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合集》寒冬一遇

6、木槿

　　木槿初得人形时，先生已是耋耄之年。

　　木槿昔年，浮生未歇。先生是希望她惜时，即使她是一个与人不同，拥有漫长生命的精怪。

　　自先生死后，木槿便独自一人不辨年岁活在竹林之中。温如玉的出现，在木槿漫长的生活中掀起了波澜。
　　温如玉是误入竹林，身上带着伤找到了木槿这里。木槿看过些医书，见他伤重，便留他在竹屋养伤。

　　先生走后，厨房里的米粮都让木槿喂了林子里的鸟，她自己不需要吃饭，自然不需要米粮。木槿替他处理好伤口之后，出门去为他寻些吃的，回来时猎了一只山鸡，还带了不少野果。

　　原以为不过几日会有家人来寻温如玉，但不知是竹林过于隐蔽还是其他，竹屋里再没有人来过，温如玉就这般在竹林养伤，待了不少时日。

　　这段时日，两人之间熟稔不少。
　　温如玉总喜欢赖在木槿身上，说她身上带着一股子檀香，木槿浅笑，她本就是一块檀木成了精，身上自然会带着檀香。
　　夜里睡觉时，温如玉搂着木槿，亲她的耳垂。

　　“随我一起走吧，以后我们也一直在一起。”

　　浓重的夜色里，木槿睁着眼睛看温如玉，借着窗外洒下来的月光，依稀能看见温如玉的眉眼，真挚且欢喜的模样。
　　木槿点头。
　　“好。”

　　第二日，温如玉便带着木槿离开了竹林。临走时，木槿回头，朦胧间好似看见先生站在竹屋前。
　　先生不喜欢人世纷争，所以才在此隐居，到头来木槿却离开了竹林走入凡尘，先生若是知晓，该会生气吧。
　　木槿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随着温如玉离开了竹林，再也没有回头。

　　温如玉带着木槿回了温府，将她安置在一处院子之后便离开了。他身为一家之主，离府这么久，想必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木槿没有去打扰他。

　　当天晚上，温如玉也没有出现。
　　木槿则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院里开的正盛的海棠花。
　　从前在竹林的时候自己一人也是如此，或是看书，或是看林间飞鸟，日子也这么一天天过下来了。

　　可是现在，木槿却觉得有些难捱，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没了兴致，看书也静不下心。
　　她想去找温如玉，又担心他在忙，自己找去会打扰到他，便也一直等着。

　　四日后，木槿的院子里欢欢喜喜地蹦进来一个小粉团子，是个小姑娘，看着才六七岁的模样。

　　“你就是要给我教书的女先生吗？”

　　木槿看着女孩发愣，有些不明所以，女孩又问了一遍，木槿才摇了摇头说不是。
　　虽被拒绝了，但是小粉团子依旧兴致高涨，扒拉着木槿的衣裳想往上爬，木槿见她爬的辛苦，于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结果猝不及防被小姑娘掐住了脸。

　　身旁扑哧一声传来，木槿和小粉团子一起扭头看过去，温如玉却笑得更欢了。
　　小粉团子松开手，挣扎着想往下跳，木槿只得把她放下。

　　“坏爹爹，你笑话我，讨厌死你了。”

　　小粉团子生气的捶着温如玉的腿，温如玉弯腰把她抱起来。木槿也被小粉团子活泼灵动的样子逗笑了。
　　就是觉得这孩子这么大了竟然还不认人，连自己爹爹也不认识，胡乱管人喊爹爹。
　　温如玉抱着孩子捏她鼻尖逗她，被小姑娘肉乎乎的小手拍开，他也不恼，反而发出朗朗笑声。

　　“木槿，清欢也到了该启蒙的年纪，你也算是师从林易之老先生，不如由你来为她授课？”

　　林易之老先生就是竹屋的主人，当初温如玉来了竹屋之后，木槿才知道，先生原是一位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人，他的字画一流，广为世人传颂，只不过先生鲜少题字，后又避世不出，所以留存世间的画作极少。

　　木槿联想起刚刚小粉团子说的女先生，想来也是说的这一回事，他看着面前的爱人和他怀里的孩子，温和地笑着点头。
　　同温如玉和清欢聊了几句，木槿才知不是清欢不认人，她确实是温如玉和他夫人生下的女儿。
　　这天夜里，温如玉宿在她房中，像之前在竹林时一样，轻柔的揽着她。

　　“木槿，你怪我吗？”

　　房里烛火未熄，木槿能清楚地看见温如玉英挺的眉眼，暖黄的烛光洒在他脸上，木槿凑上前亲了亲他的脸颊。
　　“为何要怪你？”

　　温如玉看着木槿懵懂的双眼，愣了好半晌才从喉间溢出几声低笑，他将怀中人搂紧。
　　“木槿，这世间，我最爱是你。”

