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阙歌》沈心素

1、糖人

　　这是她第三次来大江。

　　月沉沉挂着，风轻轻抚着，静也不静，因为有叶子莎莎，炉火冉冉。江面涟漪溅起，倒影那张艳丽脸庞的细腻皱纹，和无神的双目。

　　而江的那面，残垣断壁未能修建，腥臭的血迹早已被暴雨冲刷干净。

　　她静静望了许久，久到天边现出一抹霞色，于通天之江相交璀璨，久到身后站立了一个拿着糖人、懵懵懂懂望着她的女孩。

　　一

　　上元佳节将近，灯火通明，集市成群。汉阳县临江炸花，昏暗天上布满多彩星子，石板路浸染欢声笑语。

　　这是她第一次来大江。

　　彼时沈娘子年方二八，灯火酒绿之中，她一只手捻着糖人，一只手提着裙摆，娇小的身躯艰涩穿过人群，停步在大江边上。

　　“怎的这么迟，再晚些，这地儿可也不保了！”身侧，阿郎拧着眉毛，有些不悦地看着她，但又瞧见沈娘子手上的两只糖人，眼睛很快弯起月牙。

　　沈娘子最是知他，翘着嘴将糖人递过去，才免了她的“迟到之罪”。

　　两个孩子欢声喜气地趴在椅杆上，江水被灯光点燃，闪烁赤的、翠的、七彩的星光，莲花灯顺水缓缓漂浮，渐行渐远。

　　沈娘子望着，吃糖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阿郎，今年过灯节的人，好多啊。”

　　“那是自然，毕竟不是每岁都有烟火。”

　　“可我听爹说，金贼很快要打过来了。”说话间，烟火炸得极兴、极响，岸边火红一片，映在脸庞，染出大片大片火色。

　　阿郎咬掉最后一口糖人，将小小的棍子捏着比划，作着将军之态：“那就把他们打跑！嘿……哈！娘子宽心，到时候我罩着你！”

　　“我才不要你罩着，我自己也要当大将军。”

　　“真的吗？”阿郎瞪大双目，“那到时日，你直攻对方将领，我替你掩护！我们一起，把金贼打得落花流水！”

　　待烟火燃尽，灯会渐渐散去，欢笑声很快落幕。除却了人群喧闹，大江又恢复往日宁静模样，在月色下，静静闪着皎洁的光，唯有几朵江上尚未漂离的花灯宣誓着海市蜃楼的风景。

　　沈娘子每每想起，嘴角都会不由得上扬几分，心情愉悦几分。

　　“骗人！”女孩的声音将沈娘子拉回眼前，“我从不曾在江边看到过烟火，也不曾见过灯会，只会瞧见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拖着会哭的笼子走来走去，每每我要躲在窗边偷瞧，阿娘就会把我关进柴屋子！”

　　她讲这话时声泪俱下，手中糖人融化的糖浆随泪水一同滴入大江，鲜红的色彩正如悠久记忆中、那场红色的天地。

　　沈娘子从袖口掏出帕子，蹲了下来，轻柔地擦拭掉她眼角的泪：“我知道你受了极大的委屈，但你先听我讲完，好吗？”

　　二

　　那是春暖花开的时刻，沈娘子出嫁。

　　青石巷上红绸飘飞，灯笼密布，人群熙熙攘攘，水中小船悠悠漂浮。

　　这是她第二次来大江。

　　沈娘子着一身青绿襦裙，广袖轻抚，凤凰花冠置三千青丝，在哗哗水声响着清脆。

　　风声笑声中，她手持绣扇，立于船头。身后丫鬟垂眸轻笑，江鱼莲藕一筐又一筐。

　　阿郎就在对岸。

　　即便如今见过许多场面，丝绸罗琦数不胜数，但每当人问起来，她都会说，这一日，她见过最美的霞光，穿过最美丽的衣裙，见过最爱的人。

　　但无论她讲述得多么动情，后面再有人问，她皆不会开口了。

　　因为那日，她不仅瞧见了霞光，也瞧见了血河。

　　金军打过来了。

　　毫无征兆地、策马声来。耳畔全是尖叫嘶喊，目光所及全是红浆一片，黏黏腻腻落入水中，浸入大江。清透的水沾染了污渍，就同她一般变得浑浊，变得肮脏。

　　在距离对船一步之遥，她被金军拖了回去，阿郎奋力向她游水，却被长□□入水中。

　　夜晚了，风很静，水很凉，鼻尖充斥着丝丝缕缕腥香味，翻云覆雨中，她被彻彻底底地从清澈江水中拽出。

　　血红的水奔流而下，沈娘子独自站在桥畔，不，也不算独自，因为她的阿爹阿娘、叔叔婶子也陪在身侧，只不过是躺着而已。

　　真的很静，天地好像死在了此刻，她的呼吸沉闷，压抑难耐，沈娘子轻轻按着桥柱，脚步刚移，江水忽然流动起来。她回过头，昏暗朦胧中竟点了丝丝缕缕的亮光。冰泉融化，哗哗水声冲入血水，推出一抹刺眼的、清透的分割。

　　很快，金军要往下一个地方去了，沈娘子当即抹了把脸，扯扯婚衣，小步急行了去，噙着泪，拉住金军的衣袖：“将军，带我走吧。”

