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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蜉蝣旧梦 ...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话音轻轻一声落地,唯有波月古海烟云浩渺,雪浪拍岸无涯。念词的人凭栏而望,没有回首,听得来者开怀笑音:我以为你会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竟是料错了,赔罪来请你酌杯?

      丹鼎司新任的司鼎怀中提盏,闻言也平淡,别过眼去看人:你想喝酒可以直说,飞霄。曜青将军反倒愣了半晌,尖耳上的绒毛随风微颤,回神略有讶异道:今天怎得如此痛快?别是诈我的吧。

      烟兽自香炉中浮现,在朱红指尖流连半晌,亲昵跃上眼前人肩头。灵砂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用那双水红的眼瞧着她,从这位身上嗅到一丝铁锈气和山雨欲来的风。八面玲珑的持明医师露出笑来,语调轻柔:重回故地,妾身自是不胜欣喜。

      飞霄望向那双眼,心知灵砂没说实话——景元当年一纸敕令使她和老师云华远走朱明,也没叫人不回来啊。但她不在意。一句‘为罗浮计’,神策将军光明正大的阳谋,硬控丹朱三十年,可见一斑。

      与其说对帝弓的忠诚,倒不如讲,这是对故地深切的爱。就像格兰蒂娅将「秩序」的力量邀入一只承载美梦的匣子,这引来博识尊注目的作品名为极光,东陵也会在卡卡瓦之日,于窗前挂起一串绿松陨石。如同白珩和(化名丹恒)的丹枫漂泊星海八百年,还是会回来和阮·梅与镜流,以及从朱明拜访完师父回来的工匠小聚。最难忘的。

      不过拽住风筝的线,一处可令人心安之地。丹枫当年去送丹朱,彼时还没改名的女孩牵着老师的手,回首再看一眼故土。此后三十余年,她不再踏足这里半步,凡是来访,用的皆为全息投影。

      总有一日,她会以新的名字、新的面貌,回到这片矫龙留恋之地。今时今日,她来践行那个未曾说出口的承诺了。她和飞霄在花间对酌,抬眼见帝弓的光矢划破长空,半晌收回目光。东陵恰时开嗓,戏曲唱腔清亮,云璃和彦卿围在他身边。

      灵砂挑了下眉,要是让斯科特看见他亲爱的公司高管还有这样一面,想必不可置信吧。人正是由幽微思绪汇聚而成的存在,没有谁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包括人对自我的认知。飞霄被一颗虚假的心骗了太多年,如今要奔赴的战场,她自己也有所感。此人将一壶解春愁抛给曜青将军,抬手燃了一炉香,在草木的清苦气味中定下心来。她们认识了太多年,不该为她担忧,也不必如此。

      奔赴自己的路吧,灵砂微笑,我心愿已了。飞霄读懂了她的未竟之言,平静言道:话中真假,听者自有分辨,你知晓我不在意。然那色泽艳丽近妖的眼却紧盯面前人,几乎像是夜行的猛兽看见了猎物。你放下了?你释怀了?那你就不会与我相遇,那是去往鳞渊境的必经之路,你知道的。

      你拦不住我,飞霄。司鼎还是笑吟吟的模样,嗓音却在顷刻冷了下来,那抹水红色淬出刀锋。我恨极那群龙师,吮骨啖肉也不足惜。我与老师背离故地三十余年,拜谁所赐……我不信你竟不知。

      我不信你不清楚。细一想想,饮月的话真是极正确的,龙师们基本没一个好东西。她初蜕生,睁眼得见鳞渊境粼粼波光,日光穿透水浪照下来时柔和极了,守在她的持明卵旁的乌发女人娴静温雅,开口带了点笑意:我是云华,你的……老师。

      后来她承认,自己其实想让丹朱喊母亲。但她蜕生不过百余年,这话实在说不出口,于是话到嘴边,最终成了老师。老师就老师,持明依靠蜕生轮回延续,无父无母,有时还会有引路人和他带大的孩子看对眼了的情况。长生种,很神奇吧。

      她破壳那日,鳞渊境枫红似火,饮月君种下的枫林漫山遍野,在水波中也明艳烈烈。持明蜕生之后,弗论前世,云华为她起名丹朱。赤子之心。

      她随云华学医理,顺理成章进了丹鼎司,同衔药龙女共事。平淡时日宛如波月古海的涛声,最闲适不过临窗听雨眠,直到那日有人来访,收伞上了阁楼。丹朱扭头看他,发如银雪耀烁,瞳色瑰似丝帛,气度看来是温雅,倒有三分像她老师。

