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集》雪尽峰青

1、琐碎的日常①

　　扬州的抚民工作堪称繁重，但远不到需要一国之君坐镇的地步，秦琬留下秦烨在此地继续主持抚民事宜，又留了皇甫明威在扬州，与刘伯鸢一道主持军事。便带着扬州的南渡世族、宋国皇室以及文武官员返回大兴。

　　由于宋主本人的能力所限，他在按照惯例受封夏阳公领食邑五百户之后就极少出席大兴的宴饮活动，而是由夏阳公夫人与世子陈济在外交际。

　　较之从前燕国皇帝高了一级的爵位，似乎昭示着皇帝优容的宋国遗臣的政治基调，但那所谓的宋国遗臣似乎与被迫北上的南渡侨姓毫无干系。

　　他们被分散安置在了栖凤原下的大片公宅，作为每年接待考生的官方安置所，这里的环境称不上差，但让习惯了高床软卧仆婢成群的豪族自己动手烧炕，那就实在是为难人了。

　　偏偏周帝像是把他们忘了一般，每日里看管甚严，全然不得自由。

　　反倒是时不时有人被请出去，而后或忧或喜的回来带着家人离开。

　　直到益阳公主，或者现在该称之为夏阳公长女陈琼华，回来带走自己的丈夫一家时，众人才从她口中得出了一点消息，那些外出的人大都被授予官职出去做官了。

　　而陈琼华会被周帝记起，则是因为她曾被宋国官员弹劾为散布妖言动摇社稷，那所谓的妖言，则是一本已经有些滞后的高阳医书，陈琼华据此上表请求朝廷妥善处理役夫尸体以免引起瘟疫，在底层官吏偷工减料将尸体抛入江水后继续反对，这才被扣上了这么一顶大帽子。

　　但时来运转，到了如今，这反而成了陈琼华的晋身之资。

　　陈琼华本人对此同样懵然，直到在审计部领了官服开始上培训课，她才终于有了些许实感，周……不，陛下居然真的撇开她的弟弟和丈夫给她授官！

　　审计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官僚体系，他们的新人培训并不完全走吏部，而是由吏部教过简单的公文写作格式等基础后再由他们进行内部培训，之后才会正式上岗。

　　这课一上就是三个月，陈琼华每天信息摄入过量到了家里便昏昏欲睡，其夫顾缘反而惴惴不安。

　　因为周国不允许蓄奴，他们的田产与钱帛有相当大一部分被周国拿去补偿家中佃客奴婢，真正剩下的并不多，大兴的生活成本又高，现在全家人的生计都系在陈琼华身上，周国又是女子当政，陈琼华虽然身份尴尬了些，但在周帝眼中的地位明显高于他们。

　　反正两人因为年纪的原因未有子嗣，若是陈琼华态度强硬同他和离，再找个秦氏子重新婚配，将来何愁不官运亨通。

　　难道要早日生个孩子？

　　陈琼华还不知丈夫的纠结，审计的工作繁忙又容易树敌，前任领导又莫名其妙摔了一跤退休，外边风言风语都是些什么因果报应等无稽之谈，更是把人吓得不敢报名，因此他们看到那群宋国遗臣时几乎要两眼冒光，这不就是天选审计人吗？

　　新上任的审计部尚书常宁就差在秦琬跟前撒泼打滚，终于要来了先挑人的福利。

　　而新挖来的小白菜里，常宁最满意的便是陈琼华，大约是有打理产业的经验，陈琼华的算学极好，公文更是一点就透，最要紧的是，对方说话还好听，十分擅长借力打力以柔克刚，正好能中和下审计部众人过于尖锐的行事作风。

　　秦琬听常宁变着法夸人几乎要听的耳朵生茧，忍不住问她：“你一天天没正事干了吗？”

　　常宁摊手：“臣若是忙起来，朝中官员只怕都要无心政事。”

　　那你不会在值房摸鱼吗，跑到我面前刷什么存在感，秦琬异常嫌弃：“说吧，到底什么事，你不忙我忙。”

　　常宁腼腆一笑：“臣有些拿捏不准分寸，若是以天分来看，陈琼华无疑是接任审计部的好人选，可她的身份到底尴尬，若是怀恨在心滥用公器，日后的麻烦必然不少。”

　　“难不成偌大的审计部居然只有陈琼华一个成器的？”

　　那必然不是。

　　常宁道：“只是见才心喜，不愿埋没了好苗子。”

　　“那好好栽培就是，她如今才十几岁，便是将来留在朝中不妥当，去地方做个亲民官不也挺好。”秦琬飞快批阅着奏疏，随口答道，“她这年龄，将来要用也是太子用，你我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常宁心里有数了。

