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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日记》
文/极地星
第一章
七月，热夏蔓延，绿叶发蔫打卷，燥热遍布湖城。直到暖湿气流的到来，这座江南小城才终于开始下起雨来。
这是雨季，也同样是校园的毕业季。
叶牧野只是坐在窗前，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小声地对着手机那头说：“挺好的。我现在准备搬东西回家。”
“……”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开车回家，去年考的驾照……就江边那套房子。我现在还在学校，等等就回。”
“……”
“实习？……不想去。不是有哥你了么？就没必要我去了吧。”
于是又陷入了尴尬与缄默。
叶牧野看着窗外的雨景，又喃喃说：“哥……今年我生日，你们回来吗？”
“……”
“没空啊。没事啊，那我跟我同学出去吃饭。我跟同学关系还行吧。”
然后就挂了。叶牧野又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睑。
爸妈和哥都太忙了，哪像他呢，整天都无所事事。
叶家是新贵，从叶牧野父母辈做起的，于是他姑且算是个富二代。他亲哥甚至能跟秋家那位并称，于是家里生意也就不太需要叶牧野了。
他打小就是个聪慧的孩子，也很会讨人喜欢，直到他八岁那年，跟着父母参加游轮聚会结果一不小心从游轮上掉下去以后，一切都好像变了。
救援队将叶牧野从海里打捞起来，所有人都担心他的身体。可是身体上的伤痕治疗了，小孩子却成天说着“人鱼”“人鱼”，要去看人鱼，像是中邪了一样。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人鱼呢？
八岁的叶牧野喊着人鱼，大家都只会怜爱他，说他掉下游轮把脑袋给磕坏了。
十二岁的叶牧野喊着人鱼，大家已经对他有些烦恼了。
而现在，十八岁的叶牧野喊着人鱼，大家只会觉得他是个疯子。
“叶少！”室友笑嘻嘻地揽住了叶牧野的肩膀，“请我们吃饭去啊。”
叶牧野请了三个室友一整个大学时段的饭菜。眼见已经毕业了，他不想再请了。
于是他难得摇摇头，拒绝说：“我今天要回家了，你去跟其他人吃吧。”
“嚯，你们大少爷……”室友挤眉弄眼地问，“没十个保姆啊司机啊什么的来接你回去？”
叶牧野不喜欢这个语气。
“嘁，我们大少爷大学时段还没谈过恋爱呢，多少小姑娘折在这棵铁树上啊？”另一个室友说着，语气带了点讥嘲。
另一个室友掐着嗓子：“哎呦呦，这还是我们少爷第一次带女人回家呢。”
“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少爷笑得那么开心呢！”
“你家里都没人接你吗？”
“你不是有个好他宝贝牛逼的哥哥吗？我们小平民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他没派人来接你啊？”
叶牧野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又被室友们打断，于是便沉默地听着他们大声又放肆的笑声。
他怕不合群，便也抿唇笑，却不知道在笑些什么，笑意也不达眼底。
叶牧野这回打定了心思绝不请客，也一直在委婉拒绝，毕竟这些室友，在他毕业以后应该也和他没什么交集了。
就这样吧，反正以后也遇不到了。
他做了个深呼吸，合上了行李箱。
最后步入了雨季。
他不是高材生，就读的也是湖城本地的大学，刚够到一本的线。他不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也对他没有要求。
喔，不对，他更正——也是有点要求的吧——希望他别再去寻什么人鱼了。
可是他记得的，他八岁那年掉下游轮，掉入深海，见到的那个漂亮得不可描述的生物。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银发，蓝紫色的瞳孔，还有巨大的漂亮的蓝紫色鱼尾……一切童话故事里关于人鱼的叙述都能加在那个生物身上。
……
可是所有人都说他是疯子。
以至于他也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眼花，八岁那年看到的“人鱼”是不是只是他濒死前的幻影。
还是，他的大脑为了保护他而产生的幻想。
又或者是……
他真的是个疯子。
……
叶牧野讨厌湖城漫长仿佛无结尾的雨季，又热又湿，闷得慌。
他讨厌雨。
他刚将行李费劲地搬上车，就听到手机铃声。他刚有些期待地低头，可在看到来电电话的那一刻又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
