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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黑系列·子夜歌】 ...


  •   吕季良生日这天,祁寒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去书法班接小曜的路上正好赶上高峰期,堵车堵得那叫一个瓷实,找在交警队的兄弟给另外开路还是晚了半个多小时。
      一进宅子大厅老八就嚷嚷着要他自罚三杯。祁寒倒是不怕,拿起酒杯仰头干了整整三杯白酒,硬是一点反应没有。这下起哄的老八再没了动静。
      祁寒抱着小曜走到吕季良身边,教他说,“快,你二叔今天过生日,快祝他生日快乐。”
      小曜面无表情的张了张嘴,“二叔生日快乐。”
      吕季良倒是不介意,知道这孩子向来如此,摸摸他的头,“恩,乖。”转头对身旁的人说:“长安,你带小曜先去吃点东西,才放学应该是饿了。”
      长安看着小曜,故意扁起嘴佯装不高兴似的,说,“都多大了还要叔叔抱着,下来自己走。”
      小曜瞪了瞪眼,没说话,挣扎着下了地,背着书包扭头自顾自往餐厅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五叔,咱们晚上可以打电动吗?”
      祁寒想了想,暑假才刚开始,书法班又是隔一天上一次课,适当的让孩子玩玩完全可以。于是点头答应,“可以,你明天没课,玩多久都可以。”
      小曜这才算露出个笑脸来,转过去继续往前走。
      长安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总觉这孩子太沉闷,小小年纪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说,“小曜也就听你的话,我听老七说上回接他过去住了几天,也不怎么说话,小八说带他出去玩也不愿意,就一个人在家看电视,这样下去可不好。”
      祁寒自然是很清楚这些,小曜这孩子自从他妈妈去世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什么人都不愿意多搭理,独独肯跟他亲近,依赖他多一点。大哥忙总也不回来,孩子在家没人照顾,于是他干脆把小曜接到自己家里,当亲儿子一样疼惜爱护。朝夕相处久了感情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偶尔他太忙送去别人家里小曜都很反感。
      “他不爱说话,家里除了保姆也没别人,谁家都不愿意去就喜欢一个人。我平时忙起来真没什么时间,有空才能去接接他上下学,目前只能这样了,能有什么办法?好在他爱看书,爱学习挺省心的,我看没事,估计长大就好了。”
      跟着孩子走到餐厅门口,长安止住脚步,压低声音说,“大哥打电话说不回来了。不知道又去哪里忙了。”
      “自从云姐那么走了,他就没日没夜的用工作麻醉自己,满世界的跑就是不肯回这儿,也不愿意多见孩子。小曜长得太像云姐了,大概是怕见多了伤心吧。哎,咱都没辙。只能在孩子身上多费点心了。”
      “那你就多担待点吧,没妈的孩子心灵上总会有很多缺失,等我忙完了服装展的事我抽空带带他。”
      一直在一旁和江修抢东西吃的小八多少听见了一点他们的谈话,凑到跟前说了句:“那五哥你就应该快点讨个好老婆,找个能像妈妈一样照顾小曜的五嫂,我们大家也就都能放心了呀!”
      这话一出口,周围气氛瞬间变得怪异起来,只是句玩笑话罢了,小八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一说旁边听到的几个男人都愣住了。她本来就一直都在奇怪,每次聚会聚餐之类的活动所有人都成双成对,连没固定女朋友的江修都会随便带个女伴什么的,只有祁寒永远是孤身一人,似乎从不和不熟识的女性有过多往来。问佐晰他只说五哥嫌女人麻烦。这她就更想不通了,又不是要出家当和尚,难道怕麻烦就不结婚了么!
      不明所以的她傻乎乎的问出了口:“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五哥总是一个人,认识他这么久都没见他有女朋友的,也应该找一个女朋友了,这样他忙的话也有人可以照顾小曜啊,人总是要结婚的呀。”小八眨着无邪的大眼,对祁寒说,“难道五哥你一辈子都不找女朋友?你是独身主义啊?”
      祁寒脸色瞬间变冷,长安吞了下水口不知该说什么好,江修嘴里塞着半块水果差点呛到,拿眼睛横着佐晰用力摆头,像在说“赶紧叫你媳妇儿闭上嘴”。
      没等还在发愣的佐晰反应过来,长安拍了拍手,大声说:“好了!人都到齐了吧,那咱们开席吧!都是自家人就不讲究那么多了,吃完饭切蛋糕!好不好!”
      “好!对,开席开席,我都饿得不行了!”