　　最爱，当是和她一样，见到对方便觉得心中万分欣喜的意思吧。
　　这夜之后，温如玉有些日子没有再来，木槿虽觉得心里空寂，但身旁有个清欢需要授课，而且还总是叽叽喳喳闹她，让她稍稍舒心了一些。

　　清欢与她说的最多的，是她的母亲。清欢说，她昨夜又看见母亲坐在窗前，她不懂母亲为何经常不睡觉，总是在夜里坐在窗前。

　　木槿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她母亲白日夜里都喜欢坐在窗前，只是夜里被人看见稍显的瞩目一些罢了。
　　清欢的母亲来寻木槿时，离木槿来温府已经过了月余。

　　她给木槿的第一印象，如同院里那株玫红色的海棠花，清秀雅致，同人说起话来，也如海棠花一般，轻柔闲适。
　　“女先生唤我王夫人便可，劳烦女先生为小女授课，小女愚钝，劳先生费心了。”

　　除了死去的林老先生和温如玉之外，木槿从未与人打过交道，这天她与王夫人竟也聊了一下午。
　　这天夜里，温如玉来了木槿房中。

　　“听说如霜今日来你这儿了？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木槿浅笑，“嗯，聊了些诗词歌赋。”

　　闻言，温如玉倒也没有说什么。

　　之后，王夫人得了闲，偶尔会来她这里坐一坐，两人随意的聊，倒也没什么忌讳。
　　清欢因贪玩染了风寒，课业停了几日。木槿突然闲下来，倒是有些不适应了，闲来无事，出了院子在府里闲逛。

　　这个时节，府里各处的花开的正艳，湖里的芙蕖也甚是好看。不过木槿最先注意到的不是花，而是温如玉和站在他身旁的王夫人。
　　温如玉轻轻揽着王夫人的肩，王夫人手里拿着帕子轻遮面庞，似是在含羞娇笑。

　　琴瑟和鸣，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你侬我侬……那一瞬间，木槿脑海中闪过无数的词语，伴随而来的，还有胸口的闷痛和呼啸而来的窒息感。
　　即使她看到帕子之后的王夫人并不是在娇笑，反而是十分淡漠厌烦的表情，心情也并未因此好上几分，反而更加沉重。

　　想起那日温如玉说最爱是她，她似乎明白了。
　　最爱是木槿，如霜次之。
　　他温如玉并非只爱木槿一个。

　　这天夜里，温如玉来她房中，似从前一般轻柔解她衣裳，木槿没有阻止，她只是想起，一开始二人亲密接触，温如玉跟她说，凡人皆是如此表达喜欢。

　　“你没有告诉我，男女需行礼拜堂才为夫妻，你我这般，是为苟合。”
　　温如玉手上动作忽地止住，房间里陷入良久的沉默。

　　“所以呢？”

　　木槿没有答话，自行褪了衣裳躺到床上，复又向里挪了挪，空出一半床铺。只是温如玉并没有上床，转身离开了寝房。
　　先生在世时，教木槿识字读书，教她为人处世之道，告诉她君子坦荡荡，行事要磊落，哪怕身为女子也不例外。

　　先生教她许多，却还未来得及教她伦理纲常、男女情事就离了世。所以她于此事一窍不通，什么也不懂。
　　木槿爱温如玉，却也恨他。是他让自己处于如此境地，进不得退不能。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和温如玉在一起会让别人受伤，更没想过毁人家庭和睦。

　　近来与王夫人闲聊，是王夫人在言语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发现她于男女伦常的认知连稚子孩童都不如。
　　那一日，王夫人为她寻了好些书，放在她面前。

　　“我原也是怨过姑娘的，我与夫君女儿好端端一家三口，因着姑娘出现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其实我心里清楚，没有姑娘也会有旁的人，此事不该怪罪姑娘，只是如今看来，倒是我们温家对不住姑娘。”

　　王夫人说着，对着木槿盈盈一拜，转身离开。

　　木槿几日未曾合眼，把王夫人找来的书看完，自己又找了好些书来看，这才知晓自己这般名不正言不顺进了府的，是为妾。
　　此事，终究是她对不住王夫人和清欢。

　　她怨温如玉，将懵懂无知的自己坑骗至此。
　　木槿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真正让她不能接受的，不是两个人的身份，而是她毁了一个家庭，毁了王夫人和清欢的幸福。

　　这夜之后，温如玉隔了好几日过来哄她，木槿再不复从前温和笑颜，只偶尔应他两声，然后便是沉默。温如玉坚持了几日，还是受不了木槿如此冷待，拂袖离开。

　　想起前几日夫人让木槿唤她王夫人，本该以夫姓相称的她却选择了自己的姓氏。大抵是真的倦了，死心了，对这府邸亦或是府中人，再也不抱期待了。

　　王夫人但凡对木槿刻薄苛待几分，木槿心中愧意或许还能少一些。
　　先生曾与她说过，世人多愚昧，她这精怪身份会遭人排斥，但他也说，只要木槿怀着赤诚之心，旁人自会接纳她。
　　木槿坦言自己非人的身份，王夫人虽惊讶之极，但对她仍旧以礼相待。清欢也一直将她当作女夫子，十分敬重。

