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阶典》桃芓月行

56、乱葬岗

　　昨日睡得晚，安纪第二日醒来已是巳时一刻了。转头看见旁边的被褥还是昨日的模样，心里嘀咕道，他真的去别的地方睡了？

　　丫头们进来伺候她梳洗，她随嘴问道：“王爷昨夜去哪了？”

　　“回王妃，昨日王爷宿在须弥斋了。”

　　安纪甩甩手中的水珠，哦了一声。

　　不多久前回门，哥哥叮嘱自己时，她还夸下海口，她和宁叙绝对不会吵架。

　　这下好了，确实没吵起来，直接分房睡了。

　　她心不在焉地用完早膳，起身出门时瞥见架上放着的药篓，不知是谁帮她收起来的。

　　方才她一直想着宁叙，一时倒忘了交考卷的事儿。起身撑起拐，吩咐师影，让人备车往州府而去。

　　说来也真是神奇，昨日抹上那老头给的药膏，她今日竟然不用人扶，自己虚撑着拐便能行动如常。她都怀疑，那位老医师是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说，能有颠倒生死的能力。

　　安纪上交完药材，交了名牒，正往府门而去，忽听见几个衙役七嘴八舌地闲聊。

　　“你说这王妃折腾个什么劲，她要是想当医师，还参加什么考试，直接跟王爷说一下不就行了。”
　　“你哪里懂这些，这些大官儿，不得装装样子嘛！”

　　一阵低低戏笑后，她又听见位小衙役哧哧笑道：“是啊，你来的时间短，还不懂，什么事都要走走过场的才好。”

　　“你们很闲嘛。”安纪忽然像幽冥般地飘过来，这几人沉浸在胡侃中，竟都没注意到她拐杖撑地的声音。

　　“王……王妃，恕……罪，小人，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几人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跪地磕头，又起身抹抹自己的脸颊，作出掌嘴的模样。

　　安纪最烦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事，厉声道：“照你们这样说来，只要是世家弟子都是无真才实学的小人了？”

　　世家弟子确有不学无术之鼠辈，但也有才学卓越之英才。就跟普通百姓一样，有爱乱嚼舌根的小人，也有心思纯净、拥有青云之志的君子。

　　听见她这么说，这几人才开始使了些力气，一边掌嘴，一边叫道：“小人胡言。”

　　“好了。你们有空在这嚼舌头，不如好好去帮你们家大人处理公事。”

　　安纪无意抓着这些辫子，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打发他们走了。心里叹道，难怪陛下年初便在吏治整顿上干出几番大动作。

　　她回身望了望州府匾额，心里也有丝丝担忧。此次无论是政考、武举还是医考，陛下都有意大开寒门。民间不乏见识广博，学富五车的英才，她自己也不敢妄言，一定能高中。

　　她甩了甩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与其担心结果如何，不如先用心研习准备。于是吩咐车夫，将她送到古由医馆去。

　　临近午膳时分，医馆里也没什么人，一进去，便看见云生坐在柜台后。

　　“云大哥，你怎么在这？”安纪低头看看他的脚，以为病势又反复了。

　　云生忙拄拐迎了上去。

　　古由正掀了竹帘往外走，见外头有两人拄着拐对向而立，场面很是滑稽，不禁哈哈笑出了声。

　　“我让他来的，昨日我去那个地方了，请他来看看家。他把几个病人推到今天了，所以今日又让他来帮帮忙。”

　　云生点点头，看向安纪，问道：“您这脚？”

　　“估计昨天采药伤到了呗。”古由昨日在医馆里待了一夜，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猜也能猜出，她只能是采药时受伤了。

　　安纪笑道：“师父，您猜的真准。”

　　云生见两人都习以为常，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再追问些什么。

　　“师父，您昨日去有什么发现吗？”

　　古由点点头，又给师影和云生递了眼色，将安纪引进里屋。

　　他挥挥手，让安纪把耳朵凑过来些，将声音压得极低：“这次发现了症状更加严重的尸体，身上青斑都是不是点状了，而是成片成片的，一片就有半个肚子那么大。”

