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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是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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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有微微晨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房间内逐渐亮堂。
闻一一夜未眠,他眨了眨酸痛的双眼,再次看向那面古怪的镜子时,那里面没有再继续播放小男孩“闻一”的“视频”,而是映出他自己的一张苍白疲惫的脸,眼部下面泛着黑色。
闻一沉默着拉开窗帘,刷拉一声,天光大亮,今天是2090年的第一天,本该怀着期待的心情迎接新的一年,新的一天,但他却忧心忡忡,曾经对现实的严重怀疑又冲击着他的身心。
窗外还飘落着无声的细雪,一点点的雪白将世界染了色,望着这样平静飘落的雪花,闻一感到一种旷世的孤独,似乎这样的雪景他在哪里看到过,又似乎他本该是埋在雪里无人问津的,他本该在一个孤独的世界,过着孤独的生活,这才是他的现实。
妈妈的呼喊声将闻一拉回到现实,他洗漱完毕后来到一楼客厅,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一侧的电视机里还在重播着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座位上的爸爸妈妈温和地谈论着昨晚的喜剧小品。
闻一却拿着筷子凝视一桌子的菜肴,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任何东西。
一个古怪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蹦出来,和他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儿“闻一”会怎么过年呢?有吃的吗?不会挨饿吗?有爸爸妈妈陪着吗?
妈妈发现闻一一直发呆,就给他倒了杯牛奶递到他面前,闻一察觉到菜肴上面的灰影,他眨眨眼,意识回笼,听到妈妈温柔的声音:“好儿子,喝一杯。”
闻一抬起眼睛,他像看恶魔那样盯着妈妈,那张温和慈祥的脸怎么看怎么怪异,又渐渐扭曲变化,竟与镜子中小男孩“闻一”的爸爸妈妈重叠在一起,一会儿是女人凶恶狰狞的脸,一会儿是男人恐怖可怖的脸。
闻一再看那杯牛奶,看着是牛奶,又不像是牛奶,倒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斧头,这把斧头就在他的面前,马上就要割下他晕乎乎的脑袋,就像镜子中男人对女人那样,咔嚓一声,脖颈劈断,人也就一命呜呼了。
“走开!我不要。”闻一毫不客气地将牛奶打掉,透明玻璃即刻脱离闻妈妈的手掉落在地,玻璃稀碎,尖刺在地面乱崩。
闻妈妈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闻一,眼神十分小心翼翼,举止更是谨慎,似是害怕闻一生气,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座位上的闻爸爸夹起菜的手一顿,眼看情势有变,他并没有立即关闭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电视机,突然的沉默只会让家庭气氛更加尴尬,他的手也只是停顿了一秒就又向碗里夹菜,他作为一家之主总要维护家庭的和谐,尽力让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
他以开玩笑略带责备的口吻对闻妈妈说:“昨......昨晚儿子喝了点酒,现在正难受呢,还这么早叫他起来吃饭,真是的。”
“我......”闻妈妈眨巴着眼,手足无措,这倒成了她的不是了,那一刻她的心里多少有点委屈,但她转念一想,只能是这个原因,她瞬间就觉得自己不够通情达理,她的那张贵气漂亮的脸显示出惭愧的表情,眼角也有些泛红,她因自己的疏忽而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闻一现在的脑袋乱糟糟的,爸爸妈妈说的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恶毒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在地面上因疼痛滚动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疼痛似乎传染到了他的身上。
“我不吃了,有点累,”闻一拉起椅子头也不回地直奔二楼的卧室,“先上去了,没事不要打扰我。”闻一像一个被主人逮住了的贼人,仓惶地逃离案发现场。
闻爸爸来到闻妈妈身边,温热的手牵起闻妈妈冰凉的手,安慰道:“青春期的孩子都叛逆,别在意。”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们齐齐望向二楼闻一的房间,表情忧愁,他们都隐隐约约感觉到闻一的变化,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了,不知这样的变化对这个家庭来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
闻一平躺在床上,回忆起刚刚发生在餐桌的一幕,不敢相信那些冲动的话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刚才他就像是被鬼附身了一样,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绪,那个时候他是恐惧害怕,甚至是愤怒的,一种如山崩石裂的无名怒火从他的内心迸发出来。
直到现在回忆起来,他不知道这种巨大的怒火是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这样激动的情绪与他的二十多年的性格完全不符,可此刻的他却觉得那样的怒火是应该的、必然的,他不觉得有什么错,仿佛他的生活本就是那样不平静的、跌宕的、暴力的。
