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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雨夜相逢时我们所谈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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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往后的很多年,格兰蒂娅都不曾忘记那个骤雨如注的卡卡瓦节的夜晚。她湿漉漉的站在埃维金人居住的营地前,那双眼睛比之太阳——或身上那些华光氤氲的配饰,还要更为明亮。来者轻声发问:叨扰诸位,我是否能暂借此地避一下雨?
母亲死在眼前的女孩怀里紧紧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弟弟,惊恐万状地往后退了一步,骨子里却油然而生某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于是。她起身让出帐篷的入口,陌生的女性踩着一路滴流的血痕走了进来,像是名贵的宝石被扔进了杂草黄沙中。
叶鹤舟俯身合上卡卡瓦夏母亲的眼睛,在心中无人可知处发出一声叹息,转头与咬着牙不敢哭出声的埃维金女孩对视。后来谈起初遇,她说:格兰蒂娅。我对你最深刻的初印象——那真的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如此而已。会觉得有些失望吗?
不。不会的。有着和卡卡瓦夏相似面容的金发少女回答她:这应当是我们的骄傲——就算被毁誉诽谤谩骂为小偷、交际花,口蜜腹剑的骗子,它也是我们氏族不可磨灭的一部分。然后。她很愉快地笑起来,将一朵和自身眼睛颜色相同的花插在对方头上。而这片寰宇最富有人性的星神之一抬手摸了摸它,神经末梢感受到过分柔软的触觉。
就像能够被轻易夺去的生命。叶鹤舟垂下睫羽遮住晦涩不明的情绪,想到荒野、诗歌和绿洲。她想到漫天黄沙的茨冈尼亚,那夜的死亡和新生同存。这是实在是一个足够浪漫的种族,于无尽的苦难中开出色彩斑斓的花,动听的音乐和美丽的舞蹈与他们与生俱来的面容仿佛。有戒心,但不多。并非他们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而是愿意相信每一个人都值得被拯救。地母神会庇佑他们。
叶鹤舟在埃维金人的族地住了小半个月,那个时候的格兰蒂娅只有六岁,但其他人都很乐意帮助她照顾新生的弟弟。他们坚信这个被母神赐福的孩子将带领埃维金人走向繁荣。「概念」的星神将这些看在眼里,澄明金瞳中无喜无悲,掀不起一丝波澜。由此。她很无端地想:若是谈及功成名就……那未来的砂金确实算在此列,而这个氏族死的又只剩他了,怎么不算呢?真是命运弄人。
她记得初到此地的那个雨夜,自己帮格兰蒂娅和卡卡瓦夏——主要是前者:过路的旅人和她一起埋葬了自己和弟弟的母亲,雨水从发梢坠下像是一滴垂泪,却又更近似刻薄的刀光剑影。看不见的前路迢迢无期。叶鹤舟望向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瑰丽之海。那理应是……独属于埃维金人的眼睛。
这里的人都很喜欢她。受欢迎对于这位神灵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她仍然为此感到喜悦。这是拉住她的锚点,打开那扇崇高之门的钥匙……尽管如今已不再那么必要。她这样对格兰蒂娅说:每一位——任何行于概念命途上的存在,都将在海岸线的边缘楔下一枚钉子。它牵系着世上最纤薄的蛛丝,又将行者的生命勒于喉口。这些东西织成一张网,一个能够将我留在这片寰宇中的理由。
