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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你所见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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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原始博士追随者的实验基地被猛烈枪火轰开的那刻,在场所有巡海游侠都露出了喜色。灼热的风迎面吹拂而来,眼前所见却令众人登时变脸。
*游侠俚语*接连不断响起,满目疮痍之下,是被埋葬不知多少年的生命。为首的白发青年轻轻叹了口气,正欲说什么,却在烈焰中看到了一个满脸油彩的粉发女孩。他顿了下,目光掠过为他们这趟行动指路的信标,心下已然明了大半真相。
「初次见面。阁下…何许人也?」
朔雪!有人扬声喊他,青年回过身来,漆黑瞳孔中有一丝金色流光转瞬即逝。他正欲答话,反被那女孩一把拽住了衣袖,此人扯了一下,没能成功解救出来,也就随她去了。还有其他事要做。
他身旁那位又骂了一句,女孩没听懂,名为朔雪的青年却皱起眉来。模因病毒。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抬头与人对视片刻,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当务之急是带她去治治脑子!另一位巡海游侠急得直跳脚,转头将希望寄托于人脉甚广的朔雪身上,压根没注意女孩说了些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装没听见,毕竟「巡猎」是条没法回头的不归路。青年闻言却沉默了一会,抬手抚过她粉色的发,声音很轻:…在上,巡猎不止,征逐无疆。
出自于两人的声音微妙重叠起来。
「大岚神在上。祓除万恶,不死不休,纵使箭在弦上,永不复还……也当一心不乱,破邪显正。」
符卿这卦给得没错,倒不如说,太卜司的大衍穷观阵算无遗漏。星核猎手的全息投影当着他面冷笑,话里话外是工匠惯有刻薄:朔雪啊。我们罗浮的将军大人几时改了名,地衡司知道这事吗?
当事大猫气定神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知谁把他鳞渊春换掉的)热浮羊奶,幽幽道:丹枫改名丹恒,也没问龙师们的意见啊。顶着刃这个名字的应星赏他一白眼,化名不是改名——不对,怎就又被这人绕进去了。他扯回话题:你翘班当巡海游侠也就算了,怎么还真去拆原始博士家了?
朔雪——景元。此人理直气壮:我是巡海游侠,怎就做不得这事?工匠呵呵两声,不想再和他掰扯下去,转手挂了通讯。罗浮好猫转头看见粉发的女孩抱膝坐在墙角,无端想起东陵和含章,那俩孩子可不会有看起来这么可怜的表现……另一条世界线的卡卡瓦夏和叶琳娜也许会吧。他不知道。
他的游侠同伴过来确认了两句,了解到此人会给这姑娘找医生和去处,也就放下心来。景元活了八百余年,应付得滴水不漏,转头向白玉京那边摇人。昆仑西王母。一舟月。感谢这群存在,将宇宙中令使的素质风评提上来不少。虽然熟人都知悉他们不是什么东西,但比起幻胧、倏忽这样的,「概念」的令使和星神本尊显得无比正常。
这命途从不是粉饰太平的幻象。巡海游侠惯是来去自如,这边拆完研究所,一转头就劳燕分飞去了。倒也省了不少功夫。景元听见女孩道:忍侠·朔雪,多谢你的慷慨相救,我接下来应该去哪。
小小年纪还想着游历四方?搁仙舟你还是个未成年呢。自觉认领了监护人身份的大猫笑笑,扭头望向数万里浩瀚银河夜空,轻声道:跟我回家。
家?哪里是家。自称乱破的女孩眨了眨眼,举目四望,忍之都被她迎来的外乡人毁去,从此理想成了无根的浮萍。尽管它本就建立于谎言之上。
她尚且年幼,却不愿露怯,安静跟人上了停泊在外的星槎——幸好游侠们已经离开了,否则这极具仙舟特色的交通工具一眼便知。这「巡猎」出身的庞大势力与巡海游侠并非完全的同路人,他们恪守相同的底线,仙舟联盟却已是需激浊扬清的模样。景元抹去属于欢愉命途的幻术,不得不说花火的确有一手,那双金色眼瞳终于彻底暴露。
白珩发来消息,问他接到人了没有,此人告知她晚些时候带着小姑娘回去,便扭过头注视着不言不语的乱破。半晌之后,景元突兀出声:你看起来在生我的气。女孩抬起头,吐出一句话:他死了。这话落地很轻,却尖刻无比。生不返身,死亦无涯,想来这是她踏入「巡猎」命途的初心。
他忽然不知将乱破带回来是对是错了。白玉京有全宇宙最好的谶纬师,比之命运的奴隶也不遑多让,景元短暂的挣脱职责与负累,成为他年少时就向往的巡海游侠,救出了一个孩子。此刻他心想:而这样的我,又是否剥夺了她自由的前路?