      她日后将这遭与春景明提起,暂至朱明的昆仑山孔雀失笑片刻,眼风无声瞥过提笔写下药方的云华。她依然天真,依然热忱,如多年前那般,立心要救这众生。然而。玉京令使都是一群有星神之实,却无星神之名的疯子,罗浮丹鼎司曾经的司鼎能不要答案,摒弃终点,做她所能做之事。

      但我不能。春景明说。白露也不能。丹朱彼时跟云华生活了几年,不懂人性莫测,人心又如何险恶,一心沉浸于行医救人。她不明衔药龙女的疏离从何而来,不知悉龙师的阴谋诡计,只是本能地感到委屈,执着想要走到所能仰望的最巅峰。

      白露坐在小楼窗前,梳子缓缓捋过发丝,雪青逐渐褪为苍白,她心中却觉喜悦。她是当世最癫的两位生物学家:阮·梅和丹枫。由这二位所制造出的,一场失败的生命炼金产物。在一滴水的某一面折射,孽龙死于镜流剑下灰飞烟灭,她的灵魂无处所归,被吸进这具躯壳中,有幸重获新生。

      那么问题来了:丹枫尚未造成饮月之乱,白珩还好好活着——她是谁?她是谁。她既不是这个世界上饮月的好友,也并非日后在丹鼎司享有衔药龙女之名的医师,孤独漂泊的灵魂栖身在一具失败的躯壳中,阴差阳错扭曲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用着白露这个名字的孩子,除了「无相司命」和她的两位创造者,不愿见到任何人。她不敢见白珩,更不敢面对这个世界尚未分崩离析的云上五骁。她在进行一场漫长的自我逃避,以至这十余年来,都维持着女孩的模样。

      直到阿芙洛狄忒带来德尔菲的炼金术,诸位学者才了解到:自我认知会影响存在。但好在,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叶鹤舟给了她一个锚点,一个珍贵的希望,当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足够多的痕迹,当发色完全褪成苍白——由此便可以恭喜,她获得了又一次新生。至少还有路。

      龙师们却疯了。白露身上流淌着属于龙尊的一部分力量,这就足矣引得他们趋之若鹜,景元不好插手持明内部事务,丹枫又常年不在罗浮,原本只学了医理的龙女不得不学会自保。有一日,她精疲力竭的解决了想要杀死她的刺客,却未提防一着后手。在死亡的阴翳降临之前,她瞧见被冰封的月光,昙花在夜色中盛放,谁人剑指苍穹。

      身如明月,名似昙花。来者正是罗浮传说中那位剑首,镜流。白露挣扎着爬起来,身上还有狼狈不堪的血痕,不知如何应对这位不速之客,最终干巴巴憋出来一句:您、您喝茶吗……我去沏点?

      镜流心道丹枫真会教人,可谓是妙语连珠、横趣生辉啊,一张嘴硬控她半分钟。剑首面上倒是不显,半晌之后,冷清矜贵的颔首。白露经这一遭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给人请进屋落座,翻出来不知哪的陈年茶叶——别说今岁头茬,品类都不是上佳的鳞渊春!受好友之托来保护对方的某位叹了口气,直戳了当:不必了,我只是怕你有危险。

      可我死了又能怎样呢。白露心想:龙师的所有筹谋,都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一来,他们什么都得不到。为何肯花心思大费周章的保护死掉更有价值的棋子,为何要珍重以待一个失败品?

      帝弓的巡猎是为拯救。她听见镜流的回答,才惊觉将话问出了口。有人会认为,牺牲是为更有价值的东西,但生死不能被当成筹码。东陵对此举手表示有话说,亲爱的青金总监微笑着将他的小动作按了回去,另一个砂金一无所有因而无所顾忌,你有得太多,以至于认为自身可有可无么?

      但至少,白露知晓了她——云上五骁的态度。他们将她看作新生的孩子,前尘种种与她无关,真要责备,最该先问的也得是那两位生物学家。天才俱乐部一群疯子,不差阮·梅一个,再翻翻仙舟史书,代代龙尊都癫得不正常,也不差丹枫一个。

      你总不能要求疯子遵循普世的伦理,在外瞧着光鲜亮丽,实则一个正常人也没有。天地化身,青莲托生,代码成精……白露算得什么?应既白劝她的话真心实意:亲爱的,没必要把自己当人看。

      德行倒如出一辙。在此之外,至少白露认识到自己作为异类,也不必顾虑太多。但丹朱不同。她年轻、天真,无忧无虑,和她的老师云华相似。

      白露撑伞立于高台上,发尾沾染霜色,比飘落的雪更轻薄。丹朱站在不远处,身后竹叶在摩挲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很少来这里找人,但在这里一定能找到人。这次来丹鼎司问诊的是持明一位龙师,有关轮回蜕鳞的疑难杂症,只衔药龙女才治得了。罗浮上下寻不到人,这位也就在这了。