彼时的女孩不明白叶鹤舟驻足的缘故,在卡提卡人带着刀闯入营地胡乱砍杀时,格兰蒂娅看到白玉剑锋挑破雨滴,鲜红的血喷薄而出。雨。她迷茫地想:此时此刻的茨冈尼亚,怎么可能会降下一场雨呢?可惜这是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无法更改,无从否认。她对上某双宛如幽幽鬼火似的青瞳,上挑眼尾一抹绯色如刀。只消一眼,便令人浑身生出怪异颤栗。后来她才明白:这是人们千百年来刻在骨血里对神性的敏锐洞察与畏惧。
她听见自称「叶」的旅人语气舒缓,丝绸一样的嗓音像是在讲久远的故事:丹枫。她说。你会破坏茨冈尼亚——这颗星球原本就在艰难存续的生态系统的。于是那人微妙地沉默片刻,却又很快哼出一声笑来:不破不立,这难道不是你一贯的观念吗。还是他——卡卡瓦夏,就特殊到让你这么上心?容我提醒一句,他可不是未来的「砂金」。
那不重要。叶鹤舟将寒舟收剑入鞘,朝熄灭的火堆和聚集在这里的人群走了过来。丹枫认为卡提卡人应该以自己和丰饶令使「倏忽」有一样的待遇(哪怕是挨打)而感到自豪,当事神祇不由得哑然失笑,只心道:在位时间最长的本代罗浮持明龙尊怎么越活越回去,看起来比白珩还幼稚。
也就是我们的狐人无名客、天才星槎飞行士这会不在,否则约莫是要那对耳朵和大尾巴同时炸着毛抗议‘云栖你怎么能这么比较!’起来了。但她毕竟暂时查无此人,可能是上码头整点薯条……也不是,跑荒漠里搞些特产去了。叶鹤舟撑开一把银骨黑伞,星际很常见的款式,丹枫侧首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不用应星给你做的那柄?我们亲爱的仙尊耸了耸肩:这是等会回去送人小姑娘的,应星要是能接受我随便把他的心血当赠礼——他自己同意我也不会这么干的。以及……眼下最简单的解决办法,难道不应该是你把云吟术法收起来吗?
丹枫没回这话。叶鹤舟一看就懂。她摸了摸饮月君尾巴上冰凉的鳞片,鬃毛划过她掌心的质地几乎像是云雾。修长的、看起来宛如绞杀猎物的蟒蛇那般的龙尾巴回蹭了她,又在手腕上绕了几圈不动了。仙尊被他整得没脾气,都懒得跟龙尊大人掰扯他和白珩谁更幼稚,这边建议景元弯道超车。一套拉扯行云流水,让格兰蒂娅目瞪口呆。
丹枫问她:茨冈尼亚这颗无主荒星一直是公司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你准备怎么办?叶鹤舟朝他一歪头,有那么一瞬竟显得很可爱:你猜……白玉京为何一向被酒馆那些假面愚者戏称为*一般路过小可怜救助站*?她自问自答:我们家那群令使乐善好施的名头都快赶超药师了——开玩笑的。到时候真成云骑军开门送温暖,岚的箭矢直达到家了。
叶鹤舟微笑:根据非凡特性聚合定律,高序列会很大程度上影响低序列。意思是,我是个人美心善乐于助人的星神。……。龙尊饮月表达了以上六点,堪称委婉的提醒她:隔壁世界线的定律不要往本宇宙上套。好吗?好的。祝我们交流愉快。
他们俩之间的聊天落在格兰蒂娅眼里简直像在打哑谜,据此他们认为:茨冈尼亚义务教育制度普及刻不容缓,已是堪称迫在眉睫。叶鹤舟无意探寻「秩序」的太一与地母神之间的关系,尽管祂八成没死透,但「概念」星神是什么天赋点满的社交达人吗?是的,你是。仙尊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坚持宣称自己十二岁的好友,从她手中抽走了一根尚且带露的金边柳枝。这片宇宙的生命形式多种多样,长生者不过其中之一,数据代码成精的春神自称雾山一小妖——为这颗星球带来绿洲。
卡提卡人是群凶狠残忍的野蛮疯子,热衷于依靠烧杀抢掠来获得生存的一切必需品和在这基础上更多的物资。他们没有埃维金人那副天生的好容貌,却扭曲地更为渴求美丽的事物被捕获成为永不见天日的战利品。地母神不曾庇佑这个多灾多难的种族……叶鹤舟在心中叹了口气。痛苦怎么会是神灵的恩赐呢?就算是「毁灭」纳努克,也是在为了这片宇宙下一次的新生推进当下的灭亡。