      原本陷在尴尬气氛中围成一小团的几个人随着佐晰的喊话迅速散开,各自找位置坐下。像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佐晰赶紧将小八拉到角落里嘱咐:“什么都别问了行不?拜托你了祖宗,吃饱饭咱回家再说。听话听话。”
      散席后,大家相继离开,乐于时发动油门时颜歌终是忍不住,问道:“其实我也特别好奇,怎么五哥这么多年就是不肯找女朋友。你们都绝口不提,一定有什么不能说的过去吧?到底是有过什么样的往事让他对感情像心死了一样。”
      乐于时抿了抿嘴,“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总之不是什么好的往事。在他面前不能提过去就好比在大哥面前不能提大嫂一样。都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也没什么必要知道。我们只要尊重他的决定就对了。”
      晚上陪小曜一起打电动,祁寒有些心不在焉的,玩了一会最终放弃,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不知为什么,心里又出现那种莫名偌大的空虚感。有再多人陪着,去再热闹的地方都无法摆脱这种可怕而强烈的感觉。
      有多少年,他时常会这样陷入一种无边无际的情绪里,莫名的,做什么都没丝毫生趣。整个人像被什么抽干了一样,就想安静的呆在家里某一处,试图想找到点什么,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具体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好像是被一个让人窒息的东西罩在里面,不论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只想躺着不动弹,亦或是,再也不要醒过来,不要人明明是闭着眼的却能如此清晰的回想起过往种种。
      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内心深处真正要寻求的,永远都寻不回来了,永远。他也没那个资格,连站到她面前说一句“对不起”的资格都没有吧。
      那天,她满身是血的跪倒在法院门口,没有哭,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死死的盯住水泥地面,说:“我没有力气了,我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走吧,你离我远一点儿,越远越好,你站在这里哪怕不喘气都让我觉得疼,太疼了……我求求你,快点走,永远都不要再出现。我不会恨你,因为这样被你践踏,全都是因为我自己贱,我自作孽不可活,我活该。”
      对他的所作所为,没有谩骂,撕扯,也没有任何恨之入骨的神态,更加没有歇斯底里失去理智的哭嚎,她冷静的都有些不正常,始终跪在地上,对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没有任何攻击性,整个人像快要死去一般,奄奄一息。
      她说:“祁寒,我在你身上付出过的所有美好时光,都当做是我白送给你的,我知道,你没那么爱我,不过就是利用我罢了,我早就知道的,是我自己傻。你走!走到最远最远的地方,不要回头,最好快点忘记我,就当我们从来都没认识过,谁都不认识谁,什么都没发生,这样骗自己,我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气。”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拖着一条血琳琳的腿出现在那里,只知道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全部都实现了,再没有纠缠下去的必要,然后,他真的就那么离开了,真的狠心到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任由她受着伤瘫在那里不管不顾,姿态从容潇洒地坐上来接他的车,冷血无情拼命抛掉有关她的一切。
      那之后,他总是误以为自己可以像从未认识过她一样,重新再活一次,一度陷入幻境里无法自拔。记不清就这样自我催眠的过活了多少年,一个人,终日浑浑噩噩,想挖空自己的脑袋不要有任何回忆。
      终是在某一天听人说她父亲在监狱里自杀了,猛然惊醒过来,这辈子,他的人生都无法再回头,也不可能有重来的机会,遗憾全部留在回不去的无数个昨天。
      他也将会永远备受良心的谴责。只要没停止呼吸,就要这样背负欠她的债,直到失去记忆走向死亡,否则,他就得这么活着,一辈子愧疚悔恨抵触又牵挂,矛盾到极点的活在痛苦煎熬之中。
      他欠她的,是一个原本完好的人生,被他践踏到极点,让他自己每每想起都会替她痛彻心扉的人生。他怎么还得起,怎么可能还得起!
      女人,在祁寒潦倒落魄感到无所依偎的那么许多年里,只真正遇到过一个肯为他倾尽所有不惜一切拿命爱他的女人。而那个女人,被他欺骗,利用,直至背叛,硬生生亲手将她推入绝望的深渊。而她,在坠落的最后一刻都不愿做出任何反击,甚至连句恶毒的辱骂都不曾有。
      她的痴傻让他害怕让他疼,怕总是回忆起与她有关的一切无法向前走,而疼痛如顿锥刺股一般,牵扯着身体里的每一处神经,只恨不能立即昏厥过去。她就像是刻骨铭心的印记,烙印在他的心上,所以,他的生命力再也无法闯入任何其他的女人,不需要,也不能够。得不到救赎的心,再不可能为谁平息停驻。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舔过一般,他微微邹眉,睁开眼,小曜缩在他怀里正睡得香。这孩子依赖他的程度越来越深,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个大儿子确是给他了无生趣的生活添了几分色彩。
      将小曜抱回房间,他走到厨房,早餐已按时准备好,还是那些他平时爱吃的东西,稀饭豆浆油条,吃早餐的习惯,是跟她在一起时养成的,后来也没有刻意去改。她出身官家,爷爷叔父都是做官的,母亲是大学教授,家教甚好,所以跟她学到的都是好习惯。
      祁寒看着餐桌出神,许久,听见外面有动静,人本来就没什么食欲,想多了更是没半点胃口,转身走出去,是电话在响。
      是书法班负责人打来的电话,说是主课老师有些变动,要调整课时,希望家长能带着孩子去重新安排一下。
      祁寒翻了翻手机记事薄,这几天倒是都能抽出些空来,可以多陪陪小曜,身边几个助理手下都是年纪轻轻的小青年照看孩子他总不怎么放心。
