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明明明月是前身 ...

  •   丹恒来问叶鹤舟:我前世是什么样的?

      当事无名客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扭头去看这素来沉默寡言的列车护卫,此人并未解开用以遮蔽外貌的云吟术,姿态倒显得正襟危坐。随即很快地,他听见对方轻啧了一声,带着三两分调笑的嗓音飘了过来:从前八百年,也没见你好奇。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人之常情。丹恒——或该叫他丹枫,就这样坦荡地承认了。我也是会有恐惧的,叶仙尊。他惯来这么叫无相司命,比起一位合格的引路人,她更像云端之上的幻影。三千年长梦,一回首,刺穿谁的眼?无人敢作出应答。

      不得出,不复醒。古往今来无数个饮月,他只其中之一。前尘梦回多少夜,有开先河者,有大功绩者,有发痴作狂者,是……不同的人。丹枫仅为其一。比起辉煌种种,此世的他,又做了什么?

      仿佛只要不听不问,叶鹤舟就不会透过他,怀念诸般随水而逝的旧影。于是。直到奔向寰宇,解脱自由,他才敢向蝶群簇拥的白玉盘发问:我蜕生的前世是怎样?在你眼中,得失功过又如何。

      叶鹤舟放下茶杯,仙舟今岁头茬的鳞渊春,自是芬芳清气氤氲,模糊她艳色锋利的眉眼。她望见丹枫解了一半的云吟术,没换衣服,含着一缕朱红的发丝却散乱下来,额间碧青龙角剔透如玉。

      一句无声的发问。透过我这副模样,此刻您看见了谁?心中抱有的某种微妙情感,迫使丹枫将主语换成了敬称。叶鹤舟难得没有笑,一点落拓天光照进她眼底瑰色。她说:我看见很多人,但那都不是你。从来不是,也不会是。就像叶云栖死在旧前尘,叶兰庭和仙尊在坠落之前见证剑心的消逝,最终有燎原的火烧净大雪,白茫茫一片。

      从骸骨中苏醒的人,名为叶鹤舟。晴昼阁主年少时曾经见过一轮明月,后来她提裾登楼,见到的却是一片不化的雪。沧浪架在仙尊咽喉,她毫无动容,眉眼色泽冰凉,看来宛如垂露。细细的血痕渗出来,从脖颈流到绣有金纹的衣襟,她低头去看,澄明宛如水洗刀剑的眼中映出一点殷朱。

      方死方生。叶鹤舟谈起她见过的饮月,就连雨别也并非第一世,但对她而言,又确有特殊的意义存在。九州一场雪霁之后,四下烟尘俱散,她跪坐高台,膝上放着断成两截的寒舟,神代那场梦里最后一朵留存的花,在身前摇曳盛放。请不要为我难过。她手指抚过断剑,于是又渗出血来。

      她去接蜕鳞新生的这代饮月时,身上依然没有佩剑,和他那些朦胧的记忆别无二致。但当她站在自己面前时,有着雨别这个名字的龙尊却沉默下来,隐隐觉得有哪不一样。也许是目光,也许是气质,又或才新生不久,对这具躯壳的不适应。

      无相司命。他说。您便是我的老师吗?来者回身望向远处的参天巨木,在沿海波涛拍岸声回响许久之后,答非所问:你可以叫我的名字。雨别的目光染上迷茫,在那残存的回忆里,未有任何一任龙尊有过这般大不敬的行为,他也理应如此。

      但星神向来随心所欲,景仰祂们的威能,不要信任祂们的慈悲。她只自顾自地说:我叫叶鹤舟。

      叶鹤舟。以这个名字自称的女人站在长阶上,面容被逆光的粼粼水波所笼罩,看起来显得模糊不清。雨别踉踉跄跄踩着珊瑚云梯往上爬,忽然有一双手接住了他,他抬起头,便望见一双眼睛。

      沉静的、温和的、毫无波澜的……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似有若无的陌生感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存在过半分,她依然是她。雨别亦步亦趋跟在叶鹤舟身后,伸手拽住一片衣角,不知该如何自处。

      龙心?职责?传承?已死的「不朽」和苟延残喘至今的持明族?无相司命同那位龙祖有些许微薄交情,多年前,他们举族迁徙至仙舟,将波月古海安置在这艘巨舰上。可「巡猎」不死不休,失去了「繁育」权柄的不朽后裔却承担不起伤亡。

      我要怎么做?残存的记忆告诉雨别,他承担着持明一族兴盛的责任,而叶鹤舟牵起他的手,顺着淡青的血管脉络,看到了细微的针孔。龙师。她压下睫羽,长风吹动万里浩渺烟波,海天上下相连、一望无际。一如他空茫死寂的命运。这任饮月有着与所有前世完全不同的一生。星神买了个小庭院,他在人群中长大,坐在窗边看过一朵花的生长,也和别的孩子一起顺风放过纸鸢,在桥头挂上一盏祈福的彩灯,回头看见谁神情含笑。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雨别心中不合时宜地蓦然冒出这句诗来,叶鹤舟却身披璀璨华彩,近乎称得灼灼耀目。就这样,他知晓人间有着无尽好风光,鱼龙灯转、幻如梦,值得任何人可爱可怜。

      一切悲剧的起始。所有痛苦的根源。他正是如此的……热爱人间,那人间又是什么?叶鹤舟也是第一次做人,神性和人性在躯壳里打架,浑身上下别扭得七零八落。她带雨别看过他未曾想象的和平安乐,没有呓语和嘶吼,也不必在意身上的责任和负累。仙舟。罗浮。「罗浮」仙舟。这片尘世。他深爱着的……人间。「不朽」已死,星神万代常闭目,漫无边际的寰宇只是模拟出的幻觉。

      于他而言,人间就是罗浮。而仙舟翾翔,云骑常胜,唯有祸祖孽迹难以根除。雨别幼时同叶鹤舟在鳞渊境放烟花,绚烂的花火竟也不比坠落下来的、燃烧的建木之叶更璀璨。但他私心悄悄希望着烟花能存在的更久一些,这来自药师的赐福却要早日熄灭。这样的想法,持续到未来的某日。

      直到一场战争中,无数人在他眼前死去,有人试图窃取建木的力量,把这些骸骨转化为可再生的怪物。雨别无法接受,他所重视的那些人悉数奔向死,逝去之后还要被这样亵渎。叶鹤舟啼笑皆非,想到另一条世界线上的饮月,久远的未来。

      饮月之乱。丹枫联合应星,两人急病乱投医,将死去的好友变成了丰饶孽物,最后眼见她被昔日挚友亲手斩杀。无能为力。和当年的雨别一样。

      最终有清越龙吟响彻天地,广袤无际的波月古海烟霞浩渺,「不朽」的力量与建木纠缠,宣誓至死方休。雨别一意孤行,以龙尊的力量封印了寿瘟祸祖的孽迹,仙舟天人们为他歌功颂德,诸位龙师则敢怒不敢言。叶鹤舟坐在建木最顶端,她抬起头,仿佛与千手百眼的神灵对视,又听见光矢射穿寰宇的无声呼啸。而这一切,与她何干?