　　“所以你就这样做了军妓！”女孩诧异，糖人差点挥了出去，“你怎么能这样，阿娘同我说过，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这杀千刀金贼的走狗！”

　　“她是这样说的？”沈娘子扬着笑，比起女孩震惊的模样，她倒是平静过头，“你阿娘是个好人，若有机会，搬去京城吧，别留在这了。”

　　女孩闻言望向她：“那你呢？阿娘说，你是这条江上的名妓，是最有钱的女人，你为何不去京城？”

　　三

　　金军一路顺畅无阻，沿着大江一路南下，每当路过一个村子，就会同当年一样开始野蛮的屠杀。男人的血染红了江，女人孩子被充当“两脚羊”，尖叫声嘶喊的同时，还有对她的谩骂。

　　沈娘子太美了，太会讨人欢心了，所以成了介于“两脚羊”之上的军妓。

　　每当那些猩红充血的双目紧盯着她的时候，她总会做一段悠久的噩梦。在噩梦中惊醒，又在噩梦中睡去，如此反复，如置身炼狱。

　　世人骂她“妖女”，骂她“贱货”，但沈娘子也顾不上这些了，江水日渐浓稠，日渐浑浊，但驶向的归处始终不移，她始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终于有一日，一次屠杀之后，她收到了消息。

　　沈娘子喜出望外，她将消息小心翼翼地藏在胸脯。外面人群来来往往，她只有躲在床后，才敢拿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她知道，官府来人了，就在明日。

　　翌日，沈娘子着一身翠色舞裙，细细留意每个过路的人，兜兜转转，灯火摇曳，一个官人将她叫入了帐篷。

　　“这位可是大官爷，可得服侍好了！”

　　沈娘子强装镇定，娇声应答，待屏退了人，推开门，沈娘子笑意盈盈，瞧见人的时刻，瞬时怔住了。

　　这位官人生得俊俏，身躯挺拔，软铠亮眼，正噙着笑，望向她。

　　她从未见过阿郎这幅模样。经过时间的推延，阿郎早已无了年少的稚嫩，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棱角分明，脸上多了许多细细密密的疤痕，即便是笑起来，也透露着一股肃杀之意。

　　“阿郎，好久不见。”

　　凉风从江面上拂来，终于不再掺杂着血味。阿郎也随光亮望来，“好久不见，娘子。”

　　这一夜，秉烛夜谈。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大婚那日之后的事，她没有问过阿郎是怎么活下来的，活下来有没有寻她；阿郎也从不过问她是如何成了有名的花魁，只是杯杯见底的清酒倾述着二人的情思。

　　他们聊了许久，先是最重要的行动指令，然后是上元灯节那日，透着五彩斑斓的大江之水。他们不言，但心中却都格外清楚，那日不仅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也是他二人心中日夜所思。

　　女孩疑惑抬头问道：“为什么呢？”

　　沈娘子笑意不减：“因为那是他向我提亲的日子。”

　　提亲那时，阿郎说，他会永远保护她，会用自己的性命护着她。那时，沈娘子问他，若是金军来袭，敌寇来侵呢？若是江山涉险，百姓难安呢？

　　她没有听到阿郎的回答。

　　“那又怎么样！”女孩愤怒地敲打着地面，“是他说会护你爱你的，如今却让他人欺你辱你，那就是他的不对！”

　　沈娘子嘴边的笑终于淡了下去，她望着眼前的女孩许久，久到清风再次拂过水面，她道：“你知道你阿娘为何要将你藏起来吗？你知道，今日分明是上元节，却无人敢放出一支烟火，摆出一片小摊吗？”

　　女孩顿了顿：“因为金贼？”

　　“金贼每每到过一处，便会伴随着一场腥风血雨。”沈娘子随金军这么多年，没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她阖上眸子，好似那片片血海就在眼前，“你阿娘是个好人，她一个人将你拉扯大，一边防着金贼，一边防着你，一边夜夜织布，只为攒下盘缠，带你逃离炼狱。”

　　“但是，逃是无用的。朝廷步步后退，金贼便步步紧逼，我们不该成为泥潭里恐惧蜷缩的猫，和昏暗笼子里只敢低声哭泣的两脚羊。”沈娘子望着静谧无声的江水，目光炽热坚定，“一个躺在敌寇将领枕边的女人，有时候比一百精兵更重要。”

　　那日，她没有听到阿郎的回答，但是阿郎听见了她的决心。

　　她说，她不需要他的保护。相反，她会为他们争取时间，会透露金军情报，会联合制定方案，会蛊惑将领一步一步带着那群好似永远也无法战胜的骑兵走进陷阱。

　　现在，她该去收棋了。

　　天边昏暗不定，云层翻滚，一抹刺眼的、赤红的光从犄角旮旯中挤出，随后扩大，照亮。风变得汹涌，连带着水也一同翻涌起来，大江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苏醒，睁开那双可怖的双目。

　　沈娘子站了起来，迎着光，登船。船身剧烈起伏，头上的璎珞随着她的动作摇曳，身上的舞裙如花朵绽开，但女孩知道，这是她的武器。

　　女孩怔怔站起了身，却发现脚边放了一包首饰。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抱起，顺着江边狂奔，对着船上的人呐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立在船头的人远远回过身，看不清脸，但风却将她的声音送到了女孩的耳畔。

　　她说：“大概是因为，我喜欢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