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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8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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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娇撩帘的手便冻住了。
马车里头,萧鼎一身便服,正襟危坐,神色温和,见萧娇站在门边,甚至还颇为关切地招手。
“外面冷,快进来。”
萧娇略显僵硬地走进车内,低低喊了声“父亲”。
萧府马车甚为宽敞,里面炭火烧得正旺,寒意被突然而至的暖气驱散,萧娇没感到暖和,只觉极其别扭。她没有想到萧鼎居然会亲自来接她,目光巡了一圈,最后选在靠窗一侧坐下,与萧鼎离了两三人距离。
萧鼎勾起唇角,笑意加深。马车缓缓启动,车轮轧过地面,发出辚辚声响。萧娇抿紧唇角,腰身绷得极直,身下胡毡垫软和极了,换做平时,她早就斜靠其上了,如今却只能端端正正坐着,又过了片刻,她微掀眼皮,发现萧鼎自一侧的小炉子上端起茶壶,正往小几上青釉瓷杯里倒。
雾气萦绕而起,他的脸孔愈发晦暗不明,萧娇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因此一刻也不敢松懈。若是之前她的猜测都是真的,面前这位父亲大人看到她安然回来,不是应该惊讶奇怪,然而他这幅样子,又像是对她平安回来毫不意外。
萧娇心里揣思着,竭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然而她却不知,自上车的那一刻起,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分毫毕现地落到萧鼎眼底。
相比于萧娇的紧绷,萧鼎则闲适许多,倒好茶,他用杯盖拨开茶沫,慢慢品了一口,才终于开口道:“宣城怎么样?”
来了。
萧娇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
“看你模样清瘦不少,想来宣城里没有什么好吃的罢。”萧鼎状似随意地问,说完还将一只青瓷杯推到她面前,“这茶不错,天冷暖暖身子。”
萧娇略一迟疑,接过茶杯。
青瓷杯盏里荡着几片茶叶,茶香袅袅,清香扑鼻,萧娇的手指渐渐舒展,人也冷静下来。
她见萧鼎一瞬不错地望着自己,正等着她回答,想了想道:“宣城当然比不了金陵繁华,我在那没几天就把全城上下游遍了,实在无聊得紧,早知道就不去了。”
萧鼎“哦”了声,语气愈发温慈:“听说你回来是袁成值副将亲自送的,他对你倒是尽心。”
萧娇闻着茶香,忍不住喝了一小口:“他职责所在罢了,谈不上尽不尽心。”
萧鼎目色不变,又问了她在袁府里一番作息。萧娇在返京的途中已打好草稿,因此此番作答倒也滴水不漏。如是若萧鼎这样的人,也丝毫没找出半分不妥之处。
萧娇说了一通,只觉唇干舌燥,不由连喝几口茶,末了,萧鼎见她茶杯见底,又给她添了一杯。
“茶好喝吗?”萧鼎关切问道。
萧娇点头,萧鼎的东西自来不俗,这茶想来也绝非凡品,于是她下意识问道:“味道清浅,但回甘无穷。不过我好像感觉在哪喝过,这是父亲一直珍藏的碧涧茶吗?”
萧鼎淡淡一笑,也不知是否错觉,萧娇却觉得这笑容里隐含旁的意味,紧接着,她就听萧鼎道:“这不是碧涧茶,碧涧茶虽然同样回甘,但味道却要浓郁一些。这茶叫做雨露茶,乃是楚地特产,是一位下属所送,你若喜欢,我让管事将余下——”
萧鼎还未说完,眸光忽而一动,转而关切地问道:“阿狸,你很冷吗,为何一直在发抖?”
萧娇蓦然一惊,兀自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垂下眸,微微挪动身子,道:“可能窗口有风,是有些冷。”
她压了压衣襟,在萧鼎看不到之处,偷偷擦了满手的冷汗。
雨露茶,楚地……他是故意试探自己吗?还是说,这些只是巧合?
然而没等萧娇想明白,只觉头顶一暗,她惶然抬头,就见萧鼎已俯身探过来,他欣长的身影砸在她面上,若如泰山压顶一般,顷刻间便覆裹住她。萧娇险些想惊叫出声,她死命攒紧手心,只感觉身后咔嚓一声低微声响,是车窗关紧的声音,而后头顶那抹暗影退去,萧鼎重坐回原处,轻轻掸了掸袖子。
“好了,眼下不会有风了。”他语气关切,俨然慈父一般。
萧娇不着痕迹抚去额头冷汗,低低道了声“多谢父亲”。
经过这一打岔,两人像是忘记方才的对话,萧鼎也不继续在茶这个问题上探究,好在萧府离宫城不远,前头侍从在门外道:“郎主,马上就要到府了,需要停车吗?”
萧鼎望了眼萧娇,语气淡淡:“直接去公主府。”
侍从得令,扬鞭吆喝一声。
萧娇却不由蹙起眉头,自从阿娘与父亲分居后,父亲可一次都没去过公主府,这次怎会?