      这是雨别的选择。在她成为叶鹤舟之前(尽管也叫这个名字),持明族曾远渡星海,他们的龙尊统领族群,在丰饶孽物的无尽迫害中,试图寻找活下去的方法。他们最终选择了与仙舟合作,将生存之所搬到这艘巨舰上来,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有永结两姓之好的道理?不可能的事。

      雨别死前依然很年轻,他跪坐在建木下,散乱发丝垂落在地,早就同根系长在一起。他的视线已然模糊不清,抬起头时,瞧不见来人那张脸。耳坠像是红痕,一线细细的血贴着面颊流下来,宛如那夜,沧浪刀锋割开她的咽喉。他抬起头,已经说不出话,喉咙被花朵和藤蔓所占据,叶鹤舟却能够理解他的意思:爱此人间……我何罪之有?

      你没有错。她合上雨别的眼,青年的躯体逐渐失温,他垂首跪坐在地,像个不得解脱的囚徒。无形的锁链比有形的更可怕,叶鹤舟最后所言的这句话,是钉死蝴蝶的标本针,楔在每一世轮回蜕生的饮月最初的记忆中。并非是难以逃脱的累世之责,他们爱这个尘世,所以理应活生生受苦。

      这几乎成了某种可怕的、绝对的信仰。因为我爱你,我深切地爱这人间,为此义无反顾。耗尽一切也在所不惜。后来寒舟被修好,叶鹤舟终于又一次佩剑,除了这点没有任何分别。新生的龙尊再度醒来,面容一如当年稚嫩,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死亡只是睡去,醒来之后一切都未曾发生。

      故事循环往复。白玉京与此相关的权柄正在花云应手中,晴昼阁主望着叶鹤舟,一言不发、终是潸然泪下。你是谁?你是谁。仙尊。叶兰庭。叶鹤舟。光阴老死旧前尘。她从始至终都明白,自我追求的不过记忆中幻影一道,没有人是她的叶老师,眼前这位也不算。不会拥有相同的花呀。

      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定义。这一代饮月和雨别不同,比起曾经惊起苍穹的壮举,他的所作所为像是润无声的细水。水。叶鹤舟赤足踩在鳞渊境的浅滩上,潮湿的、湿润的,沙砾混合着水流缓慢涌动。血管。心脏。如同波月古海难以察觉的心跳,长生种的寿命太过漫长,又总有存在比他们更为久远,也只是展现着各异的姿态。

      叶鹤舟教他煮茶,谈起此事,于是问他:身后功过如何?青年笑着回答:尘土一捧,命入归墟。

      我不会堕入虚无。饮月信誓旦旦,话到嘴边被茶盏烫了一下,轻轻嘶了一声。叶鹤舟眼前又硬要摆出一派从容模样,背手过去悄悄用了云吟术。

      见证此景的当事星神摇了摇头,给他又端来一碟糕点,再淋一勺糖渍白玉流霞。于是龙尊不由得慨叹:这才是活着的意义。叶鹤舟没说话,递给他一把勺子,神情平静。持明一族曾为生存漂泊星海,有龙尊为爱这人间不惜赴死,眼前人的幸福只是美味的点心。生命绚烂多彩,各行其道。

      若人人都能吃上这点心就好了。放下银勺,他忽这样说。叶鹤舟眼睫一颤,抬眸看他认真三分侃侃而谈:龙师教我延续持明一脉,说这是龙尊必然背负的一切,却并非我渴望的意义。未竟之言湮于摇头笑叹之中,没能说清他的诉求。但想也能猜到了:爱人。他交上了和雨别一样的答案。

      在实际上,拿着答案推问题,本就是这天底下最荒谬的事。叶鹤舟听见风里传来笑声,花云应乐得看戏,这代饮月行差踏错走上歧路,真是绝妙好戏一折,值得传唱一番。无相司命对此无动于衷,高楼上看花落烟水,只道:你去寻浮世春。

      晴昼阁主放声大笑。饮月惊诧,不明就里地看到星神顾自闲聊,随即反应过来该是那传说中不见首尾的玉京令使。他并不知晓某位如何在背后编排,反正持明龙尊不会生病,理论上自然也不打喷嚏。叶鹤舟妙语连珠、神来一笔,花云应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难不成,真找云何住写书去?

      灵泽。叶鹤舟正了眉目,忽然唤此人名字,于是他倏然收声,瞧向意蕴风流的神灵。身前这位斟酌着,很慢地开口:我想知道,你为何要爱人?

      因为我吗。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都化成浇在点心上的一勺蜜糖。灵泽眼睛很亮,不是雨别那种对人间的向往,更非不知多少年前,龙祖那双无机质的冰冷瞳眸。叶仙尊和祂有一样的眼。

      这代饮月语调很轻快:我是他们的龙尊,肩负持明族兴盛的责任,若是不去爱他们,又怎能做得此事?叶鹤舟便凝视着他,俶尔在心中想道,也许这也算一种幸福。她挣扎不休的人性只扑腾了一瞬,转眼就被轻柔地、不容分说地按了回去。

      你别爱人,别去爱众生……你会从神坛坠落,最终死于理想和自由的挣扎。她想到神代落幕的那个秋天,想到死去的好友,原来每个人都会被自己的选择困住。一江秋断时伶仃一声,宴春台的前任司命提起裙摆行礼,就能把人困在不得回的春日幻梦。何其久远。雪化的第一个春天,有白鸟口中衔来青枝,振翅飞越一条流水淙淙的小溪。

      饮月面前是遥不可及的汪洋。龙师们口诛笔伐地攻讦灵泽,不断强调唯有使持明兴盛,才是您唯一的责任。青年在深夜里无声流泪,有人不请自来、推门而入,坐在他对面。叶鹤舟听到一个问题:叶老师……无相司命……求求您,请告诉我。

      爱人是错的吗?