“宋老师。”叶牧野清了清嗓，礼貌问道，“怎么了？”
“小叶啊，你那幅深海人鱼图。”那一头传来中年女人爽朗的笑声，“有大顾客要买！”
叶牧野一愣，反问：“大……顾客？”
“对！”宋老师说，“你知道他们出多少钱吗？——二十万！我知道你家里不缺钱……”
“我知道。”叶牧野抿唇笑，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家里不缺钱，但是宋老师家里缺。
他本来就是将画挂在宋老师的画廊，本来就是要拿出去卖的，只是要跟宋老师分红罢了。
他这十年来，翻阅了所有关于人鱼的资料与传说，也没有找到关于人鱼的一点线索。
或许世界上本就没有人鱼。
八岁那年看到的只是幻觉。
他花了十年才告诉自己，叶牧野——你该释怀了。
过去，早已不可追。
同样，那幅他花费了好久的心血绘制而成的画，也该卖掉了。
“宋老师，我现在有空，需要去一趟画廊吗？”叶牧野问道。
“那你来嘛，大顾客还没走呢。”宋老师热情地招呼说。而此时，画廊内，那个被宋颖宋老师称为“大顾客”的，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子。
她约莫二十岁，很年轻，扎着高马尾，像是刚毕业不久出来找工作的大学生。
她站在叶牧野的画作前，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是说，画下这幅画的人，真的见过人鱼？”
“夏老板啊，小叶他自己是这么说的，说是他八岁的时候见到的。”宋颖摇了摇头，“但是这世界上哪有人鱼呢？再说了，小叶他现在都十八岁了——就算真有人鱼，这十年来变动可大哩！”
十年，三千六百多天，可以发生多少事情呀！她嘀咕说：“真有人鱼，说不定也死了呢。”
夏老板没说话，半晌，她说：“你可以叫我夏然。”
而她面前的画作上，银发人鱼伸出手来，蓝紫色鱼尾如梦似幻。泡泡浮现在他的周围，他的身后是打入深海的阳光，梦幻又绚丽。
宋颖倒是摆摆手：“姑娘，听我一句劝，你也是人鱼传说爱好者么？——人鱼这东西有没有到现在都没有个定论，还是多关注关注自己，花钱给自己买点东西吃吧。我女儿她啊，就喜欢买那种徽章啊，人物立牌啊，还叫它们老公……说它们是谷子，她每天都在吃谷。正儿八经的粮食倒是……”
可能人就是这样吧，到了一定的年岁就喜欢碎碎念。
“小叶他也是的……虽然家里不缺钱，但是也应该多关注关注自己，少花点心思在传说上……”
夏然偏过头，打断问：“画家什么时候到？”
“啊？喔，小叶应该才放学吧，要从学校赶过来。”宋颖说，“应该快到了。妹子你先找个地方坐吧。”
她热情地给夏然泡了茶。
后者坐在沙发上，盯着茶杯中的茶叶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湖城的雨还在下，而叶牧野匆匆地跑出雨幕，画廊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抱歉路上堵车了！”叶牧野收起伞，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了些雨水，甩了甩脑袋，但问题不大，他连忙说，“让你们久等了！”
“你就是叶先生吧？”夏然笑着问。
叶牧野点点头。
宋颖倒是笑着说：“你们聊你们聊，我先去其他地方逛逛。”
算是给他们留下了二人空间了。
叶牧野有些局促地坐在夏然的对面。
“别紧张。”夏然弯眉，叶牧野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也温柔地说，“您应该听宋老师说了吧？我很喜欢您的画，而且愿意出价到二十万。”
可是叶牧野却轻轻摇了摇头。
夏然一怔：“是觉得少了吗？我可以继续抬价。”
“不。”叶牧野只是说，“不用二十万。这幅画不过是我童年的黄粱一梦，二十万太多了。”
“可是就在刚刚，宋老师说你真的看到过人鱼。”夏然敛了笑容，神情中多了几分严肃。
叶牧野犹豫了。
他有些难过地说：“人鱼是假的。”
“……那你是怎么想到要画这幅画的？”夏然又问。
“我……”
叶牧野小声说：“八岁那年掉下过游轮，我好像看到了人鱼。”
“好像？”
叶牧野轻而缓地点点了头，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慢吞吞地说：“嗯，我确定。但是已经过去十年了，我的父母、哥哥，所有的朋友，都说我看错了，世界上，怎么会有人鱼呢？”
“不。我反而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人鱼。”
夏然反驳说：“你可以和我讲讲，你看到的人鱼是怎么样的吗？”
“漂亮。”叶牧野脱口而出，“漂亮得我难以形容。他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璀璨的眼睛，像是宝石，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鱼尾也极其漂亮，是蓝紫色渐变，浮在他周围的，好像丝绸……”