      司机把车停在少年宫不远处,问他要不要亲自送小曜上去。
      他看了看外面,门口的家长依旧是多到数不清,之前来过几次,每次秩序都很混乱,也没有人管,他厌烦嘈杂,见小曜歪在身旁磕着眼,说:“等会吧。等人少些再进去。”
      最近天气异常闷热,太阳晒得马路能看清正腾起一股股热气,让人更不想出去。
      随手翻起一本书。他不算是爱看书的人,就是看也不会看这种诗词歌赋,但这本于他是不同的。这是她遗留在出租屋里唯一一样属于她的东西。他始终留在身边,翻阅了无数遍。书已经很旧很旧,却仿佛残留有她的气息。
      那件事过去没多久他忍不住回过出租屋一次,她的东西都不在了,屋子收拾的异常整洁,他穿过的衣服都整齐的挂在衣橱里,阳台上还晒着洗过的衬衫,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无法想象在那种状况下,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回到这里,仍像平日里一样清理打扫每一个角落,然后提着自己所有的行李黯然离开消失的毫无踪影。
      屋子里干净冷清的没一丝人气,仿佛真的从来都不曾出现过她这个人,他们也从未认识过,没有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之后种种也都没有发生,没有他忘恩负义的背叛,没有恩怨纠葛。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竭力打扫屋子,不着痕迹的离开,努力制造“谁都未曾认识过谁”的假象,几乎是用逃的,连半句解释都没有要,就那么消失不见。
      后来他躺在从前两人一起挤着睡过的单人床上,看着屋子里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想象她佝偻着脊梁擦衣柜的样子,那背影会有多么卑微,寂寥,乃至落魄。因为爱他,她毫无保留的掏空了自己,捧着一颗血琳琳的真心站在他面前,任由他随意践踏都不喊不哭不闹,安静的看着,望着,咬紧牙关挺着,眼睁睁看着他对她做尽所有不可饶恕的事还劝他先忘记。
      那一刻,他真真的心痛到不行,张着嘴巴都呼吸困难,无法抑制的颤抖,整个人压抑得无法自控。砸烂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最后使出全身所有力气,将整张床掀翻,甩出去半米。直到发泄的体力透支,他无意中瞧见被遗失在床底下的书,书上的某一页用彩色笔圈住了一首诗的标题。那不仅是一首诗的名字,也是她的。她告诉过他,因为母亲是中文教授,所以名字取的诗意。
      如果他没有硬生生闯入她的人生,现今她应该是大学毕业多年,有家人安排的稳定工作,一辈子安安稳稳,会很幸福快乐。可是,这世界从来不存在真正的“如果”。
      祁寒忍不住用指尖去触碰书上的文字,缓慢的一点一点的,仿佛那两个字就是一个真实的人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他急切想要抚摸她的脸,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到,手悬在那里出神,身体里满满都是不敢与不舍的矛盾情绪。
      心情突然跌落到最低点,他要何时才能真正摆脱?
      小曜伸展手臂,碰了他一下,他回神,把书放回原位,“走吧,我送你上去。”
      “还没到点,上去也是白等,那么热,到了时间我叫你。”小曜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拿出psp玩起游戏。
      祁寒无奈笑笑,向车窗外看去,家长少了很多,大概是都上楼去等了,门口稀稀两两有几个保安在排列自行车。对街缓缓走过去一个女人,他会注意到是因为那女人左脚走路有点不方便,说直白点就是左边腿是瘸的,走路迟缓,右脚走两步才能带起左脚走一步,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很是显眼。
      女人穿一件泛白的牛仔衬衫,始终低头着,披肩发遮住半边脸,忽而抬起头,似乎是想要寻找前进的方向。撩起耳边碎发的刹那,祁寒看清了她的脸,只是那么一抬头的功夫,就那么一眼,他瞬间僵立住。哪怕是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也能很清楚的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个他试图忘记却总是挥之不去也不可能被除去的身影真实的出现了,一跛一跛的在他眼里移动着。每走一步,祁寒的心就跟着剧烈的颤抖。
      只一眼,只是那么一眼,祁寒就认出来,那是她,不用走到最近处去看她的脸,他也能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真实的她,在消失了多年后又突然出现的她。
      她身上的骨骼皮肤,他曾经都触摸过,那曾经让他贪恋又狠心舍弃,在后来无限冗长岁月里无数次的回想起都心神剧烈的人,她身上的每一处骨骼的形状,血肉皮肤都早已深深印刻在祁寒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相依偎的那些年里,感官与触碰到有关她的一切都是融入了他骨血的,不须任何质疑,是埋藏在他身心里如血液一般流淌着的东西,他只要看一眼那熟悉的身子,就能够坚定不移的确信,那是子夜。曾属于过他的子夜。
      她停在门口和保安说话,他有些坐不住了,像是一个长久陷在深沉泥潭里的人,四周黑暗绝望,不奢望得到搭救,只想沉在里面等待死亡,却忽然让他见到一丝生的希望,他开始醒悟,想要找寻逃生之路,那个唯一能带他逃出去的人终于出现,他有了求生的欲望,脑子里充斥着巨大的庆幸与感激。
      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看着那里站着的人,缓慢伸出手抓住车门的把手。又顿时停驻,小心翼翼,观察她,从头到脚,不愿遗掉任何他能够看得见的位置。
      子夜更加瘦了,从前因为胃不好吃多点东西总要喊难受,所以吃得像小孩子一样少,离开家与他同居更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如今再看,已经瘦的完全没了人形,肥大的旧衬衫罩着半个身子,一头长发也失去光泽,说不上什么美丑,就是看着,光是这么看着都叫人心疼。是过的什么日子把一个人折磨成了这样?