      宛如初春第一场冰裂化冻,河面发出微不可察的细微声响,天地带来沉沉的悠长叹息。爱人。爱人间。一致的起点,相似的命题,不同的答案。

      叶鹤舟闭了闭眼,听见应既白的调笑:看吧,早就说了,拿着答案推题干,迟早出大问题。这话不假。她打开自己带来的盒子,将几色果子并糕点端出来,借了灵泽这里的器具煮茶,上好的鳞渊春清气扑鼻。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放任怀疑在古往今来无数个饮月心中越积越深,于是总有一日,被枷锁困住的龙,定然会再度睥睨天地。

      自雨别之后,龙心蛊惑不得任何一代饮月,她以为这个答案能令他们不再痛苦,未曾想是另一症结的根源。由此可见,存在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凡人不知长生苦,疯了般求得一晌垂怜。

      我什么时候才能死呢。叶鹤舟走了片刻神,待醒回已水沸如玉响,灵泽没能等到回答。她将滚烫茶水推到对方那里去,我们亲爱的龙尊下意识低头看,在潋滟倒影中望见一轮碧海潮生的明月。

      你不要困惑,不要坠落,不要前尘尽弃,不要心如死灰。不要成为我。此般种种,叶鹤舟含在嘴里,没能说出来。她九州那时的神性和人性,是割裂的两个整体,当一人的认知抵达极致,就自不会痛苦。但饮月不同。雨别爱人间,是因为神性,灵泽爱人,则源于人性。这两位拿着一样的答案写了道简答题的题干,当填空给抄上去了。

      琢磨明白这事的叶鹤舟,感到某种巨大的哭笑不得,但监考的哪有抢考卷替人答题的道理,无非目送他(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她端起白玉盏,茶的确是茶,但烈焰浓茶。灵泽不知在想些什么,安静吃完了盘中的点心,银勺撂下时发出轻轻一声。没有解法,没有答案。有人晚来披一身露浓,陪他喝一盅茶,就可以了。很足够。

      死亡。爱恨。悲喜。万般情绪交织成网,龙困于浅滩不得出。请不要死。至少别死在我面前。虚假的慈悲。灵泽伫立在遍地尸骸的战场上,细密雨丝飘落下来,御水的苍龙通过它听见了哭声和心跳。常有人说,罗浮这代饮月君性格像水,温润、豁达……也爱人。无人知晓他被困于众生不平等的苦痛中,也未曾听闻他在静夜里流下的泪。

      叶鹤舟知道,也只有她知道。静水流深,滋养万物,哪怕某日身死魂灭,终不过归于故里。滔天水浪扑面而来,那被自我和人性锁了数百年的力量悉数释放,咆哮着撕碎了这片战场上所有还能喘气的丰饶孽物。灵泽面色苍白地堪称透明,嗓音轻到几不可闻:接下来,就交给您了。我身寄重任,此生遵从教诲,为爱人,为职责。时至今日,我不后悔,死亡只是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

      水与水。一滴雨水砸在叶鹤舟眉间,她在原地静默半晌,摊开掌心,饮月的魂魄悬浮着,剔透过昆仑的山风和雪。记忆的幽灵现身在她面前,青粉眼眸如瓷上彩釉,这位带来一个故事,名为灵泽的持明一生。无相司命浅浅叹了口气,反却问道,你难不成真打算写话本子,去摆摊说书了?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浮世春很平静,她是所有亡者心愿和理想的坟茕,一舟月才是记忆的守陵人,但她们有共同的认知:百代之后,任何龙尊的名讳都将被消磨,留下的仅是符号。饮月君。

      不动不惊,无波无澜。旁观者。求知人。无言的沉默。白玉京就是一群游离于世的家伙,神性孤高,不似人形,竟也被酒馆戏称为*一般路过小可怜救助站*。无人爱众生。在九州那时,有私心方可成仙,最无私的利他者,这份奉献亦为欲望。

      风雪不归路啊。谢还照语调平静,苍蓝眼眸宛如悬天之镜,那一点金色恍惚似倒影。叶鹤舟挥散一捧旧时风雪,灵泽已经转世蜕生,前尘再无干系。浮水空花只是一面镜子,她不会回答任何疑问,女孩坦言道:我绝非是个好老师,叶兰庭。

      她在九州时就喊惯了这名,光阴封冻在镜子的切片中,一如初见。时至今日,谢还照依然有着稚嫩面容,吐字冰冷尖刻:罗浮的饮月龙尊因你一句话,被困其中上千年,现今又要打碎它了么?

      叶鹤舟给了雨别一个答案,后来者照本宣科,白玉京某位评价:有种将B抄成13,又改成12,最后被约分的美。很离奇、但于这群令使又无比正常的一个譬喻,毕竟形容下刀精准,再合适不过。

      论谣言的诞生和话语的扭曲。后来叶鹤舟觉得自己应该在新闻传播学上有一席发言之地,她到底亲眼见过,人的意志是如何错位的。事情早在明苍那就变了味,然而彼时的无相司命并不在意。

      应该说,现在也没多留心。你向「概念」求什么东西,祂就将赐予你什么,你不想要的,也不会无故得到。明苍醒来时,先看到的是半寸白玉剑刃,尖锐、冰冷,足够锋利。他目光上移,看到一张灿若生辉的脸,模糊的记忆与无数前世的幻影迫不及待告诉他:这是你向永恒开战的旌旗。

      也是明苍沉沦的起点。他又一次向叶鹤舟问出那个问题,仿佛无止无休的命运:爱人是错的吗?

