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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游园惊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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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听到游园惊梦中皂罗袍这一段,台下人纷纷拍掌叫好,往台上扔铜元,还有些出手阔绰的人往台上扔着现大洋。
玉娘丝毫不理会这些纷乱,半分不受影响,只专心唱自己的曲子。
戏台声高,簪粉胭淡,迂回婉转的唱腔,在不懂欣赏的人看来,也不过是一段又一段咿咿呀呀的叫唤罢了。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一曲终了,底下人大声叫好,又往台上扔些铜板银元。
玉娘欠着身,缓缓退出台上。
“慢着。”
她还未来得及退出去,就被二楼围栏前穿着长马褂,身材十分圆润富态的人拦住了。
玉娘有些印象,这人是临城永和饭店的宋老板,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他们戏班子开罪不起。
“早就听闻梅园戏班的玉娘是个端庄淑雅的大美人,你去把脸上的妆卸了,与我看一眼,我便赏你二十大洋。”
他招了招手,身后有人立刻递给他一个钱袋,他在手上颠了颠,轻轻一抛从二楼扔到了台上玉娘的面前。
玉娘半晌没有动弹,只立着不做反应,那端庄淑雅四个字将她钉在原地。
她如今一个戏子,如何担得起这般称呼,只不过是辱没了端庄淑雅这四字罢了。
班主见势不妙,立刻上前打圆场,把玉娘拉到了幕后。之后班主说的话,不出玉娘所料,就是让她服软,说那宋老板也不过是想看看她的脸罢了。
哪怕早有所料,玉娘仍旧忍不住心中发凉。
看完脸之后呢?能保证这位宋老板不会提出其他要求吗?
可即使他提出其他要求那又如何?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戏班子得罪不起,玉娘更是。在他们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意耍弄的戏子。
她叹了口气,卸了脸上的妆,将戏服换了下来,穿上自己平日里穿的衣裳,走到了台前。
让她有些惊讶的是,外间场子已经空了,一楼二楼聚集的人全都没了,只有一楼台前背对戏台站着一位蓝灰色军装的男人。
玉娘有点印象,这人昨日里来过,班主与她说过,这位是临城新来的少帅大人。
“再唱一曲游园惊梦吧,我来的晚,没有听上。”
男人话说得温润,脸上温和的笑意抹去了几分军装带来的肃杀之气。
玉娘看了眼斜后方的班主,还没听到班主说些什么,男人再度开口。
“不必看他,你若是不想唱就不用唱了,坐下来歇歇也好。”
“我去上妆换戏服,劳烦稍等片刻。”
玉娘欠了欠身,想要退出台上去换衣服。
从进了戏班,上了这戏台,唱或者不唱都由不得她说了算,她既靠着这幅嗓子讨生活,乐意或者不乐意她都得唱。
“不必换了,就这样唱吧。”
玉娘不懂男人是什么意思,他既然这么要求了,她也只能满足。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开头一段绕地游唱起,玉娘便忘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一心唱着自己的曲。她幼时爱听戏,父亲宠着她,由着她将戏班子请进家里,见天地听曲。所以后来半道出来唱戏,即使没有从小练起,也还算听的过去。
震袖,甩袍,哪怕没有穿戏服,玉娘也尽心演绎着这场戏。
曲罢,台下人鼓掌,玉娘微微欠身行礼。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日渐转凉,戏班里的秋海棠也开的很艳。
周文珩站在台前仰头看玉娘,盈盈笑着说:“能否请江小姐赏脸吃个饭?”