　　她这边是没问题了，陈琼华却出了岔子，往日里只瞧一眼就能算对的账目居然错了三处，因为常宁特意交代，带陈琼华的官员留了个心眼，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直接往陈琼华家里递了请帖，还特意嘱咐可以带家眷。

　　周国官员的薪资待遇在改革后与每年的考评及任职年限挂钩，只要老老实实干活不犯错，临退休前最高能升到从五品，好巧不巧，陈琼华这个分来的师傅就是个临近退休无所畏惧的从五品老资历。

　　陈琼华初来乍到，不敢得罪人，便斟酌着备礼登门。

　　当日来的人还不少，大都是审计署的同僚，陈琼华方一进门便被热情地迎了过去，有几个年轻男女还玩笑似的叫她师妹，被席间的长者用眼神警告了也只是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

　　顾缘茫然无措，不理解这是什么套路，难道周国男宾与女宾不分开吗？

　　好在很快便有侍从引着他去了后院，陈琼华眼见不妥：“怎么能让男人去后宅呢？”

　　此言一出，席间寂静了一瞬，很快便有人忍不住低笑出声，席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坐在她旁边的女子边笑边反问：“卿是官，他是民，卿是一家之主，他是家中新夫，内外之别自现，他不去后宅谈论脂粉，难道与我们坐在一处商议国事吗？”

　　“琼华秉性厚道，出仕了也不忘照拂岳母一家，还不许人家夫妻感情好吗？”

　　这话就是纯纯的玩笑了，陈琼华被打趣了也不害羞，反而笑着将这话还了回去：“妹妹来时可是瞧见姊姊与姊夫在车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女官惊恐地捂住嘴：“不可说不可说。”

　　众人再次笑作一团。

　　由于第二天是休沐，一群人一直玩到半夜才慢悠悠散去，反正他们住的都是朝廷统一发的宅子，同在一坊，夜间怎么活动都不碍事。

　　第三日上值，陈琼华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她私下寻上师傅道谢，却见对方抱着茶盏半躺在藤椅上，指了指桌上半臂厚的账簿：“把这些核对完，我就当你谢过了。”

　　陈琼华：“……”

　　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好好干活吗？

　　*

　　顾家对陈琼华成为家主一事接受良好，那是因为从前宋国时陈琼华也是君，驸马之于皇家，又与赘婿何异？现今不过将往昔遮遮掩掩的名分问题彻底定下，于她们而言反而是一桩好事，否则他们也要时常纠结，该如何对待这位出入朝堂的顶梁柱。

　　但他们这样，不代表其他人家也这样，京中不少新上任的女官家中鸡飞狗跳的，严重影响了办公效率，在被晋王提醒过之后，秦琬召集三省，火速通过了一份集体册封的诏书。

　　依制给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正室及母亲加封。

　　这对周国官员而言是意外之喜，毕竟免去了自己申请加封的繁琐流程，但对于妻子出仕自己却没有一官半职的前家主现赘婿却无疑是一道惊天霹雳。

　　谁想顶着个恭人、安人的封号四处走动啊！

　　这是在提醒他们恭敬守礼安分守己吗？！

　　倒反天罡！

　　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孩子都生了三四个了！只要拿捏住孩子，她还能翻了天不成！

　　某些顽固不化的男人自觉找到了妻子的软肋，正要联合子女一并施压，说服妻子弃官以示气节，却不想周帝没几天又下了一道诏书。

　　「凡官员子孙，不随该官之姓者，虽为亲生，亦不在承爵恩荫之列；承爵而后改姓者，废为庶人，杖八十，流千里；恩荫而后改姓者，废为庶人，杖五十，流千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在民间三代还宗时有发生的情况下，这封诏书是在实实在在的维护女官权利，甚至宗室也因为皇帝对姓氏传承的重视松了口气，万一将来太子再生个女儿，脑子一抽要嫁人回归后宅；又或者生了个儿子非要跟爹姓，将祖宗大好基业拱手让人，他们能被呕死。

　　现在有这道诏书在，哪怕将来某一任皇帝脑子抽风，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废了他！

　　但那些心存幻想的男人们彻底破防了。

　　他们的庶出子女已经在周军强压着他们遣散奴仆时分了财产田地，然后和亲生母亲一道享福去了，因为不用享受战俘待遇，这些人宁愿不要钱也跑得飞快，现在跟在身边的都是正室所出。因此周帝诏书一下，他们那些等着入学做官的子女恨不能明天就改姓。

　　这下矛盾双方立刻从妇夫双方变成了父与子，出门打工的妻子完美抽身，还能时不时语气不耐烦的说上几句“我在外边辛辛苦苦我是为了谁！你们在家里什么都不做还天天吵天天吵，就不能安生会吗？”之类的话，然后“啪”筷子放下，出门下馆子。

　　尽显一家之主的风范。

　　（绝不是因为外边的饭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