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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柳絮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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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和十一年,是刘霄来到景府的第一年。
那个时候,他的胡子还没有这么长,没有这么白;
景府也没有这么大。
这个时候,主公才十五岁呢。
娃娃点大。
刘霄是个孤苦无依的人,他活了这么久了,一个姑娘也没娶过。俗话是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他光是养着年迈的爹娘,就已经累的够呛了,跟别提娶妻生子。
自己都养不活,还是别让他人陪着自己一起受罪了。
三年前,他爹娘还是没熬过疾耗,病死了。
刘霄自认没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孝道,他算是尽了七八分了。把自己所有积蓄拿出来买棺材给爹娘安葬后,他就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
亲人不在,便是没有了家。四海漂泊,看哪里能更好的活命罢了。
浑身上下就那么点行当,他在路上赶着,时不时就掂两下。脚底下的草鞋磨破了几个洞,漏风的很。感受到几片寒意,只好弯着点腰,看能否拿衣摆遮住些。
行人往往,刘霄几眼看去,说不出什么文化话,心里只有一个感叹。
——原来这就是京城啊。
这里的人,不管是富裕的,还是贫穷的,好像活的都比他要体面些。
明明他也不是乞丐,在这里,好像也快要成为乞丐了。
他极目远眺,皇都就在街的尽头。雄伟的建筑,屋瓦几乎要顶到太阳了。
刺的他眼睛有些花。
刘霄急忙低下头来,用力眨了眨眼睛,以缓和这不适的感觉。
一切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他揉着眼睛,没注意路。走着走着就撞着了一个人。
“谁啊,走路不看路的?!”头顶处传来一声惊吓。
刘霄被惊地抖了一下,他的视线还留在地上。方才这空荡荡的地面还只有他一双脚的,现下好像多出了好几双。
不仅如此。他光是看着被他撞到的人穿的衣服,就知道这是个他惹不起的人。
这种衣服的面料还是他第一回见!
怪不得是京城呢……
“喂!”那人生气的喊了一句,语气之中满是鄙夷,刘霄注意到那人好像在拍衣服,“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乞丐,这大路那么宽,看不着人啊。”
刘霄立马拘谨地抱歉:“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没长眼。”
他笨拙的左右移开,奈何动作太大,跨在肩上的包袱因着他这动作,哗然一歪,脱了他的肩,掉在了地上。
又是一尘黄土。
刘霄一时间没有动作,捡都不敢捡。
“什么人呐真是,毛毛躁躁的。”被撞的那个人囔道,他似乎扭了下头,但看的肯定不是刘霄。
估摸是站在他不远处的,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人。
“景大人,撞着你了?”那人道,“你和我挨得那么近,明明我是站在你跟后的,怎么还能撞到我?!”
刘霄闻声,偷偷抬眼去看被喊的那个人。
他都没发现他边上还站了个人!
“撞着了。”
刘霄心里吊起一口气,眼前说话的是个孩子——姑且算是孩子吧,看他的发饰也不像是及冠了。
这孩子瞧来颇有俊姿,五官还没长开,脸颊两侧还是有些肉的,却依旧让人忍不住赞道真是个好胚子!眉眼间总噙着笑,却是莫名的疏离之意。这么说又奇怪,但凡再眨眼看看,又觉得是自己推断错了。
可能这就是村里有学识的夫子说的,所谓“清风霁月”?
但他没空思考那么多了,他的思想逐渐被另一个念头占据。
——除了方才那个大人,他就没撞着别人啊!
天可鉴,他自己有没有撞到人,他还是有数的。
怎么可以撒谎呢!
做官,怎么可以撒谎!他根本没做错什么,撞人不过是不小心的,再说这道这么宽,他都走到这边边上了,又不是路中央,就这样还说他撞人?!
刘霄想要反驳,他瞪着面前这个孩子,道:“我——”
“你是来讹钱的?”景霖打断了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刘霄:!!!
人在做天在看!如此谎话连篇是,是要遭雷劈的!
