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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除厄(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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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芜又惊又怕,双腿已然发软而抖个不停,脸色苍白宛若死灰,小声嗫嚅:
“奴婢不懂小姐在说什么......”
林栩冷笑一声,眼眸如晚星熠熠,却冰冷而无一丝温度。
“你这几个月时常给我送些吃食,每每用了这些茶点,尤其是那酪樱桃,分明是掺了些别的东西,甜腻得很。每每吃完我便昏昏欲睡,困倦不已,若非你暗中下药,可还有其他因由?”
言罢,林栩手中之力没有丝毫松懈,反而加重了几分力度。那道清凛的眸光不过上下扫了晴芜一眼,便令早已颤抖不已的她愈发浑身一滞。
“你自小便服侍我。若是此时坦白一切,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晴芜眼见林栩神色决然,那是她伺候多年,最熟悉不过的眼神。小姐每次露出这样神色,必定会言出必行。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分明只有坦白和送死两条路。
然而思虑片刻,她终究只是缓缓摇头,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满目皆是泫然。
林栩的声音中愈发飘着清冷之色。
“齐氏如今入府不过数月,你便背弃旧主,听从她的差遣给我暗中下毒。你好大的胆子!我且问你,这药性如何?”
小姐......果然都知道了。
晴芜惶然跪地,哀泣不已:
“齐氏......齐氏以我父兄性命要挟,奴婢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奴婢知道自己有愧于小姐,心中自责难安......齐氏给我的是雪蒿粉,虽是极小的剂量,但小姐若每日服用,不出三月便会丧命。奴婢不忍......在小姐的吃食里混了蜂蜜和甘草,以解雪蒿剧毒。但长期服用,小姐恐怕仍会逐渐心悸,状如痴傻......”
怪不得。
怪不得自己前世时常头痛不已,有时哪怕想认真读些书,只会觉得浑身惙忧,孱弱无力,原来不过是遭了旁人暗算。
想到此,林栩不禁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本性并不愚钝,如此一来,复仇大计便也有了期望。
她又瞥一眼跪伏在地上的晴芜。
“你五岁那年被家人贱卖到奴役所,是我逛街时收留了你。为了区区五十文便将亲生女儿、妹妹卖掉,这样的父兄,值得你冒这样大的风险么?”
晴芜瑟缩着身体,伏在地上小小一团,声如蚊呐:
“可他们......毕竟是晴芜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
她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小姐心善,或许会留她一具全尸。
祠堂外铺着石砖,丝丝冒着冰冷的寒气。她双膝跪得太久已经逐渐变得麻木,却听见良久之后,上方传来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罢了,你将齐氏往日的阴谋都与我细细讲了,你父兄那边,我会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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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依着惯例,府内众人等到林甫下朝后一同在阅雪厅用晚膳。
粱徵元晌午才打了马球,早早便添了些糕点进补。林栩看一眼身旁神情恹恹的表兄,将手中碗筷放下。眉眼弯似皎月,“可是白日受了暑热,没有胃口?”