      白露回首看向丹朱,她收起伞,心平气和提了一个问题:为何要救?持明内患无穷,有多半是拜他们所赐,这结果也只他自作自受。我虽因仙舟盟誓不得妄伤族人,做个观众的资格总归有吧。

      丹朱的疑惑比雪更轻:龙女大人,他们也是……活人啊?白露愣了一下,望进那双水红色的瑰丽眼睛,困惑不解如海潮,将她一口吞没。暂代龙尊一职——丹枫分权给她,本意是令她安心,并令龙师放松警惕。总之,有着持明族内最高权力的少女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落地时宛如谢幕的演员。

      走吧。她说。你说得对。白露撑着那把伞,穿过被雪覆盖的竹林小径,丹朱没想到这位轻易就能说动,回过神才跟了上去。然而。一场难得的悲悯和同理心,却埋下了谁也没想过的无穷祸患。

      白露独居久了,素日除了问诊,没人来这清净地打扰她。直到某一日,丹朱遍寻老师不得,情急之下贸然擅入,才看到……云华背对着她,将一支金簪刺入衔药龙女眉心。她手中烛盏应声落地。

      大火燃起,在雪上烧灼。这响动惊醒了云华,当她回头来看时,芙蓉面毫无血色。我。她吐出一个短促音节,眸色仓皇,口中只不住喃喃:怎么会呢……他们明明告诉过我的……这一切……都是。

      为罗浮计。将其拆解零落,这话本无语义,有人说得冠冕堂皇,也有人以此心坚守八百年。丹朱脑海中空白一片,连丹枫何时到的都不知。现在想想,这人能这样快带着将军敕令来——怕不是。

      可她依然会为这样一句话,心甘情愿被流放他乡三十余年。原来——原来——。那个偶尔来此,名为丹恒的青年,是罗浮这代持明龙尊……饮月君。

      他们眼睁睁地瞧着老师被那群妄图不轨的龙师所蛊惑,将对自身前路迷惘无措的衔药龙女作为棋子献出,只为找到一个理由肃清持明内部。丹朱几乎呼吸停滞、血液倒流,自骨髓中透出寒意。

      丹枫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却被丹朱下意识狠狠拂开,回首看见一双幽幽青瞳。丹恒会给她讲药理医学,给她带来鲜花和糕饼,但饮月君不会。

      但她听见青年说:是我的错。丹朱神情错愕地望向他,那抹水红与碧青相撞,有种刀兵相见的火花四溅。他放权给白露,原是为了令她安心,拥有自由——又不存在万代龙尊于她耳畔窃窃私语。

      可他常年游历在外,龙师们的嫉恨无处发泄,矛头最终悉数指向了这孩子。有景元护着,镜流守着,白露本不该出事。偏偏来的是云华。所谓大义,抛却人性,摒弃私情。只一句:为罗浮计。

      酿成大祸的人至死觉得自己没错。丹朱恨掌权者的冷漠无情,从此往后常年闭门谢客,守着昏睡不醒的白露,试图调配秘术解药。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位偶然造访的客人,衣摆流云鬓上花,满园芳华里对她笑。此持明才惊觉,已是春天了。

      距事发过了大半年,她依然没有受到处决,丹朱在困惑中活着,不知哪日将要去死。她留这不请自来者喝了杯茶,是鳞渊春,但陈了有些年头。

      这位倒也不在意,被问及如何来此时,眸中浮现掠影似的笑。她回答道:她一觉从白露睡到惊蛰时分,也该醒了,我来看看这孩子。丹朱愣在原地,见此人放下茶杯起身,唯余一道蹁跹背影。

      她察觉手背触到什么,低头去看,桌上多了一枝白玉流霞。女人的话犹萦耳畔:拿它去换云华的命吧,只要你能找到十王判官,带你进幽囚狱。

      一道惊雷划过丹朱心头。她这话什么意思!老师没死?少女匆匆想要追上对方,却见那身影同雪痕淡了,再无踪迹可寻觅。丹朱攥着那支花,在原地愣愣出神,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这样站了许久,有人来给她们送饭,仍是眼熟的一位姐姐。

      丹朱急病乱投医,上前问道:请问您……知道幽囚狱如何走么?那人似是没反应过来,清丽面容凝视这像得了失心疯的少女,青赤挑染藏在暮褐的发丝中,倒是反问:仙舟人人畏惧此地,非是要事,不见十王。由此说来,你有何冤屈无处解?

