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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尘尘劫劫不得闲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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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二妹在一片氤氲的热气里抬起头来,看一眼郦雍,又紧跟着去看边上壮汉的脸色,然后才躬着腰背站起来,快速说:“要是没有急事,能不能等我一会儿,快到休息时间了。”
郦雍蹲在作坊外头,看几个小工忙进忙出的把扎成捆的麻袋搬出来放在板车上拉走,里头小晒场上满满堆着杂乱的原料——棉秸质韧,常被搀进原麻里以节省成本,陈二妹就是其中专门负责“剥皮”环节的女工,一天里一双手要泡在火碱水里六七个时辰不止,用不了多久,只怕就要落下终身残疾。
“这样是真的不行啊,”郦雍心里有些烦躁,“经年,你看没看见陈二妹的那双手啊,这么着就算攒钱换了债,哪还有那个身体再过段新日子。”
经年一脸的油彩,斜眉凤目,站在朗朗阳光下愈发显得妖娆美艳,头上珠翠熠熠生辉,看着郦雍只是冷笑:“火碱水烧熟烧脸,蒸出来水汽还要烧心烧肺,世人哪有不苦的,各有各的苦法而已。”
就在一墙之隔内,正有人在烧命抵工。
天上地下,水里火里。
“郦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经年说。
“好的,你的好朋友郦雍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经年带着些探究,肃然望着他的眼睛,“你现在觉得心烦,是因为陈二妹,还是邱莺?”
因为陈二妹心烦,便是同情她这个人多舛的命运。
因为邱莺心烦,则是把眼下的一切当做手上这桩难搞失踪案子中,不得善解的某个环节。
两者之间,还是有些微妙的区别的。
郦雍迎着经年那簇快要把自己庖丁解了牛的眼神,半晌:“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
经年垂下眼睛,点头。
“完了?”郦雍一愣。
“问完了。”经年摊手。
“所以呢?”郦雍顿了顿,心下有些微妙的不舒服,站起来看他,“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经年却不肯再说,往阴凉里躲了躲,扯了片树叶扇风,恢复了一脸骄矜暴躁的样儿,“你自己想吧。”
作坊里头约摸到了放饭的时间,陈二妹端着一双湿淋淋的手快步走出来,看见他俩惯性的垂着头,缩在墙边上,“我、我现在还拿不出那么多......”
“我不是来要钱的,”郦雍眼睛总似有若无的往陈二妹手上落,意识到后又赶快挪走,“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解决总归好一些。”
“没有困难,”陈二妹用衣摆悄悄抹了一下手指上的裂口,布料上立马洇出一小圈血迹,“之前我在纺织作坊,但工钱少。这里给的多,还包吃住,我也不出门的,多加加班赶赶工,用不了几个月就能还完欠你们的钱了,小先生,你放心,我不跑,我认账。”
别说几个月了,郦雍又去看陈二妹的手,心想再有几天估计人就要废了。
“你干完今天,就和老板说辞工吧,这里都是靠一批批女工拿命熬的!我看县里有家澡堂子正招修脚按肩的女工,工钱比这里多,干得好客人还会有打赏......”
陈二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干瘪的面颊一下涨得紫红,死死咬着嘴唇,语带颤抖的说:“我,不卖!”
经年在边上带些刻意的咳嗽了一下。
郦雍这才反应过来陈二妹误会了什么,也有些臊得慌。
“你想哪儿去了,这是门正经手艺,年轻姑娘反而嫌脏嫌累,老板是真想重金招能稳定干这个的小工,没有那些邪门歪道的,”郦雍匆忙解释了一通,才放慢了语速,试探的问,“你总要为以后的生活打算,是不是?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希望,肯定能过上好日子,你信不信?”
信不信,不是想不想,经年对郦雍这些个耍花腔的文字游戏看破不说破。
等了老半天,陈二妹点了点头。
郦雍长舒了一口气。
等陈二妹回去上工了,才问经年,“这算迈出第一步了,我看她苦是苦,但怨气似乎倒也不太多,挺逆来顺受的样子,是吧?”
经年只看他走的路不是回去的路,问:“哪去?”
郦雍答:“我也去找找活儿干吧,多少帮衬陈二妹一点儿,至少快些把欠养育院的钱还了吧,要不她心里不安生。”
经年跟在后头,忽然嘴角勾了勾,眼角眉梢艳丽的闪出光来。
郦雍也不认识别的门路,只好回养育院找之前那个年轻人打听。
年轻人似乎挺忙,不愿意支应他,被缠得狠了,就随便给他安排了个活儿——县署要运一批牛崽到州里去参加丰庆活动,押车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郦雍赶紧跑去澡堂子,提前先和老板说了陈二妹要来学工的事,当夜就跟车队往省城去了。
运送的车是从驻军那里借来的粮车,满满的牛崽被苫布盖着,不时闷哼几声,郦雍和另一个押车的男人就蹲缩在尾车上,那男人高冷的很,也不太理人。
郦雍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经年逗咳嗽解闷儿。
赶到半夜,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天上居然密密飘下雨来。
那个男人掀开苫布一个角,把自己裹进去,也不嫌弃粪便的腥臭。
郦雍选择宁愿淋雨,经年自然更不会去。
可事与愿违,苫布一旦被掀起来,味道便被雨裹挟着,潮湿的直往人身上沾,避无可避,郦雍只好尽己所能的往车尾挪。
“屁股都腾空了,”经年打趣他,“你腰倒是挺好。”
“你就说我在这里赚得哪一个钱不是辛苦钱?”郦雍意有所指,眼睛半笑不笑的去看经年,“和宣浥城宝马香车,还真是两重天地,也不知道是什么因果,要来受这份罪。”
这分明是在揶揄自己那天起争执时说的话,经年舌头在口腔里顺着侧腮划了划,突然摆了个刀马旦的架势,作势要去踹郦雍悬空的半片屁股。
郦雍大笑着偏身躲避。
恰逢车行山路,猛一颠簸,两下里凑了巧,郦雍重心失衡,倒栽葱的从车尾坠了下去。
“啊!尾巴根儿折了!”郦雍尖嚎一声,坐地上半天没缓过来。
车上同样押车那个男人见了,居然露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把脑袋一缩,装没发现郦雍落车,一点吭气的意思都没有。
“这什么人嘿,寻思我掉下去了,他好领双份工钱?做梦!”