      他想立即冲过去质问她:“你到哪里去了?你后来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瘦成了这个样子?”更想用撕裂骨肉般的力量把她拥入怀里抱一抱,触摸一下她的脸。太想她了,是真的想的快发疯,想了整整七年。怎么都找不到她,消失的那样彻底,她的再次出现,是上天的恩宠,莫大的恩惠。
      扭住把手,车门开启一道缝,祁寒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言说不清的惶恐,他不敢,不敢这样去面对她,她一切苦难的伊始,都是他造成的,不是吗,他这个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再站到她面前去问她过得怎么样。
      他怕,怕得手不自觉抽搐,很想哭出来,放声痛哭一场,内心压抑憋闷的太久太久。眼睛胀痛,他真的哭了。一个连死都不曾惧怕过的冷血男人,愣愣的看住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泪水一涌而出,没有人能够明白他此刻内心经受的是怎样的大悲大喜。在找寻她的那些年里,他甚至以为,她是自杀了亦或是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小地方。她用死来报复他整个后半生内心不得安宁。
      “五叔,时间到了。”小曜拉住他衣袖。
      祁寒别过脸,靠在车窗最近处,克制住哽咽的声音,对司机说:“你替我送他上去吧,老师怎么安排你都记下来,我有点不舒服就不上去了。”
      很多天,他没有出过门,一次都没有,就这么躲在书房里发呆,拿着那本书,看了又看。
      相识不是偶然,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的刻意接近会让她陷得如此深。
      早前他还未成年时,一无所有,没家没亲人,一个人闯到大城市里流浪过活,常常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后来跟一帮街头混子混在一起,终于是逮到个机会认识了道上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跟着混了好些年,见识到别人的风光,羡慕无比,眼界宽了心里的野心也逐渐膨胀起来,他不想就这么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混下去。他也想上位,想要得到更多,想混出个人样来,不说数一数二,也要扬名立万,成就点自己的事业。
      一起混的有些成就的兄弟都想把事业从暗处转为光明正大,这其中的艰难大家心里都清楚,想要成功,必需得和当官的人攀上些不一般的关系,于是有人支招,接近局长千金是最省钱省力的办法。那时兄弟中唯独他是最没实力和底气的,自告奋勇充当成功路上的“第一枪”。
      她大学一年级,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人单纯善良。而彼时的他已在社会上混迹无数个年头,随便做点什么都让她崇拜的要命。
      她会爱上他早在他意料之中,她爱得太深太浓,爱得不惜与家里人闹翻,休学,跟着他私奔,与他同居,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傻傻以为自己跟着一个最好最对的人,却不想这个人利用她与她的家人周旋,步步紧逼,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把自己以及兄弟们的事业转入正途根深蒂固以后,为了自家兄弟们最终的利益将他父亲揭发送上法庭。
      这期间,始终对她隐瞒得滴水不漏,因为清楚她傻她憨她被爱情弄得成了世界上最愚钝的人。她什么都是最后一个知道,整个人傻愣在原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她越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他就越厌烦。她好到极致,他却坏到骨子里。
      最初的背叛,他做绝了所有的事,没有犹豫,没有手软,没有想过回头,因为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那时除了不切实际的爱情,他什么都想要,像宇宙一样庞大无边际的欲望完全将他吞噬。
      但是,有些东西是你永远无法提前预知和事先就能想通透的,祁寒记不太清是在子夜离开后的多少年里,开始不断的想起她,想起她的好,她等他回家吃饭,她喜欢睡觉时对他说话,她所有的坏毛病和小习惯。她不漂亮,却很不同。他能想到,假若让她站在一堆千娇百媚惊艳动人的美人中间,他还是能第一眼就望见她,她的气质,终归是不同寻常的。偶有和她那种淡雅气质相似的人,他都会看上半天,却没有想要认识的欲念,因为那不是她。到哪里都再也寻不到那样的她,对他没有任何多余想法,只爱真真着他这个卑劣至极的男人的她。
      一开始他时常会不自觉的回到出租屋去,他买下了那里的整块地皮。走她走过的楼梯,去她去过的菜市场,在公园坐她坐过的秋千,也许是等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是。那些日子里每天惶惑不安,不愿思考,哪儿都不想去,只想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看到她从前置办的家具,会忽然闪现出的某个熟悉而又让人怀恋的场景,让他误以为她还在,在厨房在客厅或是在卧室等着他回家,很长一大段时间他依赖活在这种幻想中寻求心灵上的庇护。
      他试图吸食大麻,被三哥堵在出租屋里狠狠暴打了一顿。他头破血流蹲在地上哭,不是疼,是一种怎么的情绪他说不清,他也不想这么样活着,可是没办法,无处可逃,无药可愈。
      三哥也很无奈的,但态度坚决。让他忘记,无论如何,必须快点忘记,告诉他没有人可以两全其美的活着,选择了一样最想要的就不能再奢求其他。
      卖掉那块地,他再也没去过那里,却依旧无法控制大段的空闲时间里被零散的有关于她的记忆占据。他用了很长一大段时间想,用大把大把的精力思考琢磨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然后终于是想通,他对她不是爱情那么简单,同一个人朝夕相处,日久年深,哪怕是带有明确目的性的在一起都会产生情谊,不见得非得是情爱,某些时刻比那种肤浅的情感来得更加深刻。也不单单是愧疚与自责,是真真的放不下,见不到她这个人,就永世不得安宁。
      所以,他忘不掉的,永远不可能将她这个人完全从身体里抽离,她存活在他的血脉里。越是逼迫自己不要去回忆,不要活在过去,反而会越发泛滥,某些时候不自觉闪出的种种情绪像是永远除不去的隐疾,在心上隐隐作痛,每每提醒着他,忘不了的就是忘不了。