　　木槿觉得自己有愧于先生的教导，先生让她行止磊落，要不失君子风范，可她明知自己此刻该离开温府，却还是选择了留下。
　　王夫人差人来请她去前厅，木槿去了前厅才发现这里异常热闹，有不少人在。

　　她并不关心这些人是谁又或者在做什么，让她瞩目的，是墙上还有桌上摆放着的字画。
　　那是先生的字画，本该在竹屋里的。
　　温如玉看见她，倒也不慌乱，笑着跟别人介绍说，木槿是林易之先生的爱徒。

　　木槿定定看着人群中的温如玉，觉得身体有些发麻，疲累之极。
　　木槿对着众人勉强笑了笑，俯身行礼，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转身离开了厅堂。
　　没走多远，王夫人追了上来。

　　“他先前只跟我说要在府中设宴，其他并未与我明说，只叫我去筹备。字画的事，我也是今日才知，此事总觉得该让姑娘知道，我才遣人去请姑娘。”

　　木槿轻笑，对着王夫人行礼致谢。

　　“劳夫人挂心了，这些时日多有打扰，木槿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海涵。”
　　“姑娘此言何意？您是打算离府吗？”

　　木槿点头，说自己过几日就走。
　　王夫人见她去意已决，终究不好再挽留。
　　木槿同王夫人作别之后，回了自己的寝房，温如玉来找她时，屋里香味很浓，而木槿端坐在桌前。

　　“屋里点香了？好重的檀香。”

　　温如玉边说便走上前俯身抱住木槿，木槿没有回应他，只是说起另外一件事。
　　“我同你说过，先生的遗愿是烧了字画。”

　　先生不喜欢红尘俗世，不想让自己的字画流入世间，所以他离世前同木槿说，让她烧了字画或是与先生自己同葬。
　　木槿当时因私心留了一部分，想着瞻仰学习一二，总归她也不会离开竹林，不会让字画流入凡间。

　　后来同温如玉离开竹屋，字画也被留在了竹屋，她并没有带走，也忘了烧毁。
　　温如玉低头埋进木槿颈间，才发现这浓重的香味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不是也没烧吗。我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想着出售先生的字画来应急，况且林老先生的字画千金难求，该让世人多多赞扬学习才是。”

　　木槿抿唇：“先生字画既然千金难求，一幅当也够了。”
　　生意场上的事情木槿不懂，只是先生既有如此盛名，字画一幅当也能解燃眉之急，可是他在前厅看见的，几乎是竹屋里的全部字画。

　　温如玉并不打算与她争辩，想要转移话题，木槿却道：“把先生的字画收回来吧。”

　　半晌没有等来回应，木槿没有让步，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温如玉甩袖离开。

　　木槿等了两日，温如玉始终没有出现。
　　她去寻温如玉，却被拦在温如玉院门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不见她。

　　第五日，木槿去见了王夫人，得知字画已有几幅卖出，并未被收回。
　　木槿与夫人道别，说自己今夜便会离开。

　　“还请姑娘勿要自责，不管是入府一事，又或者是林老先生字画一事，都不是姑娘的错。姑娘不懂人心难测，说到底还是被我夫君蒙骗，是温府对姑娘不住，以后还请姑娘多加小心。”

　　王夫人与她致歉，木槿笑着拦下：“夫人不必如此，我从未怪过任何人。”
　　是自己对不起先生，因一己之私留下字画，后又因为私欲离开竹林，才会有如今这般的结果，她怨不得旁人。

　　这日之后，温府上下再没有人见过木槿，甚至连温府的守门人也不知木槿是何时离开的。
　　几日之后，温府书房突然起了大火，下人发现后立刻来救火，只是怎么也扑不灭。怪异的是，烧了一会儿，火势突然没了，如同来时一样毫无缘由。房中物件没有一样被毁，丝毫没有烟熏火烧的痕迹。

　　书房里，独独林易之老先生的字画成了一堆黑灰。
　　书房起火时，温如玉一直在书房里，只是当时他明明清醒着，却丝毫动弹不得，即使身在大火之中，除了不能动之外，没有丁点不适，只能眼睁睁看着墙上的字画燃烧殆尽。

　　而那些被卖出去的字画，买主家里同样起了火，字画也在大火中烧尽，没有一幅得以幸免。
　　温如玉知晓后，立刻去木槿院里寻她，只是房里已空，丝毫没有旁人住过的痕迹。
　　怀揣着不安，温如玉又去了竹林，等他赶到竹林时，原来竹屋的位置，已成了一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