　　“毒性又变强了？！”安纪瞠目道。不过三月，这毒又新上了一个台阶。

　　“嗯，可以笃定，有人在利用活人进行制毒实验。”

　　古由的模样极其严肃，忽然眉毛又耷拉下来，抬眼看安纪，犹豫道：“那个，纪丫头，我……我有一件肮脏事相求。”

　　安纪古怪地瞧了他一眼，道：“师父您这么客气干什么？是什么事？”

　　“我想……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趟乱葬岗。”他声音越来越小，语速越来越快，“我知道那地儿又臭又脏，但是师父一个人实在干不过来，我我我又只能告诉你……”

　　“好啊。”安纪很是干脆。

　　虽在宣德司学了这么些年的药理，可在古由来之前，她也只是给官家们看看病。偶尔隐去姓名，才有百姓敢要她的药。

　　跟着古由之后，才得了许多机会。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但她渐渐发现，原来她只知道这颐京的天有多高，却从不知道那地有多深，有多苦。

　　她早就做好准备了。

　　古由见她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嘿嘿笑道：“纪丫头，你倒真是不一样了，我最开始见到你，只觉得你不过是个有些天赋的孩子罢了。”他欣慰地看着安纪，正色道：“可学医啊，天赋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决心。”

　　安纪回忆起来到医馆的第一天，她还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笑笑，“人总是会成长的嘛，我们明天去？”

　　古由瞧瞧她的拐杖，道：“你这脚？”

　　“本来也没伤到骨头，昨天又有位奇人给了我药膏，涂上之后即刻消了肿，我今日拄一天的拐，养着这只脚，我看明日就能好。”

　　古由若有所思，良久才说道：“还是后日吧。另外，宁叙那边……”。

　　“我管他答不答应呢！难道我事事都要听他的？”安纪忽然提了些嗓门，连带着鼻子也皱了皱。

　　古由探探脖子，好奇道：“吵架啦？”

　　安纪与他讲了昨日如何遇险，又是怎么会跟着邢凌一起出山，不过省去了汤泉那一段。末了还补一句，“他是不是就是吃定我会哄他，我偏不！”

　　“哈哈哈，你真的救了个小孩啊。”

　　简单说完事情经过，她没料到，古由关注点竟然跑得这么偏，真是古怪。不过，倒是没有昨日那个老医师古怪。

　　“师父，”安纪拉长声音，带上几分撒娇，“您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是！太过分了！”古由竖起眉，佯怒道：“竟然吃邢凌那个小屁孩的醋，折腾得大家都不睡觉，大晚上还抛下你，自己恼去了。太过分了！”

　　安纪听出，古由表面骂他，其实还是在为他说话。可沐福汤泉里的事，她又不好张口，于是只能闷闷道：“哄小孩好累啊，师父。”

　　古由却大笑起来，“小孩？哈哈，我看他只有在你面前才偶尔像个小孩吧，也只有你才会觉得他是个小孩。”

　　她仔细回想，古由似乎……说得没错？他们相处这么久，他总是一副历经千帆过尽的样子，只有在牵扯到与她的感情时，他才偶尔生出些脾气。

　　她总是这样，一面生他气，一面心疼他。

　　瞧她不说话，古由哄道：“这次就等他先来哄你吧，好不好？”

　　“好。”安纪一口答应下来。

　　古由心里笑开了花，不知道这俩小孩到底较什么劲。按照宁叙的性格，只怕到时候又是安纪这丫头沉不住气。

　　这两日安纪和宁叙都还算安静，有空也一起吃饭，偶尔一起在书房待待。不过，晚上还是一人睡暖阁，一人睡须弥斋。

　　府中众人也都看出来不对，连平日一直跟在宁叙身边的离仪卫，都是能尽量躲着两人，就尽量躲着。

　　可这日，安纪却找上离征的门来。

　　“去乱葬岗？”离征噌地起身，这话居然是从王妃口中说出的。

　　安纪点点头，她已经叫上师影，可担心会有什么意外，还是叫上离征才最为保险。

　　“可主子他……”