      靠着卑劣不堪手段换得的一切财富与地位并没有让他得到多大的满足,反而像走在漫长无尽头的一条暗道里,黑暗笼罩了他周围所有一切,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声音,只听见自己的脚板拍在水泥地面上的“啪啪”声,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压抑而绝望。他就是顺着这样一条道不停走,每走远一点就失去更多生趣。其实在选择了这条道没多久,他就开始发觉自己这辈子也许都只能这样了无生趣的活着。这是惩罚,对他最大最沉重的惩罚。让他没办法爱上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消沉了不知有多少天,他抬手看看时间,忽然从床上爬起来,挂掉胡子,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裤。
      他叫人查过了,知道她现在在那里帮人临时代课。
      书法班还没有下课,他站在门口和其他家长一样耐心的等着,下课铃声响起,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还没有准备好,不知道第一句话如何开口该说什么。
      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看见小曜在她前面一些走出来,向他这边跑过来,他没有理会,只是死死的盯住后面走出来的人。
      长长的走廊里,她低头整理课件,抬头,正对一双墨黑写满万千不明情绪的眼。恍惚间子夜有片刻晕眩感,熟悉的身材与面孔,她没有一丝慌神,心中波澜不惊,淡漠的眼神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动作迟钝了一下,将全部东西装进袋子里,又抬起眼,与他对视着。
      老旧的木地板,用力踩下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他向前走了几步,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长廊里的两个人仿佛是阴阳相隔数百年,跨越了漫长的时间空间所有束缚终是能再彼此相见。
      这样突如其来的相遇,并没有是使子夜产生任何过多的情绪,真的没有,浑身蔓延着如深山里静谧的河流一般沉静的气息,血脉里翻滚不出任何热血,她的血很早就变凉了,凉得她时常感觉自己冷到彻骨。不是刻意伪装,她就那么顺其自然淡淡地笑着,用极平静的口气说了一句:“是你啊,你好。”
      如此平淡的五个字,却如钝器一般扎入他心肺,心一阵绞痛。
      只一眼,祁寒就能将子夜身上什么都看的清晰透彻,他能深刻的体会到,子夜曾经用在他身上的那份不惜一切代价拿自己命来倾注于他的情感,怕是早已不在,再见面如此波澜不惊,她是真的做到心如止水了吧,这份认知让他莫名恐慌。这样再次相遇的情景,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哪怕是还恨着他都好,这样像遇见个认识的人只是个认识的无关紧要的人,毫无表情变化,他害怕。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全没有了任何情感就是这样,见与不见都不存在丝毫意义,他怕的就是她已经将对他的所有情感都丢弃的无影踪。
      她真的做到了忘记所有?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哪怕是再怎么不堪回首的往事,都是他们曾共同拥有过的记忆。他就是自私到这种程度,希望她对他还能有那么一丝余情,未了。
      他没有开口说话,就这么站在寂静的长廊里,如与世隔绝般幽静的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收进自己身体里。
      “爸爸,我们回家吧。”
      祁寒之前特意教过小曜,要是再有女人在少年宫与他搭讪,就喊他一声爸爸帮他解决麻烦。这一声叫的多么不合时宜,但祁寒却并没有反驳,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
      子夜是多少有了些反应,却并不是他期待的那样,微笑着抿了抿嘴,看着孩子,“你儿子都这么大了,长得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空旷的回廊里她话音很久才完全落下去,他呆愣在原地,背脊僵硬挺直,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钳制住根本动不了。对上她静默如深潭的眼神,近在咫尺却犹如被隔开在海角天涯,彼此站在最最遥远的两端。再相遇本应该是翻涌激烈的情感,却因走到了极致而变得无比深沉,死水一般激不起任何漪涟。
      她与他擦身而过,轻轻道:“那我先走了,再见。”
      祁寒回头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没有期待她会回头,只希望她走慢一点,再慢一点。几乎就快消失不见,他跟出去第一步,快步跟过去。如走在以往的梦境里,那虚无缥缈飘荡着的背影熟悉而恍惚,多么想狂奔上去叫她停下:子夜,你回来吧别再往远处走了子夜!总也等不到你,好心慌好着急!求你停下。
      子夜,让他心痛不已无数个年头的子夜终于回来了,但祁寒深知,她不一样了,从内到外都完完全全的不一样了。他给她造成的伤害与苦难生生把一个好好的姑娘逼成了这副模样。她变得冷漠平静而深沉,每一处改变,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调整后书法班每天下午都要上课,祁寒再忙每天都会按时去接小曜放学,风雨无阻,有时上去,有时坐在车里等,只为能看看她,看看就好。她不理睬,或是礼貌点头,他都不言不语,怕惊扰了这梦一般的感觉。
      下课后孩子几乎都走光了,子夜抬头瞧见那孩子还在收拾用具,慢条斯理却很讲究,哪一样东西该放在书包的哪一层,规规矩矩的一一放好。一瞧便知家世教养是不同于寻常的。
      她看的出了下神,走过去,淡淡的问了一句:“你姓聂?”
      “恩,我和我妈妈姓。”
      “你几岁?”
      “十岁。”
      “哦。整理好了吗?我要关门了。”
      直到他走出去,子夜始终站在原地,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着,久久,她也说不清是被什么情绪困染住,有一丝苍凉之感,然后转身离去。
      这天来的有些晚,被公司的事耽搁到书法班门口都已经没什么人了,他向里面望去,讲台上的身影是陌生的,回身,不是她,似乎是以前的那位老师。
      他急切的走进去,有点不理智的追问,“子夜呢?她去哪儿了?”
      “谁?”女老师被突然冲进来的人问得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哦!你说子夜啊,你认识她?她是帮我代课的。我病好了就不用她帮忙了。怎么?你们是朋友?”