乱破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她只是陈述着一个既定的事实。叆叇馆主死了,苦茶大师也死了。蒙蔽双眼之人,怜悯他者以拙劣故事作戏之人,被哄的女孩说服了自己。唯一会以近乎假慈悲的手段照拂她的人,她比谁都知晓背后的真相,却也心甘情愿的往下沉沦。人终其一生被困在自我价值的囚笼,悉知到手皆空,只得选择新的镜花水月追寻,那沉溺幻境与醒于现实,又有什么区别?
但后来星期日和她闲谈,聊到此事,意外没因观点分歧吵架。奇也怪哉。天环族的少年显然并不认可另一个自己的观点,为何这会倒与乱破同仇敌忾起来?知更鸟在一旁围观了全程,回过头的同时扑扇两下耳羽,心下不觉有何:幻想是镇痛的麻醉剂,人们可以选择沉溺在梦中,却不能被选择永不醒来。命运的注解从未有过相同答案。
景元犹豫了一会,他盯着通讯录,不知该联系波提欧亦或银枝。算了,算了。先回罗浮吧。这孩子被关在研究所这么久,瞧着都要营养不良了。
此刻向我们走来的是罗浮的衔药龙女,白露医师堂堂登场,大笔一挥开出每日一杯仙人快乐茶辅以特色小吃服用的处方,下面还写了一行小字备注:苏打豆汁除外。豆蔻年华的少女试图跳起来打景元的膝盖,被白发大猫一手按住,还张牙舞爪地大喊:将军!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开的方子!
乱破捧着一瓶热浮羊奶兑鳞渊春——这世界真是个草台班子,丹枫说清茶兑奶怎么不算,宣望舒闻言点了个踩。一舟月散作风露闪身出门,只道你们打起来血别溅我身上,结束了告诉我谁没死。
见笑了,见笑了。一舟月扭头看了眼乱破,手指遥遥虚悬在她眉心前,景元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她的手。不是你叫我来解决问题的吗?西王母那双瑰丽不似人的眼望过来,当事将军深吸一口气欲说什么,却听有人上报:罗浮太卜符玄来访。
金粉眼眸的少女穿过庭院葱茏花木,恰见玉京令使和巡猎将军两位的别扭姿势……她不住心道:传出去何成体统。成年人的会谈还是得有个正式的样子,于是三人落座,乱破坐在一旁吃梅花糕。
起手的是符玄。罗浮太卜算无遗策,透过大衍穷观阵看到的故事从不弄虚作假,在场两位令使都知悉——啧,怎么就她不是。但这倒也并非话里的重点,他们都见过另一个乱破的半生,于是一舟月望向景元:巡海游侠都是无足鸟,你要将她留在仙舟么?白发大猫平静回看,无言道方才动手最干脆的倒不是您了,敬语系统姗姗来迟上线。
「概念」不给答案,唯有选择。一舟月闻言不为所动。如果这是你选的路。符玄冷笑:你们就没想过问当事人的意见?余下两位一愣,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他们先入为主的太早,一时忘了小姑娘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最优解里也包含情感么?
这事你得问陆空宵,一舟月作出回答。这看来恨不得信仰「均衡」的玉京令使惯不似人形,可步离心步离肺的东西才下刀精准,毕竟神性居高。
但你还是找了我。一舟月说。如果说在研究所时景元的选择初现端倪,此刻的谜底自然也显而易见。此人坦然承认:如果一个人必然要经历无数痛苦、背叛,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理想崩塌,而我恰好有另一条路……您清楚的。他声音低了下去。
云上五骁昔年也分崩离析。此世有白玉京一堆混账东西珠玉在前,他们这群抱团取暖的异类出乎意料走到了八百年之后,可景元不是没在观测记录中看过所谓的【ture end】。伤口痛彻心扉。
当一个人的痛苦、悲伤和愤怒,高过了他所能体会的欢乐、幸福和美满,就必然从现实转向幻想寻求某种麻醉。乱破口中的忍之都是人为塑造的假象,将这一切突兀打碎,她的精神必然受到损伤。除非……令现实与幻想别无二致。这片宇宙冰冷又残酷,人文秩序的表象下是绵延不知多少年的黑暗丛林法则,谁能给她创造一片新的净土?