“那么。”夏然没有打断叶牧野缓慢的叙述，听完以后问道，“你见到的人鱼，有没有其他标识？比如什么印记。”
“……”
印记？
印记？
一下子，叶牧野又好像回到了那个海底，周围全部都是水，近乎没有波动，而窒息和死亡压迫着他，他的心脏像是被巨手紧紧攥住——他好像要死了。
——他好像要死了！
海水疯狂倒灌进他的体内，他拼命挣扎却也无济于事。他努力想要睁开眼……
于是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情景。
银发人鱼朝他伸出手，将他抱入怀中。那一刻，他即神明。
可那神明似乎也很狼狈，脖子处似乎也刻着什么文字。
叶牧野想要看清，想要回忆起来——
“别着急，别着急。”女子温婉的声音安抚着叶牧野的心，一步步引导，“慢慢想，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回想起来的。告诉我，那条人鱼脖子上的痕迹是什么？”
叶牧野嘴唇嗫嚅，才艰难地说：“C……Y……”
“有回忆起数字吗？”夏然循循善诱，“别着急，别着急……”她的声音似乎生来带着抚慰人心的能力。
可惜，她也听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叶牧野到底还是摇摇头，那一瞬间他仿佛彻底脱离了海洋，肺腑中终于获得了空气：“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他的神情中划过一丝真切的迷茫，也刚好被夏然捕捉。
后者反而叹息一声，有些懊恼地说：“抱歉。是我太心急了。我们再聊回这幅画吧——我真的很喜欢您的这幅画……”
……
叶牧野不知道那一天他是怎么回家的。他将那幅画卖给了夏然，成交价还是二十万。宋老师拿到分红以后乐得合不拢嘴。
反倒是叶牧野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按着其他人的命运轨迹走下来了，上小学、初中，考入高中，再考大学。大三的时候跟着别人一起去学驾照。
可现在毕业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就像一个偷窥狂，偷窥着别人的人生，然后让自己的人生也按照这轨迹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至于结局——他不知道。
只有画画的时候，能够让他找到他做“叶牧野”的痕迹。可是最开始画画，就是为了那条该死的人鱼。
然而现在，他应该放下了。
夜色逐渐加深，湖城还下着小雨，叶牧野看不太清楚前路，只能降速，哪怕这条道上只有一辆车。
忽地，路边好似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正想要过马路。叶牧野让行，那道黑影却怎么也不走。
叶牧野也没多想，对方不走，自己总不能一直停这吧。
可是当发动机启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黑影竟然往前一跳一跳——这碰瓷的吧？！
叶牧野狂踩刹车，内心却不住烦躁。车子还没撞上呢，这黑影就自己倒在了地上。
幸好有行车记录仪。
叶牧野恼怒地开了车门，却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刚把一只脚踩在地上，就感觉像是踩到了什么黏黏腻腻的液体。
……？
叶牧野的脊背倏地发寒。
他咽了口口水，原先嚣张的气焰全部消散，小心翼翼地走到车前，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他一摸口袋，却发现手机放在车上没带过来。
湖城还在下雨，叶牧野的心里也愁苦得下起雨来。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身体却不自觉颤抖个不停。
还是先上车吧。
他好像误入了什么凶杀案。
但是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单纯就是路过而已，然后很有可能撞到了被害人。凶手可能还在附近。
先上车缓缓报警吧。
他不应该下车的……
报警。
对，先报警。
叶牧野刚坐上驾驶位要关门，就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小腿处就被什么东西给钩了住。
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硬生生拖下了车。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咚——！”的一声，他整个人都被摔在地上。