他从心底里先原谅了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地原谅。
划开手机,徐亦和柴小禾的消息映入眼帘,徐亦发了一个几千块钱的兄弟红包,附带一句“是兄弟就一定要收下”,柴小禾在12:00时给他发了一串的新年快乐。
闻一想也不想地就要回复,这是他的习惯,可是指尖触碰到屏幕时,他眼见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微微颤抖,随即他整只手都颤抖起来。
闻一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没回消息,而是快步来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窗户,抿着唇毫不怜惜地将手机直接扔下去。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夹雪齐齐落在地面上,一个快,一个慢。空中天雷滚滚,云层变厚,天空变低变矮,似乎触手可及。
世界被蒙上了一层灰色,闻一的世界也迎来了寒冷期。
闻一久久站在窗边,不言也不语,他的脸一半没入黑暗中,一半显在天光下,明暗交错间,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摸摸口袋,竟然还摸出了一根烟,可能是昨晚哪个兄弟递来的,他从来不抽烟,但现在闻一点燃它,熟练地夹起烟就抽,他在缭绕的烟雾中惊讶自身的熟练和暴虐本性,品味这刺鼻的气息时,他竟也不反感,甚至还颇享受。
他确切地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抽烟,可他无法解释他熟练的动作,也不能拒绝这上头的滋味、熟悉的感觉。
刚才那一刻,他是真的想冲下楼去找徐亦和柴小禾,将他们双双暴打一顿。
徐亦和柴小禾是彻头彻尾的混蛋,这是他从镜子里看出来的。而现实是,他们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从小玩到大,关系铁到能穿同一条裤子,睡同一个被窝。
镜子中,小男孩“闻一”的爸爸失业后,精神开始有些反常,他时常不知道回家,分不清白昼和黑夜。
他对那个开除他的工厂怀有深深的敌意和恨意,即便他人已经失常,精神不稳定,神情恍惚,但他的恨意一直憋在内心,随时随地都要爆发。
他不爱回家,也经常感受不到饥饿,他总是蹲守在距离工场一百米的草丛里,见到经理或者是包工头,先是臭骂一顿,然后身边有什么就抓什么,往欺负他的工人身上扔。
这不雅而暴力的一幕被路过的徐亦和柴小禾看到了,那时他们在热恋,纷纷拿出手机拍下来发到校园贴吧上。
几天后,老师找闻一谈话。老师掏出视频问“闻一”:“是你爸爸吗?”
“闻一”羞红了脸,他将头垂得低低的,像是在毒辣阳光下不得不垂头的向日葵,他的手在口袋里乱扣,说出口的声音又轻又低,似是呢喃,似是轻语:“是的。”
“啧啧,有这样的父母还指望养出什么样的孩子?”
老师将视线从视频上移开,移到“闻一”脸上,他像看“闻一”爸爸那样看着“闻一”,仅是一个视频,他就已经对“闻一”的人生下定义,腐烂的人生,糟糕的生活,毫无出路的未来。
随后“闻一”的噩梦就开始了,他承认视频中的是他的爸爸,仅仅是他不爱说谎,而他人倒是利用这个对他的家庭、家人、生活、包括他自己进行淋漓尽致地批判。
徐亦和柴小禾这对小情侣尤其做的过分,他们带领一帮小弟弟,截住“闻一”回家的路,起先是要钱,要不到不走人,后来不要钱也给棍棒,“闻一”每次回家,身体都是脏脏的,口袋都是空空的。
这个时候,闻一的妈妈还在,她并没有将心思放在“闻一”残破的身体上,而是使劲儿搞钱。她也没有性情大变,顶多是不搭理“闻一”,对丈夫失望后她就有离开家庭的想法,但是这个孩子还在,她打算缓一缓。
闻爸爸的行为越来越离谱,他总是在外留下一堆烂摊子,有人闯入到“闻一”家,扬言赔钱,不赔不走人,一次是这样,几次是这样,几十次还是这样。
“闻一”的家被卖空了,妈妈的精气神也被消耗殆尽,她的怒火遮掩不住,她既无法单枪匹马对付外面的人,也不能拿精神病丈夫怎么样,她将目光投向“闻一”身上,一切的怒火终于有了宣泄口。“闻一”开始被家暴。
徐亦和柴小禾十分关注“闻一”的生活,他们常常以关爱同学的名义来到“闻一”家的庭院,实则早已摆好了拍摄用具,他们将“闻一”家庭的丑事、“闻一”自己的丑事都拍摄下来发到社交媒体上,以博众欢笑。
甚至到大学时,徐亦还没有放过“闻一”,“闻一”的死就是他直接导致的。
想到此,闻一掐灭了烟头,他的心情很容易受到镜中“闻一”经历的影响,甚至会将“闻一”的经历当作是自己的经历,但他只要从这种经历里走出来,看一看一片祥和的现在,再看一看他和柴小禾与徐亦的聊天记录,他就惊觉不可思议。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
他也是假的吗?这一切果然都是梦吗?
闻一感到头晕,他躺在床上想啊想,不觉双眼已合上,现实的意识慢慢淡出脑海,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虚幻的梦境。
这个梦,他做了整整三天才醒来。
梦的开始是小男孩“闻一”在和恶魔签订条约,“闻一”的态度很差劲,不愿配合恶魔,梦中的恶魔不是一团一吹即散的烟云,而是一只纹理漂亮的狸花猫。而后是恶魔一闪而过的身影,再然后,是“闻一”的大学生活,事无巨细,电影一样一帧帧在脑海里播放。
闻一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打着点滴,他转了转眼珠,看到病床一侧的爸爸妈妈,他们的眼角微红,口中在喊着什么关心的话语,闻一没听,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的脸看。
“你们出去吧,我想静静。”
爸爸妈妈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看着闻一,又扒着门不舍得走,闻一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凶恶,语气暴躁:“给我滚!”
病房清净了,闻一这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这都是假的,镜子里的才是真的。”
“我全都记起来了......”
“所以,恶魔什么时候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