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塞斯的谎言》纪蝶

36、第 36 章

　　36

　　五个月的时间转眼即逝。

　　近来，尤利塞斯见到谢利·加西亚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从阿塔纳塞城回来后，谢利·加西亚一日比一日忙，到了最近，就连尤利塞斯这个枕边人也极难见到他的踪影。

　　尤利塞斯对此倒意外没什么抱怨，毕竟谢利·加西亚热爱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据说近来教廷内部隐隐有些动乱，尤利塞斯曾听王宫里的侍卫们说起教廷的老教皇上了年纪，即将退隐，而被选出的新教皇即将继位的消息，这在王国里可算得上是大事一件。只是这老教皇是自愿退隐，还是被迫灰溜溜地从那位置上滚下来，这尤利塞斯就不清楚了。

　　总之，无论如何，这看似平静的王城底下藏着一汪深潭，尽管如今正值秋高气爽，但尤利塞斯还是隐约嗅见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晦暗气息。

　　随着季节的变迁，王城里的暑气渐消，人们逐渐摆脱了对冰凉事物的依赖，然而，夏天里王宫里兴起的流言却至今仍未消失，尽管那可怕的鬼火早已不在夜晚现身，但由闲人编造出来的可怕故事却从未停止流传，甚至，它的传播度越来越广了，就连王宫外的人也知道了。

　　而随着传播度的上升，原本简单的故事也被逐渐扩充，变得越来越离奇，最终，再度传入尤利塞斯耳中的故事变成了以下版本：

　　那团鬼火是由一名黑魔法师所变成的。

　　黑魔法师居心叵测，害人无数，是恶魔的走狗！

　　在这个多数人崇拜光明神的大陆上，与黑魔法、恶魔有着深深关联的黑魔法师无疑是异端。

　　传说，为了向堕落的神明、恶魔乞求力量，黑魔法师会以可怕的诅咒、魔法夺走人的性命乃至灵魂，并以其作为祭品献给黑暗势力。

　　这样恶毒的黑魔法师一经被发现、抓获，无疑会被处以极刑。

　　然而这还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

　　这个故事的重点是往日仁慈善良的国王陛下被黑暗势力所蛊惑，包庇了在王宫中游荡的黑魔法师，而现在，邪恶势力得寸进尺，意图侵染受光明神所庇佑的教廷。

　　“……”

　　真是有意思的故事。

　　故事内容似乎是正确的，又似乎是全然错误的。

　　尤利塞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屈指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谁也猜不透他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但不可否认，本该平息的寻常恐怖故事忽而迅速发酵起来，在这桩事里，尤利塞斯似乎并不清白。

　　尤利塞斯该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接下来，他只需要耐心等待。

　　*

　　又是一个月之久。

　　这日，本该忙碌到不见人影的谢利·加西亚忽而出现在尤利塞斯面前，他沉默地推开房门，缓步来到尤利塞斯面前。

　　阴影落下，挡住了尤利塞斯面前的日光，而尤利塞斯却连头都未抬，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书，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谢利·加西亚的到来。

　　对谢利·加西亚的忽然登门，尤利塞斯似乎并不意外，又或者说，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尤利塞斯的房间宽敞、明亮，仆人们将这收拾得整整齐齐，无论谁来到这，目光所及之处都仿佛纤尘不染。不仅如此，尤利塞斯房间里还摆放着一个大型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如果尤利塞斯将这些书都看完了，还可以随时去图书馆取出其他藏书，以满足他阅读的需要。当然，除了禁书。

　　但这也已经足够了，毕竟皇室的藏书室里收藏的魔法笔记不在少数，可以说，这里简直就是魔法师心目中的天堂，而现在，尤利塞斯可以随意地查看这些珍贵的笔记，这足以说明谢利·加西亚对尤利塞斯的偏爱。