她心里虽狐疑,面上却不敢再表现出来,不过片刻,马车停了下来,侍从道:“郎主,公主府到了。”
萧鼎“唔”了声,当先下了马车,萧娇虽不情愿,还是不得不紧随其后。
公主府外,朱门大开,嬷嬷侍女站了一排,见到萧鼎,面上同样惊愕。里头有位年长些的嬷嬷率先反应过来,先是对萧鼎福了身,又对萧娇行礼。
“早先宫里头传话,道郡主会晚些回来,奴才刚过了申时就在这等,可算把您等到了,没想到还是尚书大人您亲自接送,奴才白白担心一场。大人,您可要进来坐坐?”
这位郑嬷嬷早先是长禧宫服侍太后的,后来才被太后指派到公主府里,更在公主离开后,尽心尽力打理公主府内务,所以即便是萧鼎,也不能以寻常奴仆的身份对待她。
郑嬷嬷挑起灯笼,绛红纱灯照在人脸上,晕出朦胧的剪影。萧鼎湛黑色眼眸却略略一转,只浅笑道:“眼下天色已晚,阿狸舟车劳顿,需要好好休息,我明日再过来。”
他伸手,理了理萧娇略略零乱的发髻,道:“你进去吧,为父就在这看着。”
萧娇略显僵硬地福了福身,而后在萧鼎充满慈爱的目光中走进府里。
等府门彻底关阖,萧娇倏然卸下一口气,整个人像被抽去筋骨般,软软斜靠在一旁侍女身上。郑嬷嬷眉头一皱,忙吩咐一旁侍女搭手,几人快步扶着萧娇进了寝阁。
直至回到卧室,萧娇才恢复点精神,她恹恹招手,侍女会意,忙准备沐浴用具,一通忙活下来,等萧娇再次回到内室,已经一扫之前颓靡。
郑嬷嬷铺好床褥,回头见萧娇坐在妆镜前,仿佛出了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挥退四周侍女,而后行至萧娇面前,俯身道:“女郎,如今您已经归府,莫要再担心,一切有太后呢。”
萧娇仰头,郑嬷嬷的脸浸在烛光里,眼角的皱纹压出深深暗影。面对这样一位从小将她抚养长大,近乎她阿母的嬷嬷,萧娇终是卸下心房,长叹一声:“嬷嬷,你觉得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郑嬷嬷即便不清楚马车上两人的对话,但方才府门前的一幕还是看在眼底,对于萧鼎突然之举,若说不惊讶却是假话,她心里更清楚,萧娇这些年惹事闯祸,其实多少是有想寻求萧鼎关注的缘由在里面。无论公主与萧鼎之间再大的隔阂,可试问世间哪个女儿不希望得到父亲的关爱?
这些年,萧娇虽长在太后身边,其实心里也很希望父亲看一看她罢,便如方才那样送她回府,明明在其他人眼中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举动,但恐怕已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以至于她此刻还不相信,甚至询问旁人她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郑嬷嬷望着萧娇,心底升起浓浓疼惜,到底是自己守着长大的人,她抚了抚萧娇浓黑的长发,低声道:“女郎,我想,萧大人心底还是记挂您的,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即便他从前有忽视您之处,但血浓于水,萧大人终归是疼您的。”
“血浓于水……”萧娇喃喃,目光落到近旁闪烁晃荡的烛火上,隔了半晌,道,“但愿如此。”
郑嬷嬷见她眼底露出茫然的情绪,心底只疼得厉害,又见她这一月来模样清减不少,愈发蹙紧眉头:“女郎,跟着您去宣城的几个侍女中,怎么不见采薇,她是不是没服侍好您,瞧您,都瘦了好多……”
提到采薇,萧娇才慢慢从低落的情绪里缓过来,想了想,觉得此事还需对阿婆那里有个交代,于是道:“嬷嬷,在宣城里,采薇遇到她失联的亲人,我不忍心见他们再度分离,便已替她脱了奴籍,放她离开了。”
郑嬷嬷万万没想到采薇不见,不是暂时未归,而是萧娇放她离开了。她知道,自己和采薇一众奴仆,俱是太后放到萧娇身边服侍的,虽说身契归于萧娇,但实际上仍是太后的人。而采薇离开这件事,若是她不管,最终太后势必会知晓,想到此,郑嬷嬷又是一阵头痛。
萧娇却仿佛已知晓她的想法,只低声安慰道:“嬷嬷别担心,此事我会对阿婆说,她不会怪罪你的。”
郑嬷嬷这才放下心,见萧娇如此,半是心疼半是内疚:“女郎,天不早了,您累了一天,早些睡吧。”
萧娇点头,慢慢走到床榻边。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许是真的累极,刚躺在榻上,她便沉入梦境中。郑嬷嬷压好被褥,又凝视她睡梦中略显不安的眉眼,微微叹息一声,而后吹灭蜡烛,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