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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果从未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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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没有时间写日记呢
上了大学就来记录一下喽
虽然妈妈对我还是爱搭不理,但她帮我拿行李了,我爱她!
——《林稚日记》
林稚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性格里的单纯和善良,变成了敏感,胆怯,再变成了自卑与孤僻,她开始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世界里除了亲人没有人能让她去信任了。
她真的不是忽然变成这样的。
不过她是突然从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跌成了村里卑微甚至“下贱”的老鼠的。
因为那些欺负人的坏男孩就是这么称呼她的。
八岁,她从省会的一线城市被迫回到爸爸的老家。
她被大清早拽起来,睡眼朦胧地去赶火车。她坐在窗户旁好奇地看着向后移动的树木,她根本不会想到从这以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回到了爷爷奶奶家。她记得上次是回来过年,可是现在明明是暑假期间。
她开始觉得不对劲,直到爸爸妈妈相继离开,她瘦小的肩膀被奶奶的手紧紧钉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静静离开,她越发觉得不对劲。
后来林稚有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见到他们。
那是一个满是鸡飞狗跳的小村子,村子里的人不论老小都说着一口拗口听不懂的家乡话。
公鸡叫起来的时候,几个老奶奶便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每当她经过,便用使她浑身不舒服的眼神盯着她。
几个衣着简陋的男孩们咧着嘴巴,满口污言秽语,毫无理由地对着娇小而礼貌的她便是一顿讥笑。
她想,或许是她做错了什么,让原本都疼爱她的爸爸妈妈开始疏忽于对她的关爱,把她一个人丢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庄里,让小村庄里的所有人都不喜欢她。
她的世界观崩塌了,过去彬彬有礼的老师同学不见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融入那两栋破旧的教学楼。
但骨子里渗透着的林爸爸骄傲的血脉让她不愿意为了融入而去学其他孩子的污言秽语,于是只好把自己封闭起来。
直到她再长大一些,她才从老奶奶和男孩子口中知道了,她心目中的英雄爸爸酗酒成性,因肝癌在市医院里长卧不起,妈妈一边拖着常年疼痛的颈椎病,一边在外地打着工,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替他们承受着村里人的毒舌。
“就是林三爷那个二儿子,都说他娶了个好媳妇当了文官飞黄腾达了,竟然得了癌症。”
“快看,那就是他闺女吧。天天嚷嚷着要去上学,真是的,那么大个人了都不懂得家里人的难处,学费多贵呀。”
“就是,早点嫁人算了。”他们议论的言语从小声嘀咕逐渐变成当街耻笑,仿佛她辛辛苦苦向爸爸求来的上学机会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场笑话。
她没道理继续下去,因为所有人都不看好她。
但她坚信自己是对的,因为爸爸支持她。
完全颠覆的世界观让林稚这个仅仅三年级的女孩的性格完全扭曲,直至沉默。
“小妞,把你的饭盒给我吃,快点!”
几个瘦瘦高高的学生午饭时将她围了起来,伸手要抢她的饭盒。
已经很多遍了,林稚总是饿着肚子回家。
爷爷奶奶不去理会她,她只能挨饿到天亮,到第二天中午,再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尽可能在他们发现前快点吃完。
可是前两天她都没怎么吃饭。她饿得眼冒金星,决定与他们奋力一搏。
她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生气地用力甩开了他们的胳膊。
可是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是这些男生的对手,那些男生扭着她的胳膊,踩着她的裙摆,大声嚷叫着警告她快点给,不给他们就把她的书包连着作业撕烂。
“一群没有教养的东西。”林稚气急败坏,学着别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把饭盒扔在地上,扭头想要快速离开,却被一个很有力量的手臂死死拉着。
“你再骂?”他说,“有娘生没娘养,跟你那个爹一样,不识抬举。”
“闭嘴!”小小的林稚听到这里,把书包狠狠砸在他脸上,“不许说我爸!”