　　可惜尤利塞斯似乎觉得这样的偏爱理所当然，他一点也不打算珍惜。谢利·加西亚早就该对尤利塞斯恶劣、不知感恩的真面目有所领会。

　　谢利·加西亚垂下眼帘，看着就坐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的尤利塞斯，尤利塞斯离他是那么近，只要谢利·加西亚想，随时都可以伸手触碰他、抓住他，然而这么想着，谢利·加西亚却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

　　尤利塞斯就像一只鸟儿，鸟儿天生便向往广阔的天空，就算谢利·加西亚为尤利塞斯准备了再舒适、再优渥的条件，准备了再宽敞明亮的房屋以供其居住，对尤利塞斯而言，这里也无非是一个宽敞一点的囚笼。只要一有机会，尤利塞斯注定会脱离这个仅有华丽外表的囚笼，飞向他真正所向往的、更广阔的天地。

　　谢利·加西亚是留不住尤利塞斯的。想着，谢利·加西亚心中那些纷乱复杂的思绪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尽管在将尤利塞斯带回来时，谢利·加西亚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此刻，谢利·加西亚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失落。

　　而面对谢利·加西亚的失落，尤利塞斯却依旧没心没肺，似乎是觉得谢利·加西亚挡住了他看书的光线，尤利塞斯蹙起眉，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谢利·加西亚让开点，不要干扰到他看书。

　　“只剩下最后一页了，陛下，看在我离开这里后就再也看不到这么精彩的笔记的份上，就让我把它彻底看完吧。”尤利塞斯懒洋洋地说着，说话间，他果真将笔记翻到了最后一页。

　　谢利·加西亚哭笑不得，他抬眼往桌上望过去，发现上面乱糟糟地叠着一大堆已经看完的魔法笔记，看着那堆魔法笔记，谢利·加西亚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尤利塞斯的的确确将他的剩余可利用价值压榨到了极限。

　　谢利·加西亚好脾气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真就这么等着尤利塞斯将魔法笔记看完。

　　直到尤利塞斯将书看完，谢利·加西亚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教廷的人闯了进来。”

　　只一句话，尤利塞斯便已了然。教廷此行为他而来，只要他们能抓住尤利塞斯，谢利·加西亚被黑暗势力所蛊惑这件事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擅闯王宫，他们胆子挺大的。”尤利塞斯颔首，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评价。

　　说到底，教廷之所以会如此疯狂，自然与谢利·加西亚有关，如果不是谢利·加西亚将老教皇一派的旧势力逼上了绝路，哪来今天这一出戏呢？

　　命都要没了，人哪还管得上理智呢？所谓狗急跳墙不过如此。

　　而谢利·加西亚此刻来找尤利塞斯，自然是为了将尤利塞斯秘密送走。教廷以为找到尤利塞斯，谢利·加西亚的名声就会一落千丈，但反过来，如果找不到尤利塞斯，教廷无疑是自掘坟墓。经此“一役”，便再无势力能妨碍到谢利·加西亚所执掌的王权。

　　尤利塞斯清楚谢利·加西亚的来意，他利落起身，示意谢利·加西亚：“走吧。”

　　竟连包裹都不打算收拾了，或者说，该收拾的东西尤利塞斯或许早就收拾完了，谢利·加西亚的目光落在尤利塞斯手上施了空间魔法的蓝宝石戒指上。

　　见尤利塞斯对离开这件事表现得如此积极，连一句怨言也没有，谢利·加西亚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气笑了。谢利·加西亚清楚今天所发生的事不过是个再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没有这个小插曲，他也照样能将敌人连根拔除掉，尤利塞斯利用了他与教廷的矛盾，作为自己逃出囚笼的契机。

　　……尤利塞斯是这世界最没心没肺的骗子，他曾说过的甜言蜜语数不胜数，却从未有一句真正兑现过。

　　“……尤利塞斯，这里真的那么让你难以忍受吗？”将尤利塞斯送至密道入口前，谢利·加西亚还是没忍住，质问了尤利塞斯一句。

　　“当然没有，”尤利塞斯没有一丝犹豫就给出了回答，他甚至还说，“这里的食物很美味，有很多魔法笔记，还有陛下您，说实话，这是一个再美妙不过的地方。”