“我看也是,啐。”最开始被撞的人骂了几句,眼神中鄙夷更深,“心术不正的狗东西,京城里什么时候生出这么个杂虫闲碎,臭的发齁。”说罢还使劲捏住了鼻子,离景霖远了点。
景霖只是偏了几寸头,看着那人离开的距离,垂眸不语。
“大人。”景霖袖中掏出块小银两,满不在乎地扔到刘霄手上,朝那人走了去,“以德报怨,讹钱就讹吧,许是饿的不行了呢?依下官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闹出了不愉快。大人好容易得闲出来陪小官吃顿饭,不料大人还是不高兴了,是小官没做好。”
刘霄手上骤然多出块小银子,直接愣在了原地。
他还没看清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手上还没捂热的银两就被人抢了去。
“你才当了个什么屁大点的芝麻官,就这么挥金如土啊。打脸充什么胖子。”那人很快把银两收入囊中,甩了甩袖子,斜眼看着景霖,教育道,“这半月的俸禄都给上了?景大人啊,别怪做长辈的多嘴。你就是从小日子过得太舒坦了,自小没爹没娘没管束,没人教你这银两要怎么花才算用到了实处。给这么个蓬头乞丐?真是个没心眼的。”
“哦?”景霖嘴角勾了一下,道,“大人认为,这银两不花在百姓身上,该花在哪里?”
“这……我又没说不给百姓花,小景你这是何意?”那人怒道,又甩了一把袖子。那动作像是要把景霖筛一个巴掌。“只是他这样的人配么?!”
刘霄还未曾说什么,景霖便已开了口:“嗯,下官知错了。”景霖的笑浓了点:“大人何必和小人计较?这样吧,以表歉意,今日那酒楼里的好酒好菜,小官全数奉上。大人可消气些了?”
几句好话,这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就这么过去了。
刘霄抓紧了手心中虚无的空气,兀自缓了会神,看着那几名大人的背影,朝着反方向离开了。
他忙着给自己找活干,那些大人不和他深究他就万事大吉了。
真要追究,那肯定不用说,横竖必然都是他的错。
只是……
刘霄还是在想。
这年头,半大点孩子也来管国事了?
这不纯纯是被那群大的欺负。
真是遭罪。
这件事如同飞天柳絮,筱边竹叶,一阵风吹过,不留痕迹。
一连几日,刘霄在京城中都没找到好的事做。
无他,他的打扮太过简陋,年纪又有这么大了。平常也只干着帮学堂夫子整理东西,打扫卫生的小杂伙。体力活不比那些年轻伙子,别人不要他。
在街上逛了一会,把怀中最后一个粗面馒头啃了,他照例去告示那处瞅瞅。
有的时候这告示总会出些寻人的张贴,指不定自己哪时候看着那画像上的人眼熟,就赚一笔呢。
啃着啃着,他顿住了。
正中央的告示,说的是朝堂中大肃员了。
其中歪歪道道的,譬如如何埋伏啊,如何揪人啊,那些太麻烦的刘霄囫囵扫完了,唯独记住了最后那一句话。
“廷尉平景霖、御史大夫楚嘉禾于《清守》一事中劳苦功高,特此升廷尉平景霖任司直一职,御史大夫楚嘉禾兼任丞相一职,赏封地。”
司直啊。刘霄想。
好像离当丞相就一步之遥了呢。
他觉得奇怪。
御史大夫怎么又当御史大夫,又当丞相的?若是这景霖真的功绩赫赫,干嘛不直接升到丞相去做,而是只调到了丞相属官的位置呢?
罢了罢了,还是不懂。
刘霄啃完最后一口,转过身,准备脑中的疑虑抛去。
只是在最后一瞬,他无端想到了什么。
几日前,那个撒谎说他讹钱的小官员,好像是……
姓景来着?
刘霄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道那小官员左右不过半大点的孩子,活着都得靠撒谎,估计也不会有如此大的作为吧。
徒然,一阵外力把刘霄整个身子拽走。等刘霄反应过来后睁大眼睛看看,四周竟无一人!
