宫鸠语调还是没变,和流水一样平。叫人听不出任何喜怒。
      可“我也是白鹤”一句话,叫李筝庭心跟着颤了颤,他咬下牙关,按捺住升起来那一分酸楚,道:“宫鸠,昨日大雪,你披着氅衣过来,似白鹤踏雪。”

      宫鸠没答话。
      他应当是羡慕那位温翰林的。锦衣卫查来的资料中,他家住江南苏州,丝绸富饶之地,家中上学的先生,也是首辅的弟子,入京之后,自然顺遂搭上了这条高枝。心性简单,不结党,不上谏,好风月。官场三年,又重新回了乡。

      也不用担心有人取他性命,有人对他虎视眈眈。

      被转手卖到京城,又进了内廷,少时受贵人打骂,年长权势滔天的九千岁,辗转坎坷下,也会站在朱红的宫墙下,羡慕着偶过的白鹤。

      他道:“就这样吧,靖王。剩下几折子戏,我也不看了。过午之后,我要进宫。”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这几日头疾越发严重,宫鸠眼前阵阵发黑,方才亦有片刻,甚至根本看不清那台上究竟是人是鬼。

      宫鸠的心情不好。李筝庭也不敢像前几天一般胡闹,只能嘱咐他几句“莫受风寒”。

      .

      李明昼知道宫鸠在疏远他。只是外臣看过来,像是李明昼已经将宫鸠弃之不用。

      内廷中的人心底跟明镜一般透亮,看皇帝站着如望夫石一般等人,就知道这位九千岁,不但没有失宠,恐怕恩承雨露如日中天。看到宫鸠大剌剌地过来,无不俯首帖耳。

      “阿鸠。你来了。”李明昼像之前那样去搂宫鸠,又被他避开,李明昼也不气恼,笑着道,“今日小厨房做了好些新的东西,就等阿鸠了。”

      他扯着宫鸠的手,在宫鸠想要抽出时,直接攥紧,把他指骨捏紧在一块儿。李明昼面上依旧看着十分温柔:“让我牵着吧,阿鸠。”

      他几乎是将宫鸠拖行进内,宫人低垂眼睫,随着李明昼一挥手,全部都退下了。

      “你做什么!”宫鸠怒道。

      他强硬抽出自己的手,指节处已经被李明昼攥成青紫色。

      “你去找皇兄了。银月班的舞好看吗?有朕好看吗?”李明昼道,“朕要见你一次,还得三催四请,你才肯赏光过来,手也不愿给我牵一次,宫鸠,究竟朕是天子皇帝,还是你是?”

      宫鸠揉着手腕,有些不敢置信,李明昼原先像是他仔细调教好的鹦哥,对着别人能言会道,到他这儿,就没了脑子,只会重复宫鸠的话,说“都答应阿鸠”。

      可现在,这只在宫鸠面前乖巧学舌的鸟儿,现在也自称“朕”了!

      他意识到自己决策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宫鸠因为李明昼这几句重话喘不过来,胸腔狠狠起伏了下,道:“陛下还派人盯着我行踪吗?”

      李明昼的手发抖。

      他知道这时要是服了软,宫鸠还是不把他放在心上,就当他是个只会百依百顺的人,他压抑着颤声道:“宫鸠。朕要你见谁,你就只能见谁。朕要你去哪儿,你就只能呆在那儿,阿鸠,皇王帝伯,父子君臣,我说你是我的,你就得是我的!

      坊间传闻说“姑娘女大十八变”,恐怕不只是姑娘,李明昼也能变!自己纵着宠着养大的小皇子,唯他马首是瞻的皇帝,竟然还能拿君臣之道来压人!

      “皇王帝伯……父子君臣,”宫鸠耐人寻味地重复了一遍,道,“陛下要说什么?我不过内廷一宦官幸宠,算什么臣子?陛下既然念得出来,也该知道,羲轩尧舜,汤武恒文,不与我这种人沾关系!”

      他讲完之后,眼前已然有一阵发黑。他的头疼病又犯了。

      “我偏要沾!”李明昼道,“宫鸠,你不要我,你就不该在长门宫拉我的手!”

      自己何时不要过他?只不过是宫鸠给不了李明昼要的东西罢了!他冷笑道:“早知你这么不驯,我就不会去拉!今日帝位上,另有其人!”

      “所以呢?父皇,皇兄,就是没有我?”李明昼因着宫鸠一句话,天旋地转,觉得十年间像是白活了,原来他在后悔长门宫遇上年幼的自己吗?

      宫鸠后悔替他斗倒了其余的皇子,剿除了余党,后悔当他的臣子,后悔扶持的是他,李明昼怒意之下,还有些对自己荒谬的怀疑。

      “松开手。”

      “不松。”李明昼咧嘴一笑,他眼神很锥心,像是一头被困着的危兽,但是年幼,声中带着些卑弱的试探,“阿鸠,听我的话,你不会后悔选我的。”

      宫鸠甩手,眼前忽而像夜晚乌黑的天幕倾盖而下。叫人辨不清东西南北,脚步错乱,他直接往前栽去。

      “宫鸠!”耳边最后一声,是李明昼慌乱的呼喊。

      他对着宫鸠强撑起来的架子像是没有地基的高楼,一下就崩溃了,李明昼无措地抱着他,道:“阿鸠,别气了,你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阿鸠,方才我在学狗叫,你不要气了。今日小厨房的人做了桃花酥,还有奶酒,我叫人端来。”

      李明昼见他还是不应,慌乱道:“叫太医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君窥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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