梁徵元如今进林府不过半年。外祖家的男儿各个出类拔萃,唯独这个年长林栩四岁的粱老四成天最爱插科打诨。
梁四虽生得一副好相貌,但据闻在荷城当地惹了一身风流债,惹得外祖不甚头疼,便特意嘱咐了林甫将他养在沐京,也好严加管教。寻常他整日都待在校武场,有专门的武学师傅带着,白日并不常在府中。
林栩一过问,饭桌上的林甫与齐氏便都询问似的看过来。
梁徵元颇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无妨。男儿家不过受些暑气罢了,身子硬朗便捱过了,并不打紧。”
林甫一向喜欢这个侄子,说话间便夹起一筷子莲房鱼包到梁徵元的碗中。
“如今春日渐长,确是比往日燥热。郢之身子骨再硬朗也需多用些清凉生津的菜品,好生将养着。”
齐氏适时笑着应和:
“老爷说的极是。先前妾身让厨房做了这莲房鱼包,用的是新鲜的莲子,将鳜鱼丁用蜂蜜煨了,小火细熬又晾制良久方呈这透亮颜色。食材一并用的都是菱角、莲子等祛热之物,入口清甜,元郎快尝尝。”
齐氏乃是城北屠户出生,门楣低微,却自小耳濡目染烧得一手好菜。入府以来每日出入厨房十分殷勤,十道菜里常有八道是她亲自下厨烧制。久而久之,林甫愈发依赖齐氏的手艺,常常点名要吃她的拿手菜。
林栩倒似蓦地想起什么,笑盈盈地站起身,便在众人的目光中从自己房中端来一个食盘。只见食盘中一蛊乌梅汤晶莹剔透,佐以玲珑碎冰和新鲜的薄荷叶,伴着轻轻摇晃叮泠作响。
“还是齐姨娘疼我,每日备着我爱吃的糕点不说,自打开春以来呀,这解腻消食的冰饮凉食更是没断过。我怎好一人独享,特意放在冰鉴里冰着,就等着父亲回来和大家一同享用呢。”
凉水荔枝膏养阴生津,冰鉴储冰隔热,甫一打开,便见晶莹汤底泛着清凌光泽,悠悠冒着凉气。闷热日子里,自然最为消解郁热不过。
齐氏却在看到那碗糖水后倏然变了颜色,急道:
“栩儿若喜欢,我得空再多做些便是。何须巴巴的端来这荔枝膏,拢共也没几份,平白叫人惦念......”
林栩却示意晴芜上前将那荔枝膏为众人一一盛入碗中,气定神闲:
“姨娘这可有失偏颇了。知道姨娘偏爱我,可哪有不让人尝尝的道理,表兄劳累失了胃口,这会子冰凉凉的来一口,最是舒爽解腻。”
林甫向来纵着林栩,也不言语,只是笑着摇头。梁徵元见那荔枝膏晶莹可口,便端起面前的碗浅尝一口,瞬时笑意舒然:“冰凉爽口,委实过瘾!”
林甫便也拿起面前的荔枝膏,正要尝。
齐氏强忍着心中惊惶,柔声劝慰:“冰鉴到底凉气逼人,老爷身体受不住寒气,不如放置些时候,待冰化了再进。”
林甫笑着摆手,只道无妨。
眼见众人都尝了那荔枝膏,对齐氏的手艺赞不绝口,林栩便一副神情盎然的模样看着齐氏,笑意似要漫出眼底:
“这下可好,人人都极爱姨娘的手艺,往后这甜点,怕再不会只有我落雅居里独一份呢。”
齐氏怔怔地看着林栩,只觉那双眸子幽深如海,凛凛泛着横波,像是要将她迫在那深渊底,动弹不得。
她不自觉紧了紧喉咙,惊出一身冷汗——
是谁说,这丫头顽钝无知,断不会察觉的?
雪蒿粉本是剧毒,但她并不敢冒进,只是每日取微末之数下于林栩的餐食中。林栩贪爱甜食,她便又格外做了甜点每日送于林栩房中。如此只消数月,她即使不死也会痴傻。
林甫忙于政务,梁徵元又成日不在府内,本可以做得天衣无缝......
怎会好端端地被她发觉?!
齐氏愈想愈觉得恼恨,当下强忍着脸色不便发作,却也不忘在匆忙间狠狠剜了晴芜一眼。
分明是这个蹄子不靠谱,坏了她的春秋大计!
齐霜儿将恨掩下心头,再看向面前林栩,仍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似乎一切如常,并未打算揭发她。但仔细端详,那却又是一副与往常不大相同的神情,眉眼间分明泛着诡黠。
着实古怪。
可她实在拿不准如今林栩的脾性,府内本就有传言,说她前一阵子性情大变,那时自己从未当真,如今却也不禁心中一跳。慌乱间,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与对策,却见面前之人将碗筷放置桌上,兀自敛了神色。
“父亲,其实女儿还有一事相求。”
穿堂风伴着晚间郁热袭来,混杂着庭院中的草木清香。芭蕉早已长得蓊郁,因着潮湿,倒有些水气洇润,寥寥化成烟雾。
林甫怔怔看着自己的女儿,下意识重复着适才听到的尾音。
“心仪之人......?”