      “我们……我们很久以前认识。”
      很多事情,不是他不想知道,而是不敢去知道去触及,他怕自己会更难以承受。在书房呆了一整天,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把电话拨了出去。
      “喂?老六,子夜回来了,她在少年宫有个朋友,你帮我查查她现在住在哪里。”
      清凉的夜风吹的人很舒服,子夜走出小区丢垃圾,路边的草丛里打着浅绿色的彩灯,她低头看了一眼,灯光上面有很多飞蛾,一下一下的扑闪着翅膀往上撞,被弹回来,依旧执着的重复这傻动作。
      她笑了一下,转身,一个直挺挺的人正堵在身后,悄无声息,把路挡得严严实实。
      路灯下子夜的脸色近乎病态的苍白,她本来就很白,脸上什么斑点都不会长,天生的娇贵样子,时隔多年,样貌变化并不很大,依然如同往昔。人再怎么改变,本身散发的气质是不会变的。
      淡如山茶,这样近的距离,气味微弱,他依然能很强烈的感知,她独有的味道,是没变的。
      子夜没有闪躲亦或是刻意回避什么,只站在他面前,静静的与他对视着,不带有任何情绪,耐心的等待他先开口说话。
      此刻,与她这样面对着面,他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以往面对别人时的骄傲,气魄,风度,良好口才,在她面前,他一样都表现不出来,他好怕一开口,她随便回句什么都能将他击倒在地,溃不成军。
      “你……怎么不去教课了?”他斟酌了半天,只能问出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没有想什么,回答:“我只是帮朋友代课的,我们以前一起学的毛笔字,她知道我回来,所以叫我帮她一个忙。”
      不交谈,也没有对视。彼此盯着不同的地方,沉默得让人快要窒息。
      良久,他微微低头,嗫嚅地开口:“子夜,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子夜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漠的回答,“去了北方,很远的一个小农场。”
      “我后来找过你,你……”
      子夜知道他想问什么想了解什么,只是不明白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但在他面前,她永远都不会再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我去了一家养殖场,在里面喂鸡喂猪喂兔子喂老板养殖的所有活物,每天都过得很单调,什么都不想,吃饱了就睡觉,醒了就干活,什么活都抢着干,觉得像干尽了这辈子所有的活,我累,很累很累,但是晚上倒头就可以睡到天亮。像机器人一样,没感情没知觉什么都想不起来,生活简单的要命。我在那里过的很平静,很好,本打算在那里过一辈的。回来是因为我妈妈病了,很严重的病,她想原谅我,想见我,我也想她,我太想她了,离开这里以后最想的人就是她,她说肯原谅我我马上就回来了,她老了很多,做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她真的老了很多。”
      她依然平静如初,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前一样好听,目光从头到尾都充斥冷漠淡然,将他看做是很平常的一个故人。他想知道的她心里都清楚,毕竟是相处了那么多年,某些方面了解的也算深,不用多问,她都通通讲给他听。
      “你应该听说过吧,我爸爸进牢里没多久就自杀了,其实不是,他那么骄傲,在牢里和别人处不好的,到哪里都喜欢摆架子,那里都是些亡命徒哪里会让着他,因为些小事和别人发生了矛盾,很多人都看不惯他,有天晚上被一帮人用被子捂死了,用被单把他吊在浴室说是自杀的。那时候我爷爷叔叔都在找人想尽量早几年把他弄出来,也就一两年的事,可是他没有等到,我爸爸从小出身也算好,那种环境他真的呆不了的,他走了,我妈恨死我,叫我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我就走了。”
      说到这里子夜忽然之间心里充满了悲凉,她看着面前的男人痛苦而悔过的皱着眉,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好奇怪,他应该是这世界最狠心最冷血的男人,他怎么可能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管他是什么样,都不再重要。
      她继续说,“我有个存折,是从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帮我存的所有压岁钱和奖金之类零零碎碎的小钱,存了十几年也是笔不小的数目,我就是拿着这笔钱离开的。这应该是我跟着你那么多年唯一对你隐瞒的事情。不对,还有一件,我逃家以后给我爸打过一次电话,他跟我说‘别的男人待你再好,都永远比不你自己的父亲’他说要是你不要我了就赶紧回家,那时我是多么的傻,没有心的,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我听听就给忘了,也再没打过电话回去。我甚至觉得生命里只要有你就够了,我把真正最爱自己的人都给抛弃了。你背着我利用我做了那么多不堪的事,其实我是知道一点的,我以为你只是想证明给我家人看你不是没本事,等你有本事了你成功了,你就可以带着我光明正大的回去,你有野心有抱负一定会成功,只要你能和我父亲平起平坐,我们就可以真的结婚,一辈子在一起,你利用我这一点我不在乎的,我心甘情愿,我以为你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可是原来我错了,在你把我锁在家里不许我出去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你仅仅只是利用我,你想的也只是你自己和你的兄弟而不是‘我们’,你的世界里我从来都是个有利用价值的人,不是爱人,没价值了就可以一脚踹开,我不要你踹开我才走,我也有骄傲的,我自己主动走。因为我是真的让你活活掐着脖子弄醒了不再做梦。”