看到那姑娘像个小狮子一样到处用书包砸人,混混们反而更激动,尖叫着扑上去。
小小的林稚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喂,你们干嘛呢?”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女打断他们。
林稚被夹在角落里面怒气冲冲,卯足劲去抵抗那些重重的拳脚。
她闭着眼睛狠狠挥舞着拳头,以往那些委屈不甘和气愤都化作此时不甘失败的信念,哪怕自己明明可以求饶便能逃过一顿毒打。
一声轻柔的呼唤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别害怕,妈妈已经帮你赶走他们了。”
林稚看到一张俏丽干净的脸。
母女二人把林稚领到自己的家里,替她上药。
“没事啊小姑娘,我已经告诉你们老师那些人的恶劣行为了,他们肯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的。”
林稚呆呆地坐在一边,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满是抓痕的胳膊。
“疼吗?”小姑娘的眼泪汪汪,她瘪着嘴一脸难受地问,好像受伤的是她,“你好坚强,一滴眼泪都没流。”
“是我疼,你有什么好哭的呀?”林稚用自己的衣袖帮她擦去眼泪,“本就不是我的错,是他们先动手,我绝对不能臣服于他们。”
“没错,绝对不能低头,要让他们男生看看,我们女生也不是好欺负的!”小姑娘笑起来,手舞足蹈地抓着林稚说,“我和妈妈来这里,就是为了抓他们这些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稚,森林的林,稚嫩的稚。”
“好好听的名字。”小女孩笑起来,眉眼弯弯。
“我叫江绫,江河的江,绫罗绸缎的绫。”
直到初中,再一次见到那张熟悉的笑脸,林稚才明白,江绫一家为她做了很多。
他们了解到林稚的家境,主动帮她申请了补助,又给她市初中的名额。
林稚很感激,江绫不知道她们的出现对于她来说多么重要,如果没有她们,她早已做好和那些欺负人的坏蛋你死我亡的准备。
因为他们家愿意帮助她,才让她免去了早在十几岁那年就丧失求生欲望的结果。
给了她一条崭新的路。
即使林稚依然没有办法,以一个留守儿童的身份挺直身板站在那些被宠坏了的男孩面前,林稚心里也坚定着一个事实,她逃离这里,熬过去,她能去市初中上学了。
上次群殴她的男生,在老师面前唯唯诺诺不敢大声声张,背地里即使不拳打脚踢,见到也要责骂她几句。
于是她学会了不理睬,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她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上了离村庄八公里远的市里初中,她才明白,女孩子的出路不是只有结婚生子,也不是所有老师都会偏袒男生。
她在心里默默许愿,希望自己能顺利高考,走到更大的舞台。
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时候,林稚低着头,用蚊子叫一样细细的声音小声说,“我叫林……林……”
“嘿!”林稚抬起头,一个女孩子眉毛弯弯冲她笑嘻嘻道,“加油!”
林稚看到一束光,混合着春花泥土的香气,夏风的样子飘飘然悬在窗纱,她记忆中的女孩终于和眼前的景象重合。
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她忽然振作起来,“大家好,我叫林稚!”
江绫朝她走来,笑的时候,可爱的脸颊间总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林稚喜欢跟江绫一起去江妈妈家吃她做的抹茶蛋糕,然后拉着手在黄昏路边散步。
“我们要一起努力,走出这个破败的小镇!”
江寒喜欢跟林稚一起去林奶奶家和小猫小狗玩。她们爱那里的每一只小动物大动物:橘黄色的小猫、长长耳朵小兔子、粗壮的大猪、小狗大黄、总是低头吃草的山羊。
她们爱着松树、菌子、草坪上的每一颗露水,落在锈锁上的每一朵小虫。
当然更爱的,是和彼此在一起的时光。
林稚慢慢地不再那么自我封闭。
小学老师不太看重成绩,初中老师就不一样了。她想通过这种方式,走入大众的面前。
后来,林稚果然考到班级第一,又考到年级第一。江绫经常缠着她问题目。
随着同学们的熟络,早恋的风气渐渐发酵。
同桌刘卓是个长相英气的男孩子,一开学便注意到了旁边这个连着晚饭时间和四节自习课都在学习的,一言不发的女孩子。
也许是坐在大帅哥旁边的缘故,有着先天的优势跟他接触更多,他们班的女孩子总对林稚有着敌意。
前桌的女孩伶牙俐齿,她不太喜欢后桌这个文文静静的女生,总要把小组作业都丢给她做。班级大扫除,仗着她是卫生委员,总假惺惺拉着她像关系很好似的让她一个人做好多份工作。
幸好她早已习惯,一个人的世界,即使总是在下雨,脑海里也有一抹娇小的身影跑过来为她打上伞。
“林稚,妈妈又做了蛋糕,要我把你拐回家,我总说我们林稚现在更需要快点回家,她奶奶总喜欢唠叨她,结果她说,她和你奶奶打过招呼啦,今天晚上去我家睡吧!”