几丝碎发因热气氤氲而轻贴于林栩的脖颈处,愈发显得雪颈修长。她说话时眉目低垂,像是因羞赧而低头,但语气决绝而笃定,听起来更似旦旦信誓。
她在众人注目下,半羞半怯地点了点头。
“女儿其实已有心仪之人。但女儿自知如今一技无成,还请父亲恩准聘请几位教习先生入府教授女儿学习。他日倘若女儿有所进益,待与他人结亲时,想必也不会让父亲颜面无光。”
林家世代簪樱,自小便极为重视子女的培养,林栩儿时也有过重金聘请的教习先生入府授学。然而她前世顽劣异常,接连气走了几位先生,授学之事也便不了了之。
如今想要重拾学业——自然是好事。然而听林栩言语间似是为了配得上心仪夫婿才有此决心,林甫不禁觉得头又痛了几分。
“那栩儿可否跟为父说说,这心仪之人可指的是谁家公子?”
“窦家的男儿风雅蕴籍——”
林栩轻轻抬头,没有一丝犹疑,像是早已准备好了答案。那双眼眸中,柔光闪烁,熠熠宛若星晖。
“实乃女儿心之所系。”
全沐京城唯有那一个窦家可堪名贵。
窦怀生在朝中任职多年,籍籍无名,文章倒是出彩,自己还曾在朝堂上为其美言过一二。况且近年间听闻窦家投靠了驸马廖千,刚晋了太史令之位,风头正劲,也算是个可靠人家。
林甫定了定心神,又想起窦怀生确有位嫡子窦言舟,才行弱冠。自己曾与他在朝堂中匆匆地打过照面,也堪风逸之才。
便又放心一些。
他便执起案几上的杯盏,抿一口茶,正欲开口,林栩像是了然父亲心中所想,又补充了半句:
“女儿想要嫁的人是窦家的次子,窦言洵。”
林甫执杯的手微微一滞,险些将杯盏中茶水洒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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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兰苑内。
博山炉幽幽焚着上等的合香,齐霜儿双眉簇成一处,闲闲把玩着手中团扇。
丫鬟醉枝殷勤地为她捶打着小腿,力度正好,却见齐氏始终愁眉不展,便小声道:
“齐夫人何必自苦,小姐的言行举止分明如常蠢钝,奴婢瞧着她未必真的知晓那甜点里中的端倪,今日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
齐霜儿这才抬起眉毛,忍不住嗤笑:
“先前我委实担心,还以为这丫头能说点什么,没想到如此煞有介事,竟是看上了窦家那位,当真荒唐。”
“正是呢。沐京城人人都知窦家有两子,长子如劲风,次子若蒲草。长子贵气俊朗,而那次子么......庶出便罢了,自小便不得宠,说是在塞北养了好一阵子,几年前才接回呢。”
醉枝瞧着四下无人,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在齐氏耳边道:
“......而且呀,奴婢还听闻,说是那位回京后风流不改,常常醉酒,是烟花地的熟客呢。”
“当真?”
齐氏听得分明,心中又多了一丝畅快。
自己入府已有数月,先前便早有耳闻林府人口空虚,不过一个不成器的嫡女,算不得气候。后来日日朝夕相处下来,她也认定传言不虚。
然而不知为何,最近她却总觉得眉头狂跳,似乎暗有蹊跷。
尤其是今日晚膳时林栩那番言语,字里行间的试探,当真不像是巧合。可她若真心聪慧,低调藏拙,又如何会想要嫁给那个浪荡纨绔?还如此一本正经,求了老爷的恩典?
齐氏左思右想,只觉得满腹烦乱,愈发不得要领。
“晴芜那蹄子行事虽欠些火候,到底她父兄都在我手里,谅她也不敢生事。”
末了,她揉揉胸口,扬起腿不耐烦地让醉枝停下动作。
“你明日去趟洹水村,再给我探探情况。看那晴芜家的人可还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