      子夜微微侧着身子,因为受过伤萎缩的左腿不能这样直立太久,双手在抑制不住开始颤抖,她想控制着不要有情绪,但她终归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心脏还在跳动的人,不堪回首的往事于她是最沉重可怕的枷锁,每回想起一点她疼痛就加重一分,她极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但控制不住自己逐渐提高的音量,低头看着残缺的腿,冷冷说:“我父亲终审那天,我还被你锁在家里,没办法只好从三楼跳下去,没看准摔到花坛的水泥坛上,摔断了腿,铁丝刮烂了我的小腿,到法院,都已经宣判结束了,我那个样子倒在你面前,你没有丝毫同情,你转身就走,你让我害怕,我不知道怎么会跟一个这样人过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发现他是如此可怕,我抛掉了所有一切,做了那么多害到家人的事情,我为了你把自己的父亲送上断头台,你却可以走得那么轻松。我说忘记,是因为我真的怕自己没勇气活下去。我去过监狱一次,我父亲没有不见我,他隔着厚厚的玻璃老泪纵横,他说也是因为他自己贪心才会那样,他认了,不怪我,他让我回家陪着我妈,他告诉我出事前还留了几个存折够我们生活。可我有什么脸再留在那个家里。我早就没有脸了。后来被送去医院,耽搁太久骨头接不好,就瘸了。”
      “我猜你见到我回来会主动来找我的,也大概能想到你要干什么,想补偿想赎罪或是想把欠我的都还上后半生好安心恣意的生活是不是?我现在就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不用了,真的不用,你利用我的时候,举报我父亲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我有权势的家人都不能插手的时候,你一步一步践踏背叛我只为爬的更高的时候,你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心软与迟疑,你铁一样坚硬冰凉的心为什么不继续保持下去,你不需要任何救赎,真的,你这样顽强的人怎么样都能活得下去,何必到我这来自找麻烦。我离开这里七年,而你的儿子都已经十岁了,你真的聪明的让我不得不佩服,真为难你在我身边演了那么多年的戏,一定也很辛苦吧。我对你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没爱也不恨,所以,你还是赶紧走吧。安心的和你的家人好好生活。一辈子那么长,忘不了也会慢慢变淡,一个十年不行还有下一个。良心算不了什么的,你有如今的地位良心一定出卖过不少次吧,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不去想就是了。”
      把过往恩怨看做云烟,她不纠缠,他便没有任何理由赖在这里继续交谈下去。祁寒希望的是她能表现出常人该有的情绪,面对狠狠背叛出卖过她的仇人咒骂厮打或者是表现出想要抽他的筋扒他的皮一般的恨意,随便一样什么,骂他一句打他几巴掌,有点激烈的反应,他都有理由缠下去,有理由再多看她几眼。
      可是,她什么反应都不肯给,他把事情做得太绝了,把一个那样好的人内心损毁的一片狼藉,在她眼里他也许连垃圾都不如,垃圾还有点回收的价值,他像一阵风,过去就散。全当他不存在了。
      祁寒看着她空洞的眼,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他不自觉弯下腰去,脊梁也没办法挺直,忽然之间生出一种恐惧感,急切想挽回住一点什么,他往前一步,离着她更近,带着满腔真诚的悔悟,挖心捣肺的想要表达自己最最真的心。
      “子夜,我什么都不求,不求你原谅,不求什么救赎,只希望你好过一点,你好过我才能放心。”
      眼前人的表情让子夜开始怕,真真假假她都不想去猜了,没那力气,有些疲惫的往后退了半步,无力的说:“只要你不来招惹我,我就能过的好一点,我不跟你计较,不发疯,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气度好,家教再好也不可能把我训练的这么有本事,没有人在经历了这种事以后还能平静的接受,我是真的不能死,不纠缠我才有力气活下去,我爸没了,我不能那么自私一死了之,我妈再怎么不原谅我我都是她唯一的女儿,我要是也没了她要怎么活!她前半生那么幸福,是我毁了所有一切美好的东西,所以我必须受折磨哪怕生不如死都得好好活着,我是多么愚蠢可恶的一个烂人,可我妈还肯原谅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她能多活几年,我很害怕,怕她会死,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我一个人坐火车去过很多地方,去过最穷的深山,去过最远的边境,一个人走走停停,路上遇到过很多很多可怕的人和事,还去过你的家乡云南,在那里遇上吸毒的人,他们抢我的东西,说我要是不给就咬到我染上艾/滋,我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害怕的连哭都不敢,你要是想我好过,就不要再出现,真的,只要你不出现,我可能会听我妈妈的话一直活着,好好活着。”
      祁寒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他猜到大概会是这样结束所有,短暂的几分钟仿佛熬过了生生世世,良心备受煎熬与折磨的听完了她一大段一大段令人无法想象痛心的描述。他的心像别刽子手一刀一刀的在凌迟着,痛到无法言语。
      上前一步,祁寒轻轻拥住她,这个拥抱无声无息,绝望而虚弱,他将脸深深埋进子夜的脖子里,有水滴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
      子夜就这么毫无反应的站着,哪里都不愿动多一下,听见他哽咽的声音在耳边淡而微弱的说:“好,我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要好好活着,要活的比我久,比我好。子夜,对不起。”
      她看着那辆车慢慢驶出去,在夜幕中渐渐远去,目光死寂,没有再多看一眼。忽然发现路上冷清的吓人,一个行人都没有了,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该回家了。