      当事星神在心中暗叹,可见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哪怕多少年之后,闲谈手记被挖出来当成至宝,总好过正主(轮回版)贴脸质问。她面上姿态云淡风轻,一枚衔着金月的湛蓝琉璃珠落入两指之间,打眼看去,倒像谢还照的眼睛了。

      的确如此。叶鹤舟借了浮水空花真身碎片的灵虚映象,在轻巧一声破冰之音后,无尽天地在他二人眼前铺展开来。明苍扭过头,不可控的匆促惶然了一瞬——身旁之人消失了。那可是无相司命。

      他只得往前走。高处的风景奇绝壮美,众持明在乐园中自由来去,足下所踏却仅悬丝一缕。令人头晕目眩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爱人竟是这样危险的东西么?明苍看到乐园坍圮,同族在战火中死去,一切他想要留住的,都好花转头空。

      许多饮月的记忆如流水般淌过眼前,他们也终各自寻得了答案,将一个上下求索的问题摆在明苍眼前。为何爱人?当事龙尊站在原地,看见跪死树下的雨别,身化海啸的灵泽,以及……更多闭目不语的尸骸。后来叶鹤舟告诉他,那是久远之前没有答案的无望者,皆被责任的枷锁困在原地。

      一场漫长的自我驯化。从职责到爱人,再到为何爱人。花云应语气温柔地称赞某位:叶仙尊,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叶鹤舟笑而置之,将目光投向悠远碧空,想起不朽的龙早已死去,又难免惋惜的叹了口气。就连她也很难说,到底是这位死后神位空悬,最终由塔伊兹育罗斯登顶,或者虫皇本身的诞生,才把那散落一地的概念收集起来。

      说句实话,她和不少星神打过交道。升格归来的岚,沉湎欢愉的阿哈,演算不息的博识尊,一心筑墙的克里珀,悲怀悯世的药师,开拓寰宇的阿基维利。由此种种。有的在这条世界线还尚未诞生,也有的已经死去了,但更多的仍是进行时。

      她听见「秩序」太一的歌声,这是唯有星神能统领的至高之音。叶鹤舟在明苍身旁坐下,鳞渊境的长风吹过朱阁楼顶,当代饮月的表情总是淡淡的。他似乎并不在意任何一位持明,又总能适时出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像道神出鬼没的影子。

      隐藏在词句之中的标点。应既白笑道,这不是和你很像?叶鹤舟站在白玉京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春花秋月之间,嗓音听来冷淡而平静:可他算不得「不朽」的龙,也忍不了千万年孤寂。祂当年合道身死,看向我的那一眼,也是带着眷恋的。

      她是「概念」的星神,饮月并非「不朽」,生命尺度不同,人却相似,徒增苦难而已。自困于心的囚徒。于是凤凰就这样问她:你在谴责我吗?

      尊神闻言回过身去,两双相似眼眸对上,彼此看见过于漫长的静海。叶鹤舟听见自己回答:你本就不必被命运所困,也不是天道的囚徒,你是为了……谢陵光。由此,你甘愿接受刀割般的岁月。

      是的。沈岁舟坦然承认,眼眸流转出笑意,不再似一捧将化未化的天山雪。她转向无知无觉的明苍,望着古往今来无数个饮月,慨叹出声:你猜猜看,历经多少岁月,他才能意识到一个谎言?

      答案显而易见。丹枫。叶鹤舟没什么表情,看见龙师在明苍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每日战战兢兢觉得见不到第二天的鳞渊境。星神无意为他辩经。

      在明苍眼中,万物皆可爱可怜,因为悉数是概念的缩影。无微不至的。万事俱到的。令人……窒息的。在他眼中,连无相司命,也一并是他爱人的象征,因为她象征着人间。叶鹤舟无意辩驳,出于某种长生种的傲慢,这位在她眼中的定义只有一个:饮月。由此也不介意对方同样这般看她。

      极致的神性催生出某种近似人性的产物,后来黑塔除了她少女时代就解开孤波算法这项举世闻名的成就,另一项享誉星海的论文则是:阿基维利近似于人的表现,是否也为一种命途与神性的象征?叶鹤舟接过阮·梅倒的茶,闻言带着一点浅浅笑意看向她,只问道:你为什么不拿我举例子?

      更完善、也更具有说服力的样本,所有学者都为之心动的参考数据。黑塔这时尚未替换成人偶之身,便也拿了一块点心来吃,闻言便道:这是很难理解的事吗?还不至于为了一篇论文搞得我往后余生不得清静,我以为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星神。永生种。萍水相逢者。观万物皆可爱可怜之人。叶鹤舟轻轻摩挲碟子边缘,就像她指腹也曾擦过饮月青碧的剔透龙角。凉的。温润的。就像每代龙尊疯过、恨过,也竭斯底里过,但无论如何,依然深切的爱着人间。你教他如何放手?

      丢弃一根救命稻草。曾经雨别的稻草是此人间好风貌,后来的灵泽是见过的每个人,如今明苍将族群这一概念定义为他的浮木。一视同仁的爱最冷漠。叶鹤舟见过他认为龙师精神状态有问题需要转生,便将人送去蜕鳞,也看到他不眠不休七天七夜只为救回一个持明幼童。神灵眼中一切都有迹可循,在他统领之下的子民却是苦不堪言。

      有持明夜登祭神台,切开咽喉、身缠红线,在其上形容癫狂的跳起舞来。天明时,叶鹤舟从白玉京抵至仙舟,看到的仅有一具遗骸。她听见对方所祈求愿望的声音,要捅破这片天,给予多年庇佑,带来强权和恐惧的一切。要死亡。要自由。

      要万物都生机勃勃的蓬发,而不是静谧无波的死水。鳞渊境是一片海,持明是龙的后裔,他们决不会永困于浅滩。叶鹤舟沉默半晌,抬手按在那位持明的后颈,顺着脊骨一路往下,她宛如凉玉的手指仿佛穿透皮囊,碰到了血肉之下的白骨。

      转眼间,叶鹤舟手上骤然发力,伴随着细微却清脆的声音,她取出了一块血淋淋的骨头。轻柔衣摆下的持明消逝譬如朝露,比起饮月剔透无瑕的魂魄,这截龙骨显得触目惊心。有融化的月亮缠绕其上,呈现出的姿态逐渐拉长,流动的刀尖在触地的那个瞬间,发出了一声近似磕碰的脆响。

      一把刀。星神用持明后裔脊骨锻造的刀。它静静躺在祭神的舞雩台上,迎着曦光和明媚朝阳,血色褪尽后,唯余圣洁和希望。叶鹤舟就这样转身离去,薄雾散尽,终有人会捅破天。她不在意。

      云骑宁可赴死,也从不在战场上中伤战友,抵死相托,性命相抵。哪怕那是最好的机会。有关这点,持明与仙舟天人仿佛,从不背叛。至于诸位龙师,早在明苍的统治下失了喉舌,如何发声?