从景元下意识找了一舟月,而不是叫来陆离那时起,他就已经决定留下这个女孩了。符玄这会是真想一人给一巴掌了,管他什么玉京令使仙舟将军,认识这么多年挨我顿打能怎样。得了,你们自便。反正我一向相信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
皆大欢喜。没人再提出异议。于是被困在精神囚笼的女孩第一次睁开了眼,被模因病毒扭曲的认知归位,别过头去、欲语泪先流。她曾经笃信的那个世界是假的,可老师告诉她的每一条道理都无比真切。白露已经收了之前开药方时活蹦乱跳的劲,扭头看向不知何时而至的晴昼阁主信使。
砚玄注视着这一切,温和地、沉静地,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衔药龙女递来一杯仙人快乐茶,问她:怀月姐那边怎么说?能怎么说。信使神情瞧着平淡,只道宴春台有动静,所以我来看一眼。
说得也是。大衍穷观阵对于平行世界的观测技术源自白玉京,相互牵连因果不奇怪,但这都和乱破没什么关系。乱破。既然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名字,也没必要再像东陵和含章那样另起一个。说到底,这是她选择的路、从此以往坚守的道标。
阮·梅前来看她,作为天才拥趸的造物,乱破的改造无疑是成功的。这位生物研究领域无出其二的学者问她:想要更进一步吗?我可以帮你。这说得什么话,镜流在外面等,一瓣花落在发梢,听见这也不禁扶额叹气,顺手将那片花瓣捏下来。
她可以保证,自己认识了一千多年的好友绝对是出于*人道主义*,才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听着就很散德行啊!果不其然地,乱破拒绝了她,却也露出一个很浅的笑。阮·梅沉默片刻,意识到那位能人22真的将她教得很好,识大体、辨善恶、明是非,所以这孩子一生都会恨他……也在怜悯他。
零落成泥。镜流手中的花瓣飘落在地,罗浮的天气调控系统兢兢业业,准时飘起蒙蒙细雨,擦过树叶发出沙沙声。万物复苏间,有人就此新生。
她比东陵和含章小一两岁,但这点差距似也无关紧要,乱破第一回意识到:原来成长可以无需痛苦、不必忍耐,不用在孤寂的漫漫长夜独行。云骑上下托付一心,能将自身死生全然交给战友。
符玄教她推算未来,可惜此人天赋着实没点在这处,东陵算了八百卦,乱破刚起了个头。但也没关系。年轻的埃维金将玉筹递给她,解读的答案由他娓娓道来——总有人愿为她解惑,不必在谎言中惴惴。她看到另一个自己,明了景元当时的叹息,只能说:好在有一舟月。她不必困囿原地。
也许是因为当年景元的身份是巡海游侠,乱破最终也没选择加入云骑,对外宣称名为波提欧的男人成了她的引路者,格拉克丝和她有着相似的年纪。荒野。草原。未开化的文明。她将一切动人与丑恶的记叙,用吟游的诗歌颂唱游侠的英姿。
乱破从来不是复仇的征战者。后来彦卿问她为什么不当个云骑,一身忍者打扮的女孩做得一手行云流水的仙舟茶艺,眼瞳中有森然翠色。她往鳞渊春里兑了点热浮羊奶,非常平静(以至于椒丘想给她看看味觉)地喝了一口,回答他:我等亦是帝弓的锋,长虹指向人世不公不允,每次拯救都在令过去的我重生。我并不需要消灭一种存在的概念,和黄泉姐同样,我在救听得见的哭声。
仙舟翾翔,云骑常胜。她为巡海游侠所救,又在罗浮长大,踏入「巡猎」的命途,似乎是一种必然。可世事无常,永恒不变的,也许唯有变化。
另一个她也成了巡海游侠,却非这样的原因,到底是不同的。彦卿明了,就像他受镜流师祖的教导长大,另一个他却会对叛出仙舟的罪人刀剑相向。「巡猎」的命途孤绝锋利,无论是云骑或者巡海游侠,都在义无反顾奔向粉身碎骨的深渊。
她和他亦如是。就像乱破随星穹列车诸位前去匹诺康尼,叶鹤舟问起她作何感想,粉发的少女抬手一压帽檐,露出明媚的笑。她慢慢地说:那是我一生的痛苦之始,也是我新生的起点。作为报答,我将追杀原始博士与他的党羽,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叶鹤舟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动作称得上轻柔,那双眼含着某种沉沉叹息。死亡不该是你的终点,你也决不会就此死去。毕竟美梦多彩,理想自由。知更鸟在开学典礼结束之后来找他们,提起最近狂热流行到不正常的睡蕉小猴。
她自是知晓这是谁的手笔,但提前联系过白玉京一群令使,倒也不算特别忧心。看到乱破的那一瞬间,知更鸟就明了他们的意图。要说起模因病毒,此人绝对称得上一句十分了解,毕竟她也曾经是受害者之一。于是她询问:我应该怎么办?
在银河中孤独摇滚。当然了,流梦礁这场演唱会绝对称不上孤独二字,毕竟有龙尊大人倾情吹笛和星神献唱,远在寰宇各处的熟人也纷纷送来全息投影。阮·梅以阮代吉他,陆离用大提琴演奏二胡名曲,可谓礼崩乐坏现场一览。知更鸟诸舞精通,当DJ打碟也熟练,大家在欢乐洋溢中歌唱。
乱破将手中的颜料罐高高抛起,高喊‘巡海游侠从回头不看爆炸!’,绚烂瑰丽的色彩在夜空中肆意铺展。她抬手一压帽檐,奔向更热烈之处去了。
就这样,你的故事与歌声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