　　尤利塞斯耸了耸肩，谢利·加西亚却再也不打算相信尤利塞斯的甜言蜜语，他揭穿了尤利塞斯话中的虚伪：“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走？”

　　闻言，尤利塞斯终于抬起头，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注视着谢利·加西亚，半晌，尤利塞斯没有回答谢利·加西亚的问题，他说：“那陛下您呢？您今日能留住我，又为什么要送我走呢？”

　　说完，尤利塞斯又笑了，他同意揭穿了谢利·加西亚的虚伪：“陛下，我们分明是同一类人。”

　　无非是谢利·加西亚为了他的王权，而尤利塞斯则期盼更广阔的天地，他的野心令他想站得更高，而并非局限在一个“小小”的王国里。

　　尽管萨安王国在这片大陆上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庞然大物。

　　“陛下，有时候有得到就有失去，您总不能想着两样全都要吧？”

　　“……”

　　谢利·加西亚沉默，他看着尤利塞斯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的密道中。

　　直至尤利塞斯的背影即将在他眼前消失不见，谢利·加西亚忽地轻声开了口：“尤利塞斯。”

　　尤利塞斯没有回过头，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再然后，一双手从他背后伸出，满怀不甘地将他抱腰揽住，重重嵌入怀中。

　　谢利·加西亚的脑袋深深埋进尤利塞斯的肩窝里，他柔软的金发散乱，从尤利塞斯的脖颈上轻轻蹭过。

　　“……你是个骗子。”谢利·加西亚说出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尤利塞斯再度从他看似波澜不惊的语气里品尝到了谢利·加西亚对他的恨。

　　谢利·加西亚恨尤利塞斯总能轻而易举地抛下他，一走了之。

　　这种恨驱使着谢利·加西亚，让他张口重重在尤利塞斯脖子上咬下，一如与尤利塞斯重逢时那般，尤利塞斯闷哼一声，但他眼中却盈着笑，他以为谢利·加西亚不过是在做一些于事无补的报复，尤利塞斯喜欢看到谢利·加西亚为他如此，然而，下一刻，尤利塞斯忽然意识到不对。

　　“等……”

　　尤利塞斯猛然想将谢利·加西亚推开，然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片刻后，尤利塞斯半捂着脖子，上面是某个新鲜出炉的印记，这是一个难以解除的高阶追踪魔法，有了这个魔法，无论尤利塞斯在哪，谢利·加西亚都能找到他。

　　尤利塞斯原本不会这么轻易中招，但谢利·加西亚为了让他降低警惕，在他面前演了一场戏。当然，或许那不仅仅只是一场戏。

　　“陛下，没看出来，您还有魔法天赋。”尤利塞斯神色阴沉。

　　看着尤利塞斯臭着一张脸，目光幽幽的模样，谢利·加西亚却笑了。

　　“也说不上是魔法天赋，我请奥康纳指导了五个多月。”

　　——从与尤利塞斯重逢后，谢利·加西亚就已经在开始计划练习了。

　　“抱歉，尤利塞斯，我太贪心了。”

　　谢利·加西亚两样都想要。

　　尤利塞斯没素质地“啧”了一声，大概骗子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被自己骗了三次的人身上栽坑，但如今事情已成了定局，尤利塞斯再不高兴也无法改变。

　　听着尤利塞斯嘴里阴阳怪气的讥讽，谢利·加西亚无辜地眨了眨眼——这一幕颇为眼熟。尤利塞斯气谢利·加西亚时，就是这副模样。

　　如今谢利·加西亚有样学样。曾经清风霁月的陛下如今也跟着尤利塞斯学坏了，尤利塞斯曾经做下的孽如今都回馈到了他身上，只听谢利·加西亚对尤利塞斯说：“尤利塞斯，公平起见，总不能只让你骗我、算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