      在一切辉煌行将落幕之时,苍白骨刀折射出绚烂华彩,它在祭神的高台上被锻造,也终究杀死了持明族至高无上的龙尊。叶鹤舟站在清晨的烟云雾霭之中,眉眼色泽冰凉,分辨不出她的情绪。

      握着那把刀的,是这具尸骸的挚友,也曾月下对酒聊花,后来追随龙尊上了战场,此身立下赫赫战功,没再回过鳞渊境。逃避什么呢。那为仙舟屡战屡胜的英雄,他们至高无上的龙尊,就不是他年少时难以忘怀的阴影了么?不可能忘却的。

      而最终,他的挚友被发鲜足,死于高台,由神灵取骨锻刀。他抬手抚过这把刀,仿佛还能听见谁人心跳,回首一场空梦。于是他依约奔向死亡。

      血流进水里,被稀释成几近无色,已然混入其中的却不可磨灭。叶鹤舟凝视他,素白侧脸像月亮的魂魄,一道不可捉摸的影子。她轻声问:你可知晓自己做了什么?那持明微笑起来:我清楚。

      他比谁都更清楚,可他怎能违约?他万死不辞。

      明苍直到临死前一刻,自我的幻梦才被一场仇雠打碎,他便释怀的、带着一点满足的死去。原来我的死亡也有意义,原来我的死可以安抚族人的怒火……我爱这人间,和那失去挚友的同族一样。

      为此万死不辞。明苍临终之前,回首看过某处一眼,空落落,雾霭中毫无人烟。从此往后,叶鹤舟又同谁谈起,「不朽」死前阖眸,眼里也流出温情缱绻。她说这话时,手边摆着一把刀,挑开了溪上夜雨酿的桃花酒,色泽苍白,宛如骨制。

      她都记得。跟掌管记忆的浮黎不同,也与一舟月和浮世春不似,叶鹤舟所谓记得,更近似于凡世间的悲悼。一种浅淡的悲哀,就像阮·梅为实验体立起小小的衣冠冢。出身被药师赐福的一颗星球的女孩自幼失怙,父母死在无人之地,她阴差阳错觐见了「神秘」迷思。人性尽失,唯余淡漠。

      你只是不记得了。叶鹤舟掀起眼睫,注视着她烟青雾霭的眼,难以察觉其中一丝叹息,仅落下来那瞬掷地有声。不记得为什么悲哀,身体仍保留着本能,这是你生而为人的证据。换了身仙舟服饰的女孩已尘缘落定,仍是想着瑰丽绮色万千。

      满园冰雪色。霜发赤瞳的女孩气度沉静,三尺青锋横于膝前,折出一枝梅花上落雪映天光。镜流随叶鹤舟学剑,第一天得了只耳饰作礼,莹润东珠辉光煌煌。她困惑,习剑之人,怎能戴这个?

      依照花云应所言,苍城还未覆灭之时,叶鹤舟已经很像人了。她眼中含了一点笑意,抬手动作轻柔地为她戴上,只道:锻骨,修身,炼心。剑在何处,人在何处……这话并没有错。但同时,它并非稻草,不是浮木。当‘若种种离我而去,留下的唯剑而已’,成为你握剑的理由,还有什么意义?

      握剑可以有很多理由。叶鹤舟说。但它不会是你本身的意义。镜流依然不解,但她一扭头,便瞧见披一身素净雾云的女孩走进了园中,此人轻声喊老师的时候,侧首瞬间,露出一枚珍珠耳坠。

      阮·梅因失去人性而未有困惑,镜流因明了人性而怀抱不解,一人放纵好奇的欲望,一人恐享乐声色染身。应既白笑意盈盈:养蛊呢。叶鹤舟抬头看她一眼,笔尖朱砂滴在纸上晕开,恍然未察。

      半晌,她将这纸叠三叠,塞进红炉里烧了,上面正煮着酒,发出沸腾的咕嘟声。叶鹤舟静静沉默一会,才开口道:失去人性是很可怕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否则九州那时,你也不会更喜欢叶兰庭,而非仙尊。阿阮的人性只能慢慢找,镜流却能从她身上一窥后果,走在一起,又有何不好?

      应既白放声大笑。只觉眼前这人也真是,历经这样久的岁月,居然一点没变过。叶鹤舟不紧不慢回她:你也一样。少有人知的一件事,传说中的照天轨,竟是这么个……活泼性子。话说得委婉。

      当事照天轨咯咯作笑,抬手将杯中桃花酒一饮而尽,转来时眼中波光动人:一团雾和一块冰放在同处打磨,倒也是你做得出来的事。巧妙的、凡人不敢尝试的,叶鹤舟有足够漫长的生命,她消磨得起。此人惯来擅长将不同的人放在一起,哪怕彼此生命不该有交集,总有出乎寻常的效果。

      怎不算命运阴差阳错?她即为天地。于是当人们夸赞这片好人间、又或怨憎尘世不公时,同样指代的是叶鹤舟。阮·梅剪了几枝花,并点心一同给新邻居送去,镜流说那是一对姐妹,名为寒鸦和雪衣。星神站在满庭芳之间,眼里含了难以察觉的笑意,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不知何时崩毁。

      直到苍城覆灭的那一日。镜流折剑,匆促回首看向远处,山河已然倾覆。阮·梅自她手中接过刃口锋利的断剑,迎向噬界罗睺。如果我回不来,你要杀了我。另一人电光火石间明了此话含义,她的造物、不可控的……一颗星球。于是悲心白发如霜也看不出来,咳出的血比眼眸更暗沉,她跪坐在地,仿佛第一天学剑时,长剑脱手那般茫然。

      从此刻起,孤高的学者终于找回了人性,代价是好友竭斯底里的一次大病。但这是后话。彼时的阮·梅在玉京令使中间长大,不觉所作所为有何不对,她跟着叶鹤舟前去罗浮,见过多少好风貌。

      她随叶鹤舟抵达罗浮时,恰逢龙尊蜕生,星神领她直下鳞渊境。在那里,她提笔写了一封信,有关持明龙尊「饮月君」。就连阮·梅本人也不曾留意的一件事,她对扶晓的称呼,永远都是饮月。

      阮·梅在罗浮的第一个课题,是由波月古海所困的建木,叶鹤舟给了她雨别那时期的资料,听到女孩问她:他为何要这样做?星神略微一顿,答得也轻易:因为爱人。这不会影响你的实验变量。

      当真如此么。阮·梅看向叶鹤舟的眼,试图在波光粼粼中寻得一根稻草,却一无所获。她徒劳地张了张口,匆促滚落气音,问题终究衔在唇齿之间没能吐出来:这怎不是您的一场实验?叶老师。