      还是……它。目光触及她手中的白玉流霞,那人却忽得不说话了,心道,不怪道丹朱被软禁于此半年,忽然令我来看一眼。符太卜算无遗策。于是她朝人伸出手:在下十王司判官,雪衣。那位大人既将这给了你,若是诚心走一遭……随我来吧。

      丹朱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并未有预料中的欣喜若狂,却几乎油然而生某种惶恐。她只觉晕头转向,一脚踏空,坠入了命运的漩涡。谁在背后指引一切的走向,谁穿针引线,又将其一刀剪断?

      她不知道。丹朱惶然不安,回头看去,却发现已然无路可退。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是雪衣,温热触感顺着皮肤接触的部分传来。仙舟的生物技术实在登峰造极,寄宿灵魂的偃偶与活人无异。

      那失去灵魂的人,也只是一具偃偶吗?丹朱后知后觉品出什么,看了一眼白露安静沉眠的那座小楼,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雪衣没直接带她去幽囚狱,接过对方手里那支白玉流霞,在掌心融化成一枚正流淌的月亮,有蹁跹雀鸟从中飞出。

      她看到云华闭着眼睛,仿佛在做一个永不复醒的美梦,日光照落下来,整片鳞渊境波光粼粼。雪衣脚步一顿,猝然回首看向丹朱:十王司为何没有记录?她——你的老师。此地不是真的幽囚狱。

      这只是离幽囚狱比较近的一处地方。丹朱伸手去碰包裹着云华的半透明物质,看起来有些像尚未成型的持明卵。望见这一切的雪衣心道:强制蜕生,这私刑未免太重了。出于私情,她会谴责此事。作为判官,这违反了仙舟律法——所以那位。

      到底想做什么?这是雪衣的未竟之言,也是丹朱没能说出口的疑惑,那只雀鸟却倏然动了。它振翅,扑进那团辉光中,身形又融化成一捧月亮。

      经验丰富的判官立刻反应过来,这刑罚是龙师们上的,为的便是杀人灭口。「无相司命」现身给女孩带来希望,又对太卜司示现,令她这十王司所属的一员前来见丹朱,最终一并将云华带走。

      她扭过头,轻声道出猜想,却见丹朱下意识瞪大了眼。雪衣反应过来,也不是谁都知晓「无相司命」的真面目。一位星神。具有人性的……神灵。

      她和姐姐昔年是苍城人,有两位好友,名为镜流和阮·梅。如今分别成了罗浮剑首,和名震寰宇的天才。她们在星神的教导下长大,一遭罹难,白玉京的龙神救将倾大厦于水火之中。这样极富传奇色彩的经历,怕是西衍先生惊堂木一拍,要好好同诸位听客说道的。丹朱这样的反应才正常。

      所以他们……不曾放弃我和老师吗?丹朱的疑惑很轻,落地消融,却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那化去的雪有共感苏生,她幻觉般尝到一点咸味,月光是撒了一地的盐。缘故长生种也并非没有心。

      没有人放弃你。景元来见她,白发大猫八百年如一日,话是说得滴水不漏的妥帖。丹朱最终提出一个问题:将军,既然顶着这样大的压力,你为何不直接放弃我和老师?这是最容易的方法了。

      为罗浮计。景元将一枚棋子摆在棋盘上。你也是其中之一。丹朱平静回他道:我很快就要去朱明了。神策将军笑吟吟地,抬手抚过她发丝,转而叹息:宇宙浩瀚,星海无垠,你应当知晓,仙舟是无足的鸟。既是回不去故土,就比谁都眷恋这艘楼船,追随帝弓的指引,直到厌倦血与火的天空。到那时,人人也能找到答案,寻得终点了。

      「罗浮」仙舟,永远是你的故土。他近乎武断地作出一个笃定的断言,丹朱面上不显,心中却憋着一口气:我要延续老师的意志,她为此已死过一遭。只是被谁流放的话,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拜谢将军,带着一纸敕令出门,听见景元远远在身后道:常回来看看。丹朱没有回头,此后三十余年,她不曾再踏足罗浮一步。诸位好友,譬如停云——与她见面的途径,也唯有随鸣火商会前去朱明,或以全息投影为凭的通讯。不复当面。

      白露自墙头一跃而下,手中长杖点地,轻轻碰出一声。景元没有回头,垂眼将一张纸折好,放在烛火上烧了。他问:方才怎么不去送丹朱一程?