林稚嗯了一声,头也没抬,“我马上就写完啦。”
江绫坐在她身边,“我在旁边等你。”
……
刘卓有时候会偏过头来抓住她晃动的笔帽,喂,小书呆子。
林稚很讨厌有人在她做作业的时候来烦她,这个时候她心有重重心事,正在对眼前的题目不耐烦。
刘卓看她无动于衷,接二连三地来吵她。
林稚把自己缩成一团,在书桌角落里默默演算着什么。实际上她已不再对密密麻麻的数学有太多耐心了。
尤其在江绫走了之后,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别动我的笔!”林稚堆积了太多愤怒和无奈,“你到底要我怎样啊,为什么?”
她搞不懂,为什么江绫要离开她。
“莫名其妙。”眼前的脸变成她讨厌的刘卓,林稚终于意识到江绫真的走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像刚才那样质问她。
沉重的,堆如山的压力,将她一个人逼入一场永无止境的竞技中。她依赖不了任何人了。她只能靠自己。
终于有一天,她以全级第一全市第三的排名考到了省重点实验中学,她终于逃离了那个破旧的村庄,教育落后的城市和那一群乌烟瘴气素质低下的村里人。
但是高考,人生大考,她搞砸了。
明知道她患上抑郁症,曾经被她视为解药的男朋友唐逸却以一种极度自私的态度伤她彻底。
她再一次陷入无穷尽的自我谴责和自卑敏感,她再一次在人面前尘封起自己,完完全全包裹起来,什么都不想透露,也什么都不想说了。
“怪不得你被孤立,怪不得你爹妈,你同学都不喜欢你!”
他切断了两人的所有联系,在剥夺了她专属的一对一教学利益后便将她狠狠抛弃。
也许是她学不会罢,她爱?但她也惧怕被拖后腿,她恨?但她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小说里那些温柔又含情脉脉的纸条和手写告白,和现实对比来看是那么苍白又无力。仿佛那些只是幸福的幻想,现实里的背刺和暴露出来的自私自利,才是他们真正的一面。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让你事业和爱情兼具?
林稚更倒霉,她事业和爱情都被她搞砸了。
高考前一夜,她拨通了那个在最底层的电话,在听到对方是空号时,眼泪倾泻涌出。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谁能救她了。
没有人愿意永远爱一个精神病人的。
妈妈的颈椎病越来越严重了,这些天她躲着不联系自己,是因为家里的烂摊子越来越多,不想因为这些干扰到女儿的高考吧。
是啊,林稚可是初高中班主任的重点栽培对象,村里每一位老人小孩都熟知的学霸,可他们不知道,在他们一声声道贺夸奖和期许之中,无形的压力也随之增加。
终于,在高考前一天,唐逸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江绫在就好了,可是江绫早在初三那年就永远走了。
林稚是从老师口中得知的。江妈妈去世,江绫承受不住这样的噩耗,冲动之下选择跳江自杀。
每每想起她炽热的笑容,她热烈的执行力,她永远停留在十几岁的小马尾,林稚的心就如刀绞一般疼。
后来,她渐渐淡忘了很多过去的时光。
这样的淡忘,在高三的一次外出之后尤其严重。
她的记忆混乱又熟悉,是她的,却又真真假假辨别不清。
高考结束后,她被告知爸爸在考前三个月就已经去世并火化的消息。
她默默无言,早知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不如早早放弃高考,至少能再牵过那只满是龟裂的口子虽僵硬却温暖无比的大手,再抚摸一遍那满是银丝的白发,再拥抱一下那个无比想念的温暖怀抱。
她高考成绩不算高,比她平时低了整整50分。
只上了上海的一座211Z大。
亲人离世的巨大阴霾让她鬼使神差选择了医学专业。
她自卑,胆怯,极其敏感甚至有些孤僻,躲着男生,也不愿意与女生过于亲近。
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那场雨一直下个不停,直到最后变成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后落下的,是满天飞雪。
夏天,开学的新气象萦绕校园,可是她的世界,一直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