      万代龙尊,皆以爱人为己任。阮·梅太年轻,看这个世界的方式也简单,迎面撞上神性的刀锋,竟全然观透。叶鹤舟承认地坦荡,一场关乎于龙心与饮月的实验,他的自我囚笼,一把高悬的锁。

      可他远比曾经的自己快乐。白玉京是群只看结果的家伙,走过的路并不重要,终点唯余其一。对于年轻的天才来说,她的目标清晰可见,但,这个世界温柔的不公平着。叶鹤舟翻过空白书页。

      古往今来,有太多人粉饰太平,不肯抬头一见天地,死于已知、总好过迷失在未知。扶晓却与此不同,他眉眼间总含了一点如沐春风的笑,虚幻的、空茫的,介乎于雨别心满意足死在好人间之前和明苍扭曲的释怀之后,灵泽死前失去躯壳形骸,没能再看谁一眼。他比之昆仑的山雪轻盈。

      阮·梅拢着大氅,看过鳞渊境烟水缭绕,在额发间落下一片雪。扶晓来见她,青眸幽幽,褪去往日风流云散的闲适。战场是残酷的现实,生死不只幻戏一折评说。她说,祝你平安,半晌很快又改口,说,活着回来。珍贵的、难得的实验体,于她而言还是很重要的。饮月临行前给她留了一本古籍,正是镜流想要的残剑谱,尽管只剩些许。

      扶晓不在乎。注视着此人离去的背影,阮·梅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也同时认识到这点。他不在乎我是否只将他当成试验品,也不在乎我到底想做什么研究,他能接受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他也这样做了。仙舟人素来恨丰饶孽物,曾经被敲骨吸髓的持明族更甚,不知多少步离人死在长枪下。

      还有更多躺在手术台上,也没能活着醒来。「繁育」塔伊兹育罗斯早就死了,阮·梅对祂的令使很感兴趣,叶鹤舟站在不远处,淡声问她:为何不向我索求?年轻的研究员眉眼清丽,仍能看出隐藏其间的偏执,此人字句宛如碎玉:我要答案。

      令使的本质不是她的终点。「概念」那里从没有答案,祂给予人一张空白的纸,唯有自身能在上面批注。扶晓和她所求不同,也永远走不到一起去。饮月不在乎生命的奥秘,他解构虫群本质只为持明的繁衍,落点迥异的人注定是萍水擦肩。

      扶晓被爱人这命题困在原地,是被标本针钉死的蝴蝶,没想过看天地寰宇一眼,也不向星神要一个解法。由雨别而起,代代饮月走向歧路,他终于清醒些许,又被阮·梅带偏。每一任龙尊都以为他们有一样的答案,所以并肩同行者总是相仿。

      哪怕扶晓本可以向「概念」讨一个说法。叶鹤舟等了他很多年,等到战无不胜的仙舟一次又一次大捷,等到无数持明死去活来,慨然赴死蜕鳞入轮回,她亲身来到荒芜的战场。浓重铁锈气弥散在水色的风中,星神看见这样一幕:龙尊死死扼住一只半龙半木的生物咽喉,它的利爪洞穿月亮的心脏,宣布他一生的求索以失败告终,是触之不及的镜花水月。化龙妙法和丰饶或许都救不了持明族,只能缔造出怪物。一卷黄纸掉落在地。

      叶鹤舟捡起它来,字迹被水痕晕开,依稀可辨是他的字迹。是那卷剑谱的续写。扶晓至死将阮·梅视作同路人,于是在战场上以枪代剑,只为给镜流补全断章残页。可惜寄不回苍城了。星神将这话听罢,凝望他的面容,一如当年雨别死前,毫无变化般。她轻声允诺:我会将它带回去的。等到不知未来哪天,那孩子总会明白其中的意义。

      阮·梅。镜流。前世多少个饮月。苍城行将覆灭的那一日,半截残剑也清光如虹,执剑者将其演出了不伦不类的枪法。依稀有某任龙尊的影子。这是后话。叶鹤舟站在云水雾霭之间,抬起头,谁人烟青眉目落花不惊,嗓音平静:这是我231次失败时,就得到的结果。而她迄今已实验上千次。

      饮月的挣扎和狂想,不过是她随手弃之的。但研究员依然双手接过那卷剑谱,微微侧首,耳垂上的莹润珍珠熠熠生辉。她心想:若有朝一日,我与镜流当真远走苍城……一定会考虑定居罗浮的。

      一语成谶。花复暄往红炉火里撒了把盐,噼啪作响的声音听来悦耳,白发垂落如鸟羽。后来他去救苍城,白玉京的龙神站在风雪中,额间冠角峥嵘。阮·梅愣了一愣,倏然就想起:持明之间,有这大荣誉的,总是怀抱困惑,不似他这般解脱。

      她学会了记龙尊和持明们的名字,依然在求真的道路上独行,很难说不是受了这位影响。阮·梅将剑谱转交给镜流,看见自家好友神情带了一点古怪,欲言又止般试探开口:这是给我带回来的?

      阮·梅坦坦荡荡:他要我将这交给你。镜流心中抑扬顿挫一叹,将剑谱妥帖收好,未免忧心何年何月何日,她失去的人性复苏之时,冰层下的情感也纷至沓来。但纵使她能斩落星辰,人性依然是不可解的命题。星神携鳞渊春来贺,望向烟青的眼时含了笑意,知晓来日自有苏生的草长莺飞。

      话又说回来,贺什么呢。叶鹤舟一掀眼睫,语调是漫不经心的混账:就祝我们的饮月君万死不辞吧。龙心。我心。自由。爱。白玉京这群家伙总有一个为之所困的缘由,她在龙尊代代的蜕生轮回中看到了相似的特质。星神本身不否认,那是她当年塑造而成的,用以钉死艳丽蝴蝶的一枚标本针。但拖着血迹爬过这三千长阶,跨越死生轮回之后,他见过易折嶙峋瘦骨,也知晓一把火能烧尽艳沃锦绣,古来剑锋皆蚀锈、朱楼尽凋朽。

      于是他想要自由。叶鹤舟期待着那一日,饮月向她举起旌旗。多年之前,明苍对永恒开战,跨过沉沦的一切,他有万世不移的信标。宴剪檀砸过来一个果子,深觉自己当年的判断没错。当事星神啃了一口,才回过神,半晌道:药师身上的?

