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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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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指
(蔻燎)
“生而未养,断指可还,从今天开始我跟你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身形高大,衣着天蓝色上衣的十八岁少年,硬朗的面孔上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愤恨。
目光犹如鹰隼般犀利锐翳,口气则带有一种视死如归的狠厉。
手腕一翻,以迅疾之势拽出一把折叠刀,手起刀落,银光一闪,犹如箭矢离弦乍的映射在对面身穿板正黑西服的中年男人脸上,顷刻之间血迹飞溅,如落红纷飞。
一滴暗红的血脱离手指在空中迸溅,蓦地飞进中年男人的眸眼,一瞬便把眼白染得猩红,狰狞恐怖。
“不愧是我的种,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
坐在办公椅上悠哉游哉翘着二郎腿的中年男子,黑发如漆,无一丝白发雕刻,浓眉轻蹙,嘴角上扬,仿佛不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有什么大碍。
眼底含笑,像在看一场难得的好戏。
良久,眼神才漫不经心地跌落在办公桌前的那一截小指头上,双目黑洞洞,看不清里面的一丝具体神色。
他一手支头,微扬下颌,饶有趣味地对少年说,“木哲啊木哲,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你可是木寒要死要活养出来的孩子,身上流的是老子的血!当初他不告而别偷偷救了那女人,瞒着我让她把你养起来,可有想过我的处境吗?”
“你的处境?你那蒸蒸日上攀龙附凤的处境?”
木哲一手按着血流不止的断指处,殷红血水不停地往大理石地砖上滴落,一颗一颗,像成熟的红豆撒了一地,一霎时就聚了一小汪。
他嘴唇苍白,轻微颤抖,咬牙冷笑道,“你杀了我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逍遥快活。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别想好过!”
“是吗?那些证据听说全在你手上,你真想把我弄进去?我的好儿子。”中年男子阴冷一笑,眼里的鲜血随着双睫的颤动从眼尾攀爬出来,划下一道诡异的弧线。
此时的他,犹如一只嗜血嗜杀的恶鬼,露出阴森獠牙,要把对面的人嚼骨啖肉,拆吃入腹,方能罢休。
“就凭你,自不量力!”
“你当初为了跻身上流,骗婚富家女,将我父亲折磨致死,你的一桩桩一件件单拎出来都足够挨枪子!暗地里还与阎焰干了无数恶心勾当……”
木哲面色似纸,唇角微勾,流露出一副与对面男子七八分像的冷凛笑容来。
他真的极其厌恶自己与这人生得这般相像,厌恶自己身上流着这恶魔的血,厌恶此时此刻与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踩在同一块地面上,眼前的种种,无比窒息。
“哟,你居然还知道阎焰的存在,看来你手上还是有一点东西。”说罢,睨了木哲一眼,语气颇意外。
他凝视木哲,仿佛要从对方面孔里找出某种神态,是否同他当年一样,一样的狠毒绝辣。
一声嗤笑刺入耳膜,如炸雷击空,无处可逃。
“哈哈哈,木哲啊木哲,老实说你跟暖言可一点不像,同样是我的孩子,一个金贵无比,一个腌臜暴戾,不过——我觉得,还是你更像我!”
中年男子扬眉大笑,眼前少年的手掌鲜血淋漓,血聚了一地,他却置若罔视,不为所动,眼底藏着恶狼一样的毒辣与亢奋。
“再说一次,我不是你的儿子!”
“以为砍断手指说不要你老子就不要了?别他妈天真了!除非你死,不然你依旧是我方挚的种!”
方挚勾唇一笑,令人不寒而栗。
他偏头望了望不远处等待号令的一行人,大手一挥,吩咐道,“把他带下去止血,这暴脾气可真像年轻时候的我……他好像杀了人,我毕竟是他父亲,还是得给他擦屁股呢!”
不等木哲说话,身后就涌上四五个彪形大汉,钳制着暴怒的木哲,随时准备拖走。
方挚瞥了一眼木哲毫无血色的脸颊,语气无情无绪,“木哲,你猜猜,你这一失踪,成墨什么时候能把你解救出去?”
木哲眸子里闪烁着无法压制的怒意。
“我给他三天时间,他若是救不了你,你只能跟着我,你不是想要回木寒的尸体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或者,让成墨把那些证据交出来换你,你说,他会不会愿意呢?”
“方挚,你让人恶心。”木哲磨牙凿齿,怒目圆睁。
“有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孩子吗?”方挚眨了眨眼,笑声沙哑如恶鬼低语。
他朝那几个大汉摆手,“带下去。”
一群人闻令,强行将失血过多的木哲拽了出去。
空空荡荡的楼层里,只留下方挚一人。
默然半晌,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那断指走去,越走近一步他脸上的冷笑便更胜一筹。
停下脚,伸手捡起还带有余温的小指,血水淌在手心似炭火灼烤,他的黑眸颤也不颤。
好半天,方挚缓缓开口。
“阿寒,木哲不认我这个父亲,你是不是很高兴?是不是在下面幸灾乐祸?”
“我,真的做错了吗?”