　　没等他说完，安纪赌气打断：“他身手那么厉害，能出什么意外。若是需要伺候的人，这府里这么多人还不够他使唤的？”

　　离征心里衡量一番，这几日看下来，还是王妃更生气些，自家主子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模样，只好点点头。

　　见他答应下来，安纪也不等他去跟宁叙请示，直接拉上他、师影和古由上了马车，一起往城外的乱葬岗奔去。

　　为了掩人耳目，古由每次都将马车停在二里外的茶水铺旁，给了小二一串铜钱，四人步行而去。

　　还未得走近，便闻到熏天的恶臭味。古由掏出一盒药膏，让几人涂到耳后，在半个时辰内可封闭嗅觉。

　　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胡乱摆放，有的断肢搭在死尸肚子上，似是从尸体里又长出了只狰狞的手，有的死尸死状恐怖，如鬼铃般瞪着眼睛，七窍流血。

　　古由带着四人走过几堆尸山，来到一个大坑前，朝安纪扔去个眼神，“吶，中了百阶草毒的，都被集中处理了，丢在这个坑里。”

　　经过那几堆尸山，安纪的承受能力也高了不少。她寻着古由的视线往下望去，只见坑中已有三十多人，只见有的已露出森森白骨，有的只剩张黑皮裹在骨头外面，有的还是刚死不久的模样，脸色惨白，肚子如一张干瘪的肉皮。

　　“看来试药人全都在这个坑里了。”安纪捂上鼻子，在袖子后无声干呕了几下。

　　“嗯。”古由伸手指了指左下角，“这一块应该是刚死不久的，我前日来的时候，尸体还没凉透。”说着，便要跳下去。

　　“且慢，”师影忽然止住古由和安纪，闭上眼睛，似在听风辨声，刷地一下睁开眼睛，“有人。”

　　安纪茫然地看看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树上乌鸦的凄厉叫声，似在等着他们离开，好冲下来瓜食腐肉。

　　但师影听声的本事她是见过的，离征也说师影绝对不会听错。为求万无一失，四人往东边林子里退去。

　　那林中有一块天然的三角区域，看样子是两棵参天大树被雷劈毁，先后倒下，架在一座半人高的小神龛之上。这青石神龛外面两侧还摆了两尊异兽，估计是那个好心的人觉得这里煞气太重，用来镇鬼驱邪的。

　　从两棵大树透出来的缝隙里，正好能瞧见那个死人坑周围的尸山。

　　古由压低声音，有些得意：“我每去一个地方的乱葬岗都会找找藏身的地方，这个是我见过最棒的。”

　　三人想笑又不敢出声，哪有人跟挑屋宅一样，编排起乱葬岗周边的地儿。

　　四人又等了一会，忽地一阵风吹起师影额间的碎发。

　　“来了。”

　　安纪立刻敛神摒气，直直地从那个长条缝隙往外看，并未见到一人，却听见微弱的兵刃声，叮叮当当。

　　那兵刃交锋声越来越近，起先还只像风铃随风微晃的声音，片刻后，越来越清厉迅猛。光是听声，就如虎爪挠心一般。

　　安纪压下随心跳加快而越来越急重的呼吸声，左右来来回回看了几次，终于看到有位黑衣少年持剑背身向后退，他面前是两个戴着黑色面罩的人，一人手执铁杖，一人手执长刀，正步步相逼。

　　那少年似乎已受了重伤，反手将剑插在地上，撑着剑柄，勉强立起身子，发丝散乱，粘了不少血，黏糊糊地贴在他脸上和脖子上。

　　手执铁杖那人忽地起势，那铁杖便直直往少年下盘扫去。只见少年手上用力，借剑柄撑起身子，凌空一跃，左手顺势扯出长剑，躲过一击。

　　手执长刀那人趁机疾步上前，左劈右砍，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刀刀往少年面门而去。少年闪避不急，连连后退，突然一脚踏空，直直往那死人坑里栽去。

　　执刀那人一跃而起，正欲举刀直直插入那少年的脑袋。

　　忽地，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