      吃不死你,也吃不死我。宴剪檀随口应声。总不比饮月千年万世,长命百岁。叶鹤舟把剩下半个果子喂了鱼,拍了拍手,只道你这算咒人了吧。

      镇守宴春台的金龙转过头,就这样盯着她看,银色虹膜里的金竖瞳像是伤痕,迄今仍汩汩流出血来。怎么会呢。她语调轻柔甜蜜,听来只觉冷意渗骨,轻哼一声:以为自困于心的囚徒,可那牢笼竟也是不知多久前,他人一厢情愿给的答案。

      别太傲慢,叶云栖。她说这话的语调温柔,却磨牙吮血般含着点什么,仙尊独坐一万六千年并非虚假之事,她也是真切捱过仇恨和怒火的。被点名的某位笑色春花,慢慢吐出一句话来:我等着他来杀我的那一天。那时他不想要一场以爱人为命题的死,于是向出卷者露出獠牙,不考试了。

      因为没有意义。就像应试教育制度是跳脱不出的环,所谓的筛选更像削足适屐,不知哪个饮月就不想再穿这双鞋。宴剪檀反问她:若非丹枫呢?

      叶鹤舟就这样回答:来杀我的是「饮月」啊。

      玉京尊神只谈笑间,便说尽了不朽龙裔千万代轮回,天下事悉数作荒唐戏言,眼中万物皆为聊笑之事。何其傲慢。但比起这片宇宙千奇百怪的派系,你很难在「概念」的令使聚集地,找到一个正常的人权主义者。当我们提起‘白玉京没有正常人’这句话时,这话的重点不在于正常,而是人。

      蝉有尽,人有终,山颓陵崩,万代将死。只有概念的化身不动不惊,你如何教一群初具人形、略通人性的权柄化身,深切去爱此人间?也许曾经是有过的。却知秋。穆庭秋释怀的太晚,到了也只得到一句‘人非草木’,他又哭又笑,因得其法。

      前生因缘债。叶鹤舟是已死之人,细细算来不止一次,身上多少纠葛数不清。持明蜕生,不认前尘,唯有龙尊不动不惊。她注视着饮月时,总恍惚看见自己的影,可星神远比月亮更孤高淡漠。

      凭心说句实话,这白玉京中,人人都有杀她的缘由。梦境,长恨,过往。叶鹤舟迫切渴求着一场死亡,「概念」自天空坠落,将其分而食之的众生求索答案。人人都有自己的路,每条可供选择的路……都是歧路。她眉目冷淡得过分,从艳色皮肉下透出一点锋利的骨来,询问每个过路人:你能杀了我吗?但结果往往是他们被白玉剑所杀。

      她站在歧路尽头,端着烛火回首望去,骨骼上堆积着不化的雪。一切的原点。若将一切拨回还没开始之前,是否能拥有更好的未来?掌管光阴的晴昼阁主身披青衣流翼,仍是娴静花照水的温柔模样,眉目有情生辉。她望向自己含笑自得的老师,俶尔出声道:宣月亮。此人发出一声略带疑惑的‘嗯?’,倒也扭过头来,眼尾小痣顾盼多情。

      玉老师,如果,我是说如果。花云应道。教你放弃眼前的一切,从头来过,你愿意吗?名为宣望舒的青年笑起来,温润玉昙也被承永三年的血与火淬沥出锋。可能性永不嫌多。这寰宇皆知的谶言正出自白玉京,而今反倒要他人同谁复述了。

      命运是永不回头的河川。那些发生过的,哪怕时间当真倒流、也无法抹去。定定凝望对方数息之后,花云应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身体力行给叶鹤舟展示了什么叫实践出真知。星神在心中叹了口气,到底是没辩驳,以她为名的命途,她自己又怎会不清楚?可她并非九州那时的仙尊,哪怕人性被量化成具体的百分之二十五,属于人的好的坏的,早就在魂灵中埋下一颗种子。就像改名易姓的玉泽质问宣望钧:你是为了什么,才走上这条路?后半句‘不要成为圣人’的字句,还没待他没吐出来,此人就得到了一个出乎预料的答案。

      为理想。为大景。为人间。他声如金石。这答案掷地有声,似珠玉滚落:我不崇高。年轻的宸王落下一子,宛如当年接过兄长的剑。他记得南塘的荷花酥,宣京的朱门白雪,该被铭记的一切。

      玉京令使都是一群混账玩意,是月亮化了一线落在地上的白雪,却分毫不高洁。那愿为万世开太平的,与求一口饱饭至死挣扎的,也并无什么不同。私心。仅此而已。为自己活着,谁都不能代表另一人的意志,连命题作文的答案也不同一。

      叶鹤舟听见万代星辰问她:你的一厢情愿,如今看到后果了吗?星神心平气和地挥散应既白的幻术,当事令使将辉光尽数收回灯盏,笑嘻嘻地盯着她看。白瞎了这么一张端庄美人面,这样想的人却也知晓:应玄琅这问话,倒是出自真心的。

      这位性子素来恶劣,乐于见众生百态,轻薄刀锋划开皮肉、露出真正的嘴脸,却讨厌任何存在不得解脱。她是照彻四野的明明上天,在这满天辉光之中,又有谁痛苦万分?灯盏不会专为一人而留,应既白自知不适合当引路者,她只会看够了乐子再捞人一把,随即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叶鹤舟和她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救得了另一个人,也没有谁能从谁那得到答案。她掀起迷雾的一角,也仅此而已,剩下的旅程要自己走完。饮月们疯得千姿百态。她盖上茶盏,独自眺望高楼白雪,这代的龙尊名为却云,承认她是引路人,只不肯来见她。星神并不在意,无论他是如何想的、怎样做的,终点都不会因此改变。

      哪怕他追逐的是记忆中完美无缺的幻影。大片金镶琅嵌的纹样自屋檐延伸到窗棂,叶鹤舟用指尖沾了茶水,接上藤蔓最后一笔,鲜妍繁花迎着冬日刀割似的寒风岿然盛放。岁凌微。她垂眸眼睫一颤,很轻地‘唔’了一声,容色压过满庭芳的花神点水似落地。仙尊只道:你在鳞渊境闹这么大动静出来,不怕龙师跟我参上你一本?你还真是。