      子夜机械的迈动着脚步,影子随着移动的脚步变奇怪扭曲到另一边,可能站得太久,她有些步履虚浮,左腿疼到麻木。转身拐进大门,一股强烈的悲哀感充斥整个身躯。
      对不起。她用最好的年华和最真的情感最终只换得这三个字,多么可笑可悲可弃的人生,苦楚猛的涌上心头,早已是心碎了无痕,却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任由泪流如泉涌般落下。
      祁寒的车停在最暗的暗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远,似乎是在抽搐着,肩膀上上下下剧烈的耸动,她在哭,只看背影他也能确定,她抽泣的很厉害,一只手扶在有残缺的腿上疾步拼命的往前奔走,不,不能说是走,那是在逃。逃离所有他给她造成的无法弥补的苦难。搏命一样,想要与他背道而驰,逃往离他最远最远的天涯彼端。她是真真的要离开了,永不回头。
      他是多么多么想再追过去,抓住她,不让她逃,不许她多走一步,可是他也真的无望了,他答应了的,不能再出现,再怎么不舍,也希望她能活着,好好的活完后半生。
      终于,她消失不见,祁寒垂下头,一拳砸在车窗上,呜咽出声,是真正的哭嚎出声,像个没脸皮的孩子,眼泪鼻涕都留了出来,狼狈到极致,成年以来最真实的痛苦样貌都在这一刻显现出来。
      困兽一般,无力挣扎着,拳头拼命乱砸,双手的皮肉烂开,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他并不觉疼痛,只感到麻木不仁,以及无尽绝望。
      昏天暗地忙了好长一段日子,最后也跑到国外不愿回去。被告知老六要结婚大哥已经都回去准备参加,他只好提前订了回国的机票。
      婚礼当天也并没有请太多人,席间他发现小曜变了很多,爱说话也爱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了。长安得意洋洋的说这都是她的功劳。看来他走时把小曜交给长安是对的。
      兄弟们各自带着自己的媳妇儿闹新房,祁寒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喝酒,再没有人多问什么,闹到大半夜,临走时乐于时拉着他到院子里说话。
      “几个月前,她妈妈去世了,她和她妈妈的一个外国朋友去了澳洲,是嫁给了那个人才移民过去的。我还派人特意去查了一下,那老外在澳洲有点资产,英国人,在澳洲有个庄园,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就是年纪有点大,不过也就大个十来岁吧。她现在那边上学,学的心理学,过得应该挺好的。”
      祁寒静静的听着,然后点了点头,“挺好的就好。”
      刚回来没几天,小曜就又跑到他这里来粘着他一起住,说和他爸爸在一起很郁闷的。他忍不住想笑,半大点的小屁孩就整天说自己郁闷。
      小曜还在坚持练毛笔字,这天空闲下来,祁寒坐在客厅里看他写,虽然不是很懂,但多少也能看出来写的还真不赖。
      写着写着,小曜突然抬头盯着他看,半天,说:“那个老师,后来又回过少年宫一次,还和我说话了呢。”
      “那个老师?”
      “就是你很喜欢的那个代课老师啊,你总是借着接我的机会去偷看她,我告诉她我不是你儿子,你没结婚,老是一个人过,可可怜了,还问她愿不愿意给你当老婆,她说她有老公了。真可惜,我还挺喜欢她的。”
      心莫名悸动了一下,他赶紧问:“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就说她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要我好好练字好好学习,哦!还写了一幅字送给我,别人谁都没有,只有我才有。我们现在那个老师说我最幸运了,她说戈老师以前书法比赛得过很多奖,她写的字可以卖钱的。可是我没卖,我一直留着呢。”
      “在哪里?”
      “挂在安美女给我布置的房间里啊,二叔也夸写得好呢。”
      某天,他送小曜去二哥家,特意去他房间看了一眼,字就挂在书柜旁边的墙上,有多好他看不出来,只知道看着那样熟悉,是她写的,他从前见过的。那时都已经休学好久,她还常常在家里舞文弄墨。他不懂,直笑她是太闲得慌了。她说这是她爷爷教的,从小就必须要学的。那么考耐性的东西他是受不了。后来也想过,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界线的人。
      祁寒靠在门边看着字愣愣的出神,小曜跑上来拉了拉他的衣袖,“五叔,安美女叫你下楼吃水果。”
      “小曜,这些字你都认识吗?”
      “拜托,我都快五年级了好不好!”
      小曜几乎脱口而出念道:“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是一首词。五叔你要和二叔一样多念点书才可以找到像安美女那么好的老婆,知不知道啊。”
      “这本诗词集我都有,你个臭小子还敢嘲笑你五叔!”祁寒伸手打他屁股,一路闹着下楼,“我不找老婆,我一个人过。”
      小曜笑嘻嘻的跑到长安身边,直叫唤,“安美女,五叔说不给我找五婶,你快帮他物色一个好的吧!”
      “你五叔上辈子是和尚,这辈子流落到凡尘俗世依然不流连花丛,境界高,咱都不懂。”长安用玩笑话挤兑他。
      祁寒不理她,抱住小曜倒在沙发里,闹了好一会儿。长安不知去哪里忙活了,他和小曜闹得筋疲力尽,躺在地摊上盯着天花板看。
      “小曜,五叔这辈子真一个人过了,以后五叔要是老了,没人照顾了,你可要养我啊。”
      “好啊,我不养你谁养你,恩……我得娶个好老婆来照顾你,给你做好吃的,带你出去玩。”
      “好小子,五叔将来全靠你了。”
      “没问题!不过等你老了也要陪我打游戏机。”
      “出息!”
      祁寒笑着,笑得有那么一丝苦涩,他这辈子,真的就这么一个人过了吧。不过还好,还有个知道养他老的人,也不错了。他真没权利再奢望什么其他的,也不敢去想,这辈子注定就这么过活了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黑系列·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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