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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今七的原型是我祖母。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我是在乡下大宅子里,和老人们一起生活的。因为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祖母对我十分宠溺。我喜欢趴在她的膝头,听她絮絮叨叨地讲古。

      祖母是语文老师,从她口中讲出的故事总是那么绘声绘色,让幼小的我一次次听到入迷。

      祖母出生于1944年。她说,那会儿鬼子们还没被消灭,她是我太姥姥跑到坟地里悄悄生下来的。生孩子多痛呀,可是因为怕被鬼子发现,太姥姥愣是一声都没吭。

      每当我听到这一段故事,感到心疼的时候,祖母就会淡淡地说:“那时候,这种事多的去了。”

      比这更惨烈的也多了去了。

      那时候能活下来的新生儿,很多都是在坟地里出生的。

      “鬼子难道不会去坟地里搜人吗?”我后怕地问。

      祖母摇了摇头,说:这是天上的祖宗们在保佑他们的血脉。

      我深深地敬佩于那一代人的坚韧和伟大。

      祖母说,鬼子们每进一村,每见到一个女性,无论八岁还是八十岁,统统都会带走,集中到一片空地,拿枪指着她们,强迫她们脱光衣服。

      “然后呢?”

      然后,祖母就不肯再说了,也许是觉得不该让年幼的我知道这些事。

      后来当我翻阅相关史料,总会想到祖母当时眼中的沉痛、哀伤与仇恨,回过神时,往往泪流满面。

      因为这个缘故,太姥爷毫不犹豫地从了军,抛下了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他打过鬼子,打过国军,打过美军,因伤退役时,女儿已经长到他的腰间那么高了。

      我以前总好奇为什么祖母的弟弟妹妹比她小那么多岁,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在太姥爷离家的许多年里,只有祖母一个人陪伴着太姥姥。这期间,黄河发过大水,地里闹过饥荒,为了填饱肚子,两个人把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了一遍。

      祖母提起草根树皮如数家珍。什么榆树叶子好吃,杏树叶子不能多吃,杨树皮最好剥等等,仿佛要把她关于求生的诀窍统统传授给我一样。

      于是那些东西我一口都没吃过,却在间接中将它们的滋味品尝了个遍。

      祖母的右耳是聋的,是在一个冬天爬到榆树梢头折树枝当柴火烧的时候,不慎掉下来摔聋的。

      祖母说她摔下来后昏迷了好久,醒来时天都黑了。她当时没当一回事,十几天后才渐渐发觉右耳听不到声音了——太姥姥在她右侧对她说话时,她总是没反应,为这还挨了太姥姥许多次骂。

      “那个时候,是真苦呀。”祖母总是抹着泪喟叹。

      但即使已经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太姥姥依旧坚持送女儿读书上学。一学期一毛钱的学费,她每次都要辛苦攒上许久。

      好在祖母聪明,明明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孩子,却能一路以第一名的成绩读完小学,读到初中,高中。

      每每提到自己的学业,祖母总会十分自得,嘴角高高翘起,整个人充满了昂扬的神采。

      那是她自信的源泉,因此哪怕到了老年,她也依然手不释卷,戴着老花镜吃力地汲取新的知识(可能是受到母亲这种精神的影响,后来她的儿子对一名同样热爱学习的姑娘一见倾心,然后,为她生下了一个同样书呆子的大孙女。一家书呆子,除了读书样样都不行,笑死)。

      升到初中后,就得去县城住校了。祖母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太姥姥都会拿出珍贵的磨碎了的花生壳,为祖母炕几个饼子,让她带回学校吃。

      由于太过美味,祖母总是不到学校就忍不住吃光了,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只有靠怀念这种味道度日。

      也是在这一时期,她认识了同样来县城读书的我祖父。

      和祖母家世代贫农不同,祖父是地主的后代,相貌英俊,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能说英文,会打篮球,还会吹口琴,在那个年代简直潮得不得了。

      只是性格不太好。用祖母的话来说就是“穷讲究”。

      有一年闹饥荒,学生们实在没得吃了,学校掏钱买了一堆发霉的红薯叶子,熬成一大锅稀汤分给学生吃。十分难以下咽,但大家饿久了依然吃的香甜。唯独祖父说什么都不肯尝一口,饿得直不起身子,独自蜷缩在角落里,晕了醒醒了晕,就是不肯喝下那碗稀红的汤。