在这场暴雨里,仙尊收起自己的剑。风的呼吸静止了一瞬间,继而在剧烈至极的对流中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尖啸,那是属于花云应的权柄。叶鹤舟的动作停滞了千分之一秒,卡提卡人尚且不知逃过了怎样的一场屠杀,就像很多年后本该发生的埃维金灭族案。彼时已经得到【砂金】这个代号跻身石心十人的卡卡瓦夏迟疑片刻,在咖啡里加入一盒奶精和三块方糖,他的老师低头看了看桌子上待客用的骨瓷杯,作出陈述:你又熬夜加班处理工作了。我没记错的话,丹枫前两天刚送了鳞渊春过来,但它的提神效果远不如黑咖啡。
所以。她话锋一转:你并非那个需要机关算尽以性命作为筹码赢得一切的奴隶,为什么对一份可以留到明天再做的文件如此上心?亲爱的,你更不是和叶琳娜一样的工作狂。叶鹤舟自顾自给出答案:公司接触不到平行世界的线是一方面,它毕竟被牢牢掌握在白玉京——或说「概念」令使们的手里。你不会将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交给忠诚于克里珀的派系乃至祂。另一方面……她说。卡提卡-埃维金灭族案。许多个你在宇宙中流离失所。
后来花云应上庇尔波因特的星际和平公司总部肆无忌惮的抢人,来自于白玉京的「概念」令使打眼看着娴静花照水,骨子里实打实是疯得个彻彻底底。被镣铐拖累在黄沙里的金发青年躯壳上满是伤痕,其中却锁着一柸鲜艳夺目的灵魂。砂金瞪大了眼,望见那与他记忆中素未谋面的女性和公司扬言叫板,仿佛高层不放人她和背后之人明天就和克里珀开战——噢,这是被抛下来的原话。
一路将自己作为筹码赢至如今的赌徒也没能搞清楚这是什么命运的泥头车脱轨一路狂奔向人生的旷野的离谱剧情,转头被提溜上星舰不到十二个系统时就回了茨冈尼亚——也许是吧。那一场所见所闻,连砂金做梦都不敢想的。将时间的指针拨回现在,叶鹤舟在鲜血横流(主要是卡提卡人的血)的斗殴现场认真提出了义务教育制度的可能性,丹枫则是回答:维里塔斯·拉帝奥出生了吗?
……什么我生君前八百年,只为久候命定之人的笑话。最新版幻戏都不带演这个的了!叶鹤舟叹着气摆手说教授不是和我们亲爱的卡卡瓦夏一样大么,你们仙舟人我真是受够了——不好意思,原来我也是长生种啊。丹枫闻言觑她一眼,目光里含着无奈和纵容。谁能、又有谁敢……言之凿凿地对人说:我能够「纵容」一位神灵呢?只能是仙尊身上属于人的特质太过强烈,以至于将其他什么都盖过了去,因此寿命长短也就不是很重要了。
追随她的那些存在,比其本身更盼望着她活得更久一点,尘世中的全部锚点织成一张网,才能留住看似遥不可及的星神。叶鹤舟将医师带来的柳枝放在格兰蒂娅的掌心里,犹如细微的星火坠入干草,将在不远的未来燎原遍野。雨水将会滋润这颗干涸已久的星球,困扰了公司数个琥珀纪的难题迎刃而解。有时强权和刀锋只能带来血与泪谱写的奴役和臣服,但浇灌出一个春天并不难。
他们需要的不是最新的政治和时事——尽管这些的确必不可少,可在生存都万分艰辛的地方,吃空气烙饼不如信「虚无」星神。格兰蒂娅注视着那双盈满笑意的眼睛,一时还没弄懂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但她看到了生发的绿洲,自天空降落的雨。于是。她明白。茨冈尼亚拥有了新的未来。
试图整点特产却一无所获的白珩回来,被眼前这幅场景吓了一跳——她到底是出身仙舟身经百战的云骑军,不至于被这点凶案现场搞得ptsd,主要是没想到出去这么一会就打起来了。我们的狐人美少女没问谁输谁赢,别说一位星神还在这站着呢,只凭丹枫就足矣solo全局,倒也不必多言。