玉娘道:“大人怕是认错了人,小女子不姓江。且一介戏子,担不得大人这声小姐。”
听她这么说,周文珩也不恼,伸手将她从台上扶下来,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带着她出了戏班子,而她除了顺从,从来没有拒绝的权力。
戏班子门前有卫兵守着,旁边停着一辆车,见到周文珩出来,很快就有卫兵替他打开车门,周文珩侧身示意玉娘上车,自己也紧跟其后。
车子开到了永和饭店,下了车刚迈进大堂,宋老板就迎了上来。
“少帅大人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还望少帅大人见谅。”
宋老板不复戏院里盛气凌人的模样,弯腰敦厚地笑着。玉娘披着周文珩的大氅站在他侧后方,宋老板显然没认出来这是自己才刁难过的戏子。
周文珩并没有搭理宋老板,径直往里走。落座之后,周文珩点了餐,见他还在身旁站着,似乎才想起他来。
“方才在戏班就说过要来拜访宋老板,今日正好无事,就来转转。”
宋老板笑着说些客套话,道周文珩能来是自己的荣幸。之后再说些什么,周文珩都不做回应了,宋老板暗暗擦了把额角的虚汗。
玉娘只坐在一旁默默瞧着,心道从商的怕当官的,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她只在一旁出神,等菜上了,身旁的周文珩动了,拿了碗筷给她布菜,玉娘抬头看他,他也只是笑着。
宋老板见菜也上了,说是不打扰他们,想要离开,却被周文珩拦住了。
“大帅带着我们这些人在前线打得火热,近些日子才稍稍安定一些,宋老板倒是在后方躺着享清福,我见宋老板这生意做的不错,不若抽几成出来为我的士兵们改善下伙食?就当是犒劳他们。”
周文珩这话说出来,哪有宋老板拒绝的份,只能苦笑着应下。本以为到此就没了,宋老板想借口走开,却又被周文珩拦下了。
“我见宋老板体态丰盈,想必是平日里锻炼的少了,万一这仗打到咱们临城来,宋老板怕是跑也跑不掉。不如在这儿站一会儿,就当是锻炼了。”
这回宋老板算是看明白了,要么是这位少帅大人杀鸡儆猴,想要在临城立立威,要么就是他得罪了这位爷。可他与这位爷才见了两面,实在想不起来有哪里做的不是。
玉娘只在一旁默默吃自己的,周文珩虽与宋老板说着话,但也时刻注意着她这边,什么菜她多夹了几筷子,他就把那菜放她前面,什么菜她看了两眼但是没动的,便是嫌远够不着,他就夹给她。
玉娘并不多话,由着周文珩怎么来,在外人看来,便是一副受之坦然的模样。宋老板自然也注意到了少帅大人一心全在旁边这姑娘身上,不惜让周文珩自降身段服侍她,定然也不是个普通的人物。怀着几分讨好的心思,问起周文珩身边的女子。
周文珩听得他问,放下手中为玉娘夹菜的筷子,笑着看向宋老板。
“这位是我家小姐,幼时爱听曲,后来素爱去梅园唱戏。对了,我在梅园见着宋老板时,您不是刚好听完我家小姐唱的牡丹亭吗?”
这一句话,算是告诉宋老板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新来的少帅大人了,他汗如雨下,立刻弯腰道歉,说是自己有眼无珠,没有认出来。
周文珩由着他心惊胆战的站着,不再理会他,等玉娘吃好了,周文珩站起来同她往外走。
“对了,我之前与宋老板说的,您应该没忘,那我就在府里等着了,想必宋老板心里也是有数的,不会让我底下的兵不乐意。”
周文珩说完将一块现大洋扔到他脚下,丢下了一句赏你的,和玉娘一起离开了和平饭店。
玉娘觉得周文珩特意将她带来这里闹这么一通有些奇怪,但她不想自作多情认为这位少帅是在为自己出气,他做事自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周文珩把她带到了少帅府,好吃好喝供着她,没叫她挨饿受冻,也让她不必日日为了生活而忧心。
他说,“我知你爱听戏,你想请戏班子到府上来唱也好,自己若是想唱也可以去唱,不是为了生活,而是凭着自己开心。若你不想唱,便在府里随便做任何想做的事,把这儿当成你家便好。”
许是这么些年日日忙碌着,乍听了这样的话,玉娘浑身都卸了力。
她没再去过戏班子,唱了那么多年,在戏班子听了那么多年,早就不想听,也不想唱了。在少帅府里没日没夜的睡着,或者看院里早已落了叶,只零星缀着几个果子的梧桐。
院子里还种了好些海棠,这个季节,有些已经败了,有些还开的正艳。玉娘出神地站在檐下,肩上重物落下,惹得她往后看去。
“天凉了,穿厚些,免得着了凉。”
“我穿的够厚了,不冷。这大氅忒重了些,披着累得慌。”
“我在你身后站着呢,若是累了,靠着我便可。”
玉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周文珩认真的神色不似在玩笑。她扭过头看着院里的景致,微微向后靠在了他怀里。
“周文珩,你到底是谁啊?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他从身后替玉娘拢了拢大氅,手微微抬起,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
“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原来只是江府的下人,叫周木,府里人都喊我阿木。后来……江家没落,江老爷走商时遣散了我们这些跟着的下人,我本是想随老爷回江府,路上被抓去充了军。这些年天南地北的打仗,本来只是想活命,想着只要能活着比什么都好,没想到一路走到了这个位置。”
“我也是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你在临城,那一日去梅园听戏,只是想着你从前爱听,想着去碰碰运气,没想到你成了台上唱戏的人。太久未见,你还上着妆,没将你认出来。第二日就是奔着你去的,手下人查出来你就是玉娘,我是去寻你的。”
“我去时你卸了妆,素面朝天依旧有往日的风采,我便肯定是你了。”
周文珩顿了顿,接着道,“我现在这名字,是请先生帮我取的。你是江府的小姐,我如今也换了身份,想换个好听点的名字来见你。”
玉娘从他怀里起身,神情如往常一般淡漠懒散。
“早与你说过了,我不是江家小姐。”
玉娘说完,转身离开,进了自己的房间。
脱了鞋上塌,玉娘窝进被里睡了一觉。许时因周文珩提起旧事,玉娘这一觉,梦到了早些年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