“可是,哪一步错了?我不知道哪一步错了,你要是还在,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断指的截面血迹斑斑,还未干涸,他猛的攥紧断指,眼尾在自己未曾察觉的状态下湿润起来。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遥远而凛冽的春天,没有勃勃生机,只有沉沉死气。
冰窖似的街道,四野阒然。
马路上空荡的可怖,两边的街店隔路相望。寒春的风得意地呼啸,声音参差有致地朝一个方向催残,冷沭沭的,无穷无尽。
无人的深夜里连街灯都屏息了,周遭便黑得万分彻底。
人影在地上磨蹭,摇摆不休,折在一旁的墙上,是畸形的长度。
瘦羸矮小的七岁孩童,披了一件黑雨衣,怀抱黑盒,就那样在风中逆行,风灌满他的雨衣。
木哲手里艰难地抱着一块黑盒子,盒子仿佛千斤重,走上几步便要逗留几秒,调整呼吸。
思绪万千,并着沉重的一记叹息,脑海里刹那浮现出父亲的面目。
“小哲,把这盒子带走藏起来,不论你藏在哪都不要告诉别人。这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不能打开它!即使再好奇也不能打开,知道吗?”父亲的身影背对着自己,他站在窗前,窗外是黄闷闷的天,背光的父亲身子是一片浓黑。
他没来得及再仔细看看父亲的脸,便被父亲推着离开,“小哲,你要记住,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方时慕’,这一点你记住就行。其他的……你以后应该会知道。”
“你走吧,小哲。”
“爸!为什么不一起走?”
“快走!”
父亲语气焦急,却刻意佯装镇定,这样的父亲他从未见过。
他们来了,门被踹得疯了一般炸响。
木哲迅速披上父亲的雨衣抱起盒子从后门跑了。他其实想问,“爸,等我回来了,你还在家吗?”
他没有问,也来不及问。父亲更是来不及回答。
木哲跑出去,躲在一家废弃银行楼的天台上,风吹的脖子极冷。
腿脚麻痹,天便发黑了,像中毒一般黑得极快。
他吹风到大半夜,方敢颤巍巍地爬起身,等双腿麻疼过去后,就投身于悚然的黑夜。
一切都在黑暗里沉寂了,死了。
嘲讽般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前方,再几步,几步就好,他就可以转身上山了。
石子路在脚下一路铺开,极目远眺都不能望尽。
木哲精疲力尽。
等到达自己所想的目标地之后,天色已经泛青,坠着濛濛细雨,雨很冷。
斜飞的雨,硬针似的遍野垂落,是令人胆寒的春雨。
木哲在一处生着歪脖子老槐树的枯坟后停下,冷静地记着这位置上的标志性物体,掏出兜里一把大刻刀,这是父亲曾经教他木刻版画时亲自挑选送给他的一把刀。
环顾周遭,用小刀砍了两截树枝,打算把盒子埋了。
他用树枝掘土,弄了片刻发现太慢,便直接用手。
时间就在他机械地用手挖土,打深,打深,不停地掏土,不停地丢开的过程中流逝。
等他再次抬起头,天已经亮了。
雨一直下,一双手湿漉漉地混着血丝。
木哲颤抖地把盒子放在几乎有一米深的地洞里,在盒子上盖了一块厚重的白色大理石,才缓缓把土块洒上去。
不知忙了多久,久到木哲浑身疼痛,他把盒子埋好,谨慎地将土壤表皮掩饰得与周围土地毫无二致,才一屁股坐下来。
地太湿了,太冷,忍不住打个寒战。
他仰面躺着,身下就是无主的孤坟包,上面生满了萧瑟的芦苇,野草,黄黄绿绿,荒芜得无人问津。
这山上是一年到头遇不到几个人,山路崎岖诡秘,山上还全是埋着无人认临的尸骨,换而言之,这座灰扑扑的山岭是名副其实的乱葬岗,是阴森无比的坟山。
但这些,对当时的木哲来说是一时感觉不出来的。
他惘然若失,将父亲的嘱咐实现后脑子一片空白,睁着眼睛不知该望向何处。
青云黯黯,安衡镇外的这座坟山上异乎寻常的开了几树早春的野桃花,一堆诡异的粉色斜塌在远方。
木哲风声鹤唳,神经绷成一丝细线,稍一惊扰就会断弦。
然而,惊弓之鸟的木哲听见了石子被踩的声音,“哗啦”,“哗啦”,在安静如死的坟山上清晰得可怕。
木哲悄悄坐起身,扒开芦苇叶,从坟包后小心翼翼地向下看。
视线里,是几树粉呼呼的桃花,桃花开得耀目,桃树下的石子路儿从他眼前经过。
路上多了一个人,那人也正在从他眼前经过。
那人撑了一把水蓝色雨伞,手捧一本书,正将另一只手里折下的野桃花夹在厚厚的书页中。
可能是手不够用,蓝色雨伞一瞬间快要从他脖子处歪倒,无情地跌在湿淋淋的脚边。只见对方眼疾手快立刻稳住,虚惊一场。
冷雨飘在水蓝色雨伞上,无声息。
对方的脸上荡着的浅笑里夹了一缕得意的狡黠,木哲即便远远的,都能看见对方笑靥里两旋好看的梨涡。
木哲一直屏着一口气,原本怕被对方发现,可看见那人随意地一笑,他竟忘了控制呼吸,冷不丁“呼”了一声。对方还未察知,倒把自己惊了一跳,踩在坟包上脚底不住地向下滑去。
芦苇沙啦啦地抖动着,毫不客气。
远处的石子碰撞声戛然而止。
木哲提心吊胆地悄悄往外看,正好看见对方的正脸。
瓷白的面颊,俊逸的眉目,绽放的梨涡,都悉数笼在蓝色雨伞的阴影里,美好得犹如一副水彩画,使人心荡神怡,观之难忘。
那人顿了几秒,又扭开头去。
凛冷春雨不减冬日的一分寒度,微雨里,木哲看见阴冷的白色水雾,对方打着一把水蓝色雨伞,像颗深海里无辜的气泡悠闲缓慢地沉了下去,沉到山底。
山底一片缥缈的雾蒙蒙。
那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