他下意识吸气一声，只感觉整个人都像是散架一般，疼得他直打颤。
然而他一睁眼，就被吓了一跳。
“嘶——”巨大的毛腿蜘蛛伏在他身上，八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好恶心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叶牧野一动都不敢动。
一定是幻觉吧。
他闭上眼。
可是他一睁眼，仍能看到这只蜘蛛，体型大得……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逃脱。
那蜘蛛左看看右看看，“嘶嘶”声不绝于耳，不知道哪来的尖刺硬生生刺入叶牧野的小腿。
叶牧野只感觉每一秒都是煎熬，小腿止不住地颤抖，可是头脑的保护措施让他在这一瞬间有些麻木，像是感觉不到这刺骨的疼。他紧闭牙关，牙齿直打颤。
他想要挣扎，腿上的伤却像是一根刺已经搅动着他的大脑，疼得让他的脊背近乎弯成一道弧，生理性眼泪夺眶而出。
他没再挣扎，又被蜘蛛的毛腿给按压着回归原来的躺位，终于忍不住抽噎一声：“你能不能别让我觉得疼，直接将我没感觉地吃掉，我从小怕疼。”
等等。
他忽然反应过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蜘蛛呢！哈哈！他应该在做梦！不过死了也好，哈哈，死了就不用工作了。
他安然地闭上眼，听到“呲呲”的声音，随即，一阵温热洒在他脸上。
叶牧野呆愣愣地睁开眼，就见那蜘蛛一动也不动，一道身影将那蜘蛛从叶牧野身上推开，然后弯下腰，略有些疑惑地盯着他。
叶牧野想。
他果然已经死了。
车前大灯一闪一闪，他却看清了这道身影，眼前的生物——它银色的长发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光，“滴答答”还在往下滴着水。
……也对，现在毕竟还在下雨。
当然只能狼狈地往下滴水。
叶牧野在内心默默吐槽。
可是更值得一提的，是它蓝紫色的鱼尾。然而它看起来极其狼狈，身上处处可见伤痕，哪里有十年前的光彩。
“你……”叶牧野刚说出第一个字，那人鱼就扔掉了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剑刺，弯下腰来，轻轻地摸了摸叶牧野的脸，于是它的手上沾满了蜘蛛那还散发着恶臭，被它用尖刺捅穿而溅上叶牧野脸蛋的血。
叶牧野咽了口唾沫，如果没猜错，他脸上应该都是血。雨水和血水融汇在一起，又滴落到地面上。
他坐起身，看清了那条人鱼脖子上的黑色文字，忍不住喃喃出声：“CY－095。”
纹身么？
不过“095”，大概是它的编号。
它听到自己的编号，像是忽然兴奋起来，眼中闪烁起别样的光芒，指尖从叶牧野的脸碰到小腿，带起叶牧野浑身的战栗和忍不住的喘息。
095看了眼叶牧野的伤痕，轻轻抬了抬他的小腿，便俯身咬了上去。
“卧槽。”叶牧野难得爆粗口，只感觉一阵酸麻的痒意，伸出手去推它，“你做什么！”
095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动作不停。它猩红的舌尖舔过伤口，那伤口就奇迹一般地痊愈。
然而叶牧野更加惊恐，分不清那水痕是雨水还是唾液。
095抬起湿漉漉的漂亮眼睛，便艰难地起身，将叶牧野抱上车，它下意识往上捋了捋打湿在他额前的碎发。叶牧野还呆愣愣地盯着人鱼的脸看，像是被吓得变成了精致漂亮的人偶，连对方耐心地解着自己的衬衫扣子都不知道。
他被人轻轻翻了个身，之前被他忽略掉的背上的擦伤的疼痛便气势汹汹地来访。他下意识抓了抓褪下的白衬衫，发出闷哼一声。
半晌，脊背上刚刚被蜘蛛拖出车而产生的伤口全部恢复如初。但是叶牧野的大脑却已经完全宕机，耳朵红得近乎要滴出血来。
095疑惑地仰头，戳了戳叶牧野的脸蛋。它眼中又像是含着笑意和熟稔，又俯身舔了舔叶牧野的眼泪。
然后听到了叶牧野的喃喃声——
“我说呢，我怎么从来没做过春_梦。”叶牧野看起来快像是要哭了，“一来就战损人外，我真了不起，做个梦尺度这么大。”
095像是完全不理解叶牧野所说的话，眼中一阵茫然。
倒是叶牧野自己翻身，反问095：“你就只亲吗？都做梦了你不往下做点？哥哥，今晚月色真好，别做梦了做我吧。”
095：“……”
095：“？”
车窗外还下着小雨，雨水混着血水流入地底，衬得整个世界更加安静，漆黑无光的世界与车内的光景格格不入。
它就见叶牧野哭着把头往后仰，整个人陷在坐垫里。
然后，昏迷了。
095：“……”
它的嘴角又轻轻扬起。
——它不知道“笑”的含义，但它确实是在笑。看来它心情很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23：00：00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