      少女的发丝又多了些霜色,灯烛将她投下来的影子拉得很长。白露只道:云华司鼎一着令我因祸得福,认清了自己是谁,本该当面谢她的。可她心中惶然,若得拜谢,又不知如何想。晚些吧。

      景元摇了摇头:错了。有些话是不能……晚些时候说的。他想起自己见证过的另一场饮月之乱,此后八百余年,面目全非的故人再度相见,往事俱付东流。仙舟上的都是长生种,活得久,故地也不易改变。唯有这一句:旧色依旧,人非故人。

      他瞥了一眼残灰冷烬,心道,龙师这群疯子倒是没变过一点。景元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把‘叶老师一剑下去,他们就老实了’的想法给收了回去。

      景元料得不错。白露赶到星槎渡口时,正逢丹枫送她们一程,少女落地无声、像是只动作轻捷的猫。云华面色依旧苍白,温柔道:饮月大人,您方才还有何欲嘱咐的?我与这孩子,洗耳恭听。

      丹枫侧身让开,给白露留出地方,衔药龙女打眼瞧出:这正是在等她呢。思及此,原本备好的满腹说辞哑火一半,张了张嘴,另一半也没法吐出了。她深吸一口气,只得匆促道:我前来谢您。

      您虽是受人蒙骗,可论心世上无完人,既行止不负本心……就不必歉疚。白露笑了一下,接着往下说:更何况,我也借此清醒了,实是好事一桩。

      丹朱站在云华身旁,默默地,没有开口说话。因为她恍惚惊觉:白露真的很年轻,看起来和她差不多的岁数。衔药龙女已有数百岁,而她却是实打实的豆蔻年华,先前尚且不觉,此刻却有什么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种年轻的、生机勃勃的活力填充了她的躯壳,修好了那具摇摇欲断的骨。

      你也曾在迷茫中挣扎么?改名灵砂的丹朱起初因为并不熟稔,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三十余年相处下来,也就不必再提了。往事随水而逝,人能留下的,不过船舷上一道剑的刻痕。如此而已。

      我想了什么不重要。灵砂将天才的来信塞进炉里烧了,眉目多情凉薄。飞霄饮下一盏酒,眼中水色潋滟三分,笑道:真准备让人管你一辈子啊?

      那又如何。灵砂没将这话说出口,只不住摇头叹息,眼中却流泻笑意。人是不能脱离环境而独立存在的——自我认知由他人塑造,却是生命中再重要不过的一环。就像云华可以被一句‘为罗浮计’心甘情愿铸成大错,白露因为一段记忆认清自我。

      那些逝去的,都同流水消散了。可我们拥有的事物,又当真只船舷刻痕一道么?凡人声嘶力竭的挣扎,在星神眼中,就像蜉蝣的春秋大梦。哪怕停云说要让祂们付出代价,这番狂言更似妄想。

      有谁话音带了一点笑意,站在歧路尽头,等人们举起旌旗对永恒开战。灵砂点了点香炉,让眼前这人少喝点。马上要去司辰宫了,景元他们可还等着呢——怎就变了一副嘴脸,连敬称都不要了?

      飞霄说可以带话过去,灵砂微笑,却道:我见过她了。个中含义,不言而喻。曜青的大捷将军素来对好友的事上心,说是捎个口信,倒不如换句话讲:对龙师动手之前,得先给人过个明路吧。

      灵砂听得懂这话什么意思,初返罗浮时,的确有满心怨怼,以至烧得她杀机四起。但——。包括飞霄在内,每一位相识者,都是扼在她咽喉上的蛛丝。论迹不论心。无论她想过什么,十王司都不会闯进来将她抓走,除非雪衣和寒鸦约她同游。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灵砂见得飞霄要走,也不起身去送,反倒意味不明地念完了那后半阙词。这句的本意是人生悔憾事如江水滔滔不绝,在场两人却明了另重含义。

      她恨极那暗害云华的龙师。碍于仙舟与持明的盟誓杀不了对方,此为其一;好友们的期盼令她无法踏上歧路,此为其二。可每当午夜梦回,灵砂想起此事,仍有控制不住的欲望使她磨牙吮血。

      云华当年为灵砂起名,唤她丹朱,只望她赤子丹心一片。歧路惊醒,痴心不改,魑魅魍魉、风雨周旋,皆无干系。若要问起此人:你还是你吗?

      她被一句‘为罗浮计’硬控三十余年,今朝才得一纸赦令回到故土。只能说:路是老路,人亦故人。

      梦该醒了。众神的棋子随波逐流,一朝惊觉,要让天上的太阳付出代价。为此,她踏上阔别经年的故土,哪怕代价是这份回归的含义并不纯粹。

      没关系。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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