长生种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这简直是让人恨到牙痒痒的某种奢侈品,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的稀世奇珍。意思是:他们三位大可以在这颗星球上停留许多年,见证茨冈尼亚的繁荣,并在公司的扩张中保下这里。埃维金人的未来,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漫长又短暂的瞬息。好比阮·梅的研究时长常以十年起步,太专注的结果是:回过神来,一起合作的短生种研究员已经入土为安了。唉,唉。
丹枫问她:这是你新的观察对象吗?叶鹤舟眯起眼睫,像是纤长秀丽的一把刀,再开口时语气波澜不惊:这话你该去问陆离——或者符宵。不过在事实层面上也无所谓,毕竟人的行动不完全取决于想法,长生种的心思太难猜。哪怕同样作为活了很久的存在,罗浮的持明龙尊也并不能完全看透叶仙尊,他们经历过的故事到底是各不相同。
叶鹤舟同他谈起自己的过往,那些命运的转折和波澜壮阔的海——以及无数活在九州的凡人们。丹枫深觉自己没长成另一个他那过于美丽的精神状态,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得归功于这位引路人。因此「不朽」的龙裔懂得如何去看待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的人,所以他明白一场降下的雨意味着什么,愿意和师长一样为他们带来‘地母神’的奇迹。
说不定。真是「秩序」的太一冥冥之中影响我和她前来此地的呢——丹枫这样想着,便也就这么做了。他从沉吟中收回神思,对上一双美丽的、含笑的眼睛。叶鹤舟朝着他和白珩伸出手,风雨如晦中一如初见。他从持明卵中醒来,她在水波粼粼的光影里艳到仿佛吸人精气的水鬼。这种想法着实称得上大不敬,但不知者不罪,之后的很多年……他想:我对其也只有敬重,而无惧怕惶恐。
无需去畏惧这样一位神灵,不是吗。他理所应当的升起这个念头,踏过混合着雨水的遍地横流鲜血,看起来比叶鹤舟更像当事神祇。毕竟。玉京仙尊是由空茫概念催生出的极致人性,有喜怒哀乐、痴贪嗔怒,因此也会选择垂青一颗无主荒星上饱受诟病与歧视的氏族。锚点和被救助的人。
一起跟过来的白珩和他咬耳朵。
:你说,丹枫。
:我们所处「这条线」的【砂金】,还会杀死【卡卡瓦夏】吗?
叶鹤舟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想起自己和格兰蒂娅第一个雨夜的对谈。在埋葬了这对姐弟的母亲之后,绝大多数时候是她在安抚惊恐的女孩。小姑娘泪如泉涌,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最后近乎绝望的问出一句:大姐姐,你是来杀死我和他的吗?
面容美丽的女人摇了摇头,抬手抚上她干枯却依旧鲜亮的金发,在那双同色的眼里几乎辉映成一轮黑夜里的太阳。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死一般的寂静流淌着。忽然。谁的颂祷像是一击敲碎了玻璃,宛如冰裂的声响清脆至极。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旅途永远坦然……
…诡计永不败露。」
叶鹤舟对着她笑,仿佛在说:看啊。我记得你们的信仰,也为你送上祝福。因此。不要哭泣,别再悲伤。绿洲会有的,明日也将来临,只需耐心等待。苦难不会、更不该是所得且仅有的恩赐。
好孩子理当得到奖励,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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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信,我曾在某个雨夜——
:见到了一轮被称作太阳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