      祖母一边骂他,一边费尽心力为他寻来一小火柴盒的面粉,背着人煮了碗面汤给他喝。

      也正是那碗面汤,救了我祖父的性命。

      后来每当两人闹矛盾吵架,祖母就会骂:“当时怎么就没饿死你。”

      “怪你太心疼我呗。”祖父总是如是说。

      他的话总能令祖母火冒三丈,继而破口大骂,后悔不该嫁给杀千刀难伺候的地主老财。

      最令祖母难以释怀的,还是结婚时祖父家送来的聘礼。

      祖母说,求娶时祖父家讲话很大方,说她想要什么尽管提。祖母思来想去,决定要一床新棉花弹成的被褥。她从小到大睡的都是稻草床,能拥有一床新棉花被褥,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也是祖父家的大方给了她提出口的勇气。

      “等用旧了,还能拆开给将来的孩子们做几身棉衣穿。”祖母的算盘打得精细。

      结婚前几天,太奶奶亲自送来未逢脚的被褥交给祖母查验。祖母动手缝了四个角,见里面的棉花果然洁白如新,喜得合不拢嘴,说不愧是地主老财家,哪怕败了也是有家底在的。

      谁知等过了几年,父亲年纪渐大,祖母拆开被褥一看,最里面那一大团棉花居然是黑的,只有四周一圈填了新棉花。

      祖母气不打一处来,从此天天指着祖父鼻子骂,终于对“黑心肝的地主老财”有了深刻的认知。这回不必人教,她自己就觉醒了。

      只是眼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她纵然再觉醒又能怎样?

      可怜军属家聪明漂亮又勤劳能干的姑娘,就这么用一生的辛苦奉献,为一个早该被打倒了的地主老财家庭续了命。

      这成了祖母心头最大的悔恨。

      “我怎么就能嫁给曾经剥削自己的人呢?”祖母总抱怨自己鬼迷心窍了。

      如今祖母年事已高,常跟我说:“妞妞,你会写,你能把奶奶的故事写下来吗?不用写得太好,我就怕人忘了,想留下个念想。”

      我当然要写。

      那可是祖母的一生啊。虽然平凡,但自有波澜壮阔。更重要的事,那些故事哺育了童年的我,在我心中迸开一朵朵不可思议的浪花,是我穷尽想象都无法构思出来的经历,却是祖母真真切切的人生。

      于是我打开电脑,祖母说一句,我便写一句。祖母的故事我早已了然于胸,可时隔多年再次从祖母口中听到时,仍令我忍不住热泪盈眶。童年时枕在祖母膝头的场景一幕幕从我眼前闪过,不知不觉中,听故事的人已经长大,讲故事的人却老了。

      祖母岁月无多,却有万千衷肠待倾诉。

      她老了,有时讲着讲着就会陷入回忆,好久才能回神。有时,言词间又缺乏逻辑,从这里跳到那里,时间跨度甚至有十几年之长,又猛地一下子蹦回来,继续上一个故事。

      我边敲下这些故事边心想,还好记录人是我。我听祖母的故事从小听到大,无论她的叙述再如何跳脱,我都能紧紧跟上,把混乱的言辞转化为逻辑清晰的文字。

      敲完后我给祖母看,祖母端着老花镜看了半天,叹了句:幸亏还有你。

      人老了,便总想在这个世上留下点什么,生怕过得一些年,这片曾经哺育过她的天地便再也找不出半点她存在过的痕迹。

      祖母的一点点奢望,便是不想在她深深眷恋的繁华人世间消失得太过彻底。

      “谁知道下次再来得什么时候啊。”她无助地叹息。

      漫长的人生曾带给她苦难、悔恨与辛酸,也曾带给她欢笑、幸福与甜蜜。行将就木时,这些过去的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珍贵了起来,就连痛苦,都那么地难以割舍。

      “咋就这么快呢,积了不知几辈子的福投胎做一回人,还没活够呢就快到头了。”

      祖母的感叹令我心碎。

      我从这些故事里挑挑拣拣,拼凑成了一篇《小金桔》,然而也不过才短短七千六百字。

      原来人的一生居然这么薄。

      不知等若干年后,我的人生被晚辈书写下来时,又能有几行呢?

      (祖母名玉容,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名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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