“你,叫刘霄?”耳边骤然炸出一句话。
声音如泉泉流水般清灵,铮铮竹叶绕风尘。
刘霄猛地转过了头。
“临安人,家道中落,三年前,便只独你一人活在世间。”景霖拿出册子来,放到刘霄手上,继续道,“此来京城,为谋生活。刘霄,我说的可有错。”
刘霄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还存有几丝稚气的小官员说着分毫不差的话,心下震惊。他下意识摇晃着头:“没,没有。”
小官员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很华贵,跟前几日那位大人根本比不了。但胜就胜在这小官员生的好,身子也俊,穿什么,配什么,都好看。
小官员和他差不多高,不过也有可能比他高——总归日后长大了肯定就不是如今这么平视他了。
一双淡欲的眸子直直盯来,刘霄不免吞咽一轮口水。
忽地,小官员莞尔一笑。
“甚好。”小官员对他说。
刘霄结巴地问道:“公,公子问我这些做什么?”
“冤枉你了啊。”景霖坦然说道。
这孩子竟然也知道是自己冤枉他了!刘霄欲哭无泪。
“前几日我办事,那几个杂碎拦你的路,倒打一耙。”景霖挑了下眉,一手将颊边碎发挽至耳后,悠闲惬意的似乎只是在说件很不起眼的小事,“贪欲极重,必落祸根。酒楼给他们准备好了鸿门宴,被你误了时,可就效用减半了。”
景霖呼出一口气:“毕竟我也不想为了处理这几个杂碎,手上再多染一道没必要的血。你会坏了我的‘交易’。”
刘霄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颤抖地指着景霖:“你,你你你你那日全是装的?!”
景霖一脸无语地看着刘霄:“这很难理解么?”
他当日可是从第一句话起就在演了,人总不至于不相信自己吧。
官员纠纷不涉百姓,识趣的都知道要避远点。
为了不让刘霄坏他的事,他还赔进去一块银子。
“来京中孤苦无依,无事可谋。”景霖指腹压着册子,翻了几面,指着上面的卖身契道,“我给你一个去处。”
刘霄细细阅过,再翻一面,看见景霖给他安排的职务。
——景府主管事?!
刘霄要被这个身份砸蒙了。
“识得不少字,也不算太差。”景霖淡着眼看过刘霄的神情,道,“但我得事先说一句,在其位谋其职,给你权,你总是要回我点什么的。若是不惜命,便签字画押吧。”
说罢,他将手一抬,示意刘霄。
刘霄巴巴地盯着卖身契。
其实,无论是有没有这个身份,还是有没有差事让他干,他都是无所谓的。人都走过大半辈子了,家中也只剩他一个人了,活着死着,好像意义也不大。
“给我权,我能管谁啊?”刘霄轻轻问道。
他也不过是个乡下人,他能管得了谁啊。
“府中。”景霖笑笑,“多的是杂碎。我着眼朝中,无暇分身顾及。我要你把她们,都给我栓好在府里。”
“我。”刘霄失笑,“孩子,我也不会管啊。”
“废话。”景霖道,“不然我给你权是干什么用的,当沙子抛着玩?你识字,不懂的就自己去学,又不是傻子,这还需要我教你么?”
刘霄:……
这小官员,嘴蛮毒的。
前几日那般唯唯诺诺,确实装的很明显了……
刘霄扫了下鼻子,突然,他“啊”道:“小公子,要是我就这么草率的进府了,你家里的长辈……”会不会转头就把他踢走啊。
“你那日没听清么?”景霖愣了一下,道,“我爹娘都不在了。”
刘霄抓胡子的手顿住了。
没有,爹娘了……?
那这小官员,活到如今这般境地,也是。
十分不易啊。
景霖凛了下神色。刘霄不知道的是,他在册子上早就抹下了毒药。
知道他太多事的人,若不是自己的人,便还是做个死人吧。
“那,也许我可以试,试?”刘霄回道,“我膝下无子,若小公子不嫌弃,也许我还可以——”
“没必要。”景霖打断道,“我要你做的是管事,不是长辈,分清楚主次。”
刘霄哑舌。
他重新去看景霖的眼睛。
似是纯粹无暇,又隐约晦暗不明。
读不懂。
半响,刘霄捏着那一张卖身契。由着景霖给他指尖扎上一针,溺出血丝,在后头摁下了一个手指印。
鲜红的手印在泛黄的册子上留下醒目一笔。刘霄将册子合上,眼前的景象清明了许多。
好像,也给自己找到一个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