这一下反而激起了郦雍的斗志,捂着后腰爬起来,瘸着腿在后头身残志坚的边喊边追车。
经年跟在旁边,敷衍的拍几下手,予以精神层面的鼓励。
追了几十米,经年突然一把拉住郦雍,将他往自己身后一甩。
郦雍旋个身,扒着经年肩膀......
“诶!停车!快停车!”他一声大吼。
可惜已经晚了,山上一块松脱的落石滚滚向下,完全不给人时间反应,雷闪一般砸向车队!
赶车师傅本能猛的扽缰绳,车身霎时以一个扭曲的角度艮住了。
车尾随着惯性一甩,苫布飞脱出去,下头装牛崽的草笼歪斜的滑向车尾,有几只草笼直接掉下车斗,里头的小牛嘶叫着往野地里慌不择路的跑出去。
车斗里面的草笼也倒了不少,那个押车男人愣神的扯住两只小牛,被踹了好几脚,蹭了一裤子屎。
这功夫,郦雍已经赶上来了,喊了一声师傅,师傅骂声洪亮的下了车,顾不得擦伤,赶紧猫腰去抓小牛。
车斗剩余的小牛崽纷纷乱跑,还有被挤掉车的。
押车那男人也不装失明失聪了,大声招呼郦雍上去帮忙。
郦雍撑着车身爬上车,看着最靠里摞在一起的两个草笼正往下栽,赶紧挤进去扶。
随即,两只手臂兀自僵住了——只见三个小男孩正蜷在最下头的一只大草笼里昏睡不醒。
周遭天地好似都霎时静止了,连空气都凝固了。
郦雍吊儿郎当的神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的冷凝和轻易不示人的一抹阴狠。
经年走上去,看了看那三个孩子的衣服,转头就见郦雍已经动作迅速的翻下了车,往县里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郦雍心脏怦怦跳,说不清心里是愤怒还是惊惧。
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在嘴里默念着:陈二妹,千万不要做傻事!不要做傻事!
经年难得也没有挤怼他,只默默跟着。
跑到县城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街面上人声喧闹。
郦雍已经跑不动了,拖着脚步勉力维持,头发濡湿的贴在额头上,像给狗舔了一轮。
速度慢,自然能听到人群里窃窃的私语声。
郦雍不想听,却偏偏能听见,能听清。
“那女人是个疯子吧,怎么突然冲出来捅死了人?”
“没有捅死,就是腰侧划了一条口子,疯子哪有力气,他们说那疯女人手抖得刀都握不住,不过是事发突然,袁大善人才没有防备。”
“袁大善人怎么跑咱们县里来了?”
“袁大善人老家在这边,说是拖家带口来给祖先洒扫祭祀。”
“他那几个养子养女倒是都长得漂亮。”
“世风日下,连袁大善人这样四处收养孤儿的好人都要去伤,那疯女人只怕活不下去了吧?要是砍头,咱们能去看吗?我是怕见血腥,但又忍不住想看,哈哈。”
郦雍在县署后头临时羁押犯人的破土庙里见到了陈二妹。
她衣服都被撕扯破了,露着小半个肩膀,脚下只剩下一只鞋,满手干涸的血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木然的抬起头来,待看清是郦雍,眼神霍然发亮灼热,踉跄着扑到木栅栏前,喉咙里都是野兽般含沙泣血的嚯嚯声。
像人,又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兽。
“骗走了我儿子,还要我卖血卖命换钱给你们花,你们还是人吗?还是人吗?!阿水他明明还活着,被你们卖给了别人!骗走我的孩子,我倒欠了你们一世的钱......苍天呐!”
一个狱卒走过来,用脚蹬了下木栅栏,斥道:“嚎什么丧,还没到死的时候呢!袁大善人说了,你有疯病,不追究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接你去专关疯病人的地方,你在那里随便疯!”
“袁大善人......”陈二妹眼里都是死寂,木讷摇头,“他长得多么像个好人,为什么偷我的孩子?”
郦雍心急如焚,眼见着陈二妹短暂爆发后,如一只漏气的球一般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委顿下去,迅速的黯淡枯萎。
他伸出一只手,从木棱中去够陈二妹的手,却差着一点,怎么也够不到。
“二妹,你听我说,也许袁大善人并不知道你儿子不是孤儿呢,也许骗你的并不是他,他不追究你,咱们就还有机会,你想想,你儿子还活着,还活着就有希望啊,咱们可以......”
陈二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不是我儿子了,是谁的儿子都行,就是不是一个疯子的儿子了......”
“陈二妹不想活了!”经年忽然肃声说。
郦雍大喊了一声陈二妹的名字。
陈二妹却已经撞向了残破神龛下的石台,血都没涌出多少,早就枯竭了一般。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