      我都出现在你面前了,还怕他们那群尸位素餐的吹枕边风?这话才说完,连她自己都笑了。谁能与一位星神执手相看泪眼,又有谁能打动一枝白玉流霞上的雪。岁凌微见过此人病急乱投医,拜了满天神佛也不得解法——她就是最灵的那尊像。

      那时的叶鹤舟也想要答案。没有人性的家伙是这样的,需要做便等于想要做,求不得也不会因痛苦难以解脱,但一生都在被职责负累。岁凌微扭头望向「概念」的星神,语调听来平静,言辞却尖刻地指出:难道不觉得,他很像当年的你吗?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被爱人这一论题困在原地,就像你请求自己赐予人性,终不可得。叶鹤舟随手揪了三两朵花,扔进杯盏里,浮沉中它盛放又枯萎,最后被滋润开,看起来就像寻常用以泡茶的干花。方死方生。她微笑道:不一样的。

      他们有选择死亡的权利,哪怕走到最后,发现前方是歧路,也可以将炬火传向后世。叶鹤舟拿银勺搅了搅杯中茶水,漩涡中浮现出一粒玉珠似的影。饮月。她这样说。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名字。

      你觉得神代那时比现在更好么。放下手中那枚银勺,叶鹤舟擦过寒舟的白玉剑锋,像一寸一寸抚摸过她被世事雕琢的骨。我剑如我骨。天道不该有情,晏琅不该偏私,难道就她配?昆仑的满天风雪幻觉般吹过,她垂下眼睫,想到年少轻狂的自己。彼时的小上仙,曾经的叶云栖,还信天地公正、万象平等,偏爱白玉流霞在雪中的热烈。

      他去求了怀月。叶鹤舟吐出这样一句话,惊世轻快的剑锋,一闪即没的冷冽、见血封喉。岁凌微抬起眼,只见瑰粉眸中繁花秀丽,带着悠远的叹息。她说:你足够了解饮月,我却是不知晓的。

      他想做什么?你如何教他爱人。花云应最为著称的权柄是光阴,时间残忍无情,在她手中成了剔骨的刀。不知多少年前,叶鹤舟见证「不朽」的死,岁月悄然而逝。当一切归于蛮荒混沌,我们是否有更好的选择?宣望舒已经给出了答案呀。

      可能性永不嫌多。这谶言不假,但新的可能,永远不会是回忆中的过往。就像花云应提刀上玉京殿,哪怕当真杀了仙尊,也换不回她的叶鹤舟。

      持明是「不朽」的龙裔,流淌的血脉将他们彼此牵系。岁凌微嗓音温柔多情,宛如她的权柄,一朵花、或一场梦。回到天地初开之时,胎儿从破裂的羊水中睁开眼,发出第一声啼哭,向世界宣告他的诞生。可早在母体孕育了他的时候,命运和身份就已注定。这毕竟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她不了解饮月,所以审视的角度冰冷残忍,不会像花云应与叶鹤舟那样移情。岁凌微依然在述说着那个悖论:若饮月并非龙尊,甚至身份算不得持明,自不会为负累所困。他的一切挣扎便仅为梦中须臾,不必试图让一切倒流回「不朽」尚未诞生(甚至不是死去)之前。徒劳无功的挣扎。

      叶鹤舟将银勺放在碟子里,发出轻轻磕碰一声脆响,心中只道:是啊。他因成为「饮月」而试图令时间倒流,失去持明的身份之后,就不必为此日夜忧思。可光阴滚滚向前,没了却云这一任龙尊的持明族,也就不再有回溯过往的可能性,那他又如何重新开始的?尽管花云应也不会帮他。

      好在她天性冷漠,袖手旁观。曾言为万世开太平的,也放任天地自流了,时间永远是最残酷无情的东西。扭曲认知,自认人类,剥去「不朽」的力量,持明只是普通的短生种,被医学界称为癌细胞的东西在他们身上蔓延,病痛在暗处滋长。

      什么小型帝皇战争。一舟月被叶鹤舟叫过来解决问题,昆仑的西王母似笑非笑,那双不似人的眼瞧谁久了都心慌。可惜星神不是凡人,同她相识多年,若无其事给这位倒茶——怎么还是鳞渊春?

      罗浮特色,罗浮特色。毕竟波月古海的好茶声名远扬,就连仙人快乐茶都要吹一波热浮羊奶和鳞渊春的搭配才是上上佳,可惜前者放凉了发苦是真,后者极品千金难求不假。走不出仙舟,到底不宜远游。一舟月似笑非笑,让叶鹤舟穿上衣服说话,别光天白日的裸奔,行行好吧。陆空宵不似人形也就算了,加个她,白玉京的脸往哪放?

      叶鹤舟叹气,只说,什么叫陆空宵就算了。一舟月撩起眼皮,幽幽道:这位理念和路途都拧巴不知多少年的,什么时候「均衡」给收了当令使?

      太一死得早啊。这闲聊八卦的语气,也就白玉京这群能说得出来,谁敢拿星神当言谈笑料?一舟月点到为止,换了话题,聊起这趟的结果:成了凡人的持明忘生轻死,在战场上没了一批,还有的因着生老病死转入轮回,未能来得及蜕鳞,死伤惨重啊。瞧瞧你干的好事,就非得将,呃、饮月——困在罗浮?她对上叶鹤舟那似笑非笑的眼。

      你看。当事星神心平气和。你甚至不知该称他什么。是却云、及更久之前的扶晓和明苍,又或灵泽,还有开万世的雨别。仅仅饮月。一舟月便也沉默下来,叶鹤舟从不是绝对正确的,白玉京中少有谁信服她。此人并非答案,不是终点,只为一个象征。但此时此刻,她找不到辩驳的缘由。

      却云的确癫狂得过了头。叶鹤舟不否认这点。简单概括一下:将一个持明剥去持明的身份,以解决持明族的问题。一舟月头疼不已,连声道她宁可和酒馆那群愚者打交道,也不想再和这种逻辑自洽的疯子交流。星神刻薄地指出:同类相斥。

      你要是想给我补物理,为什么不直接从天才俱乐部找一位,或者喊来陆空宵?一舟月平静的像是死了一样,尽管月亮的倒影不会消亡。叶鹤舟哑然片刻:因为我没想这么干,怎样怨气如此大?

      谁来看你搞的幺蛾子都闹心。一舟月言辞分外凉薄,只道就是你我都活太久了。叶鹤舟闻言,便慢慢地、释然地露出一个过分漂亮的笑。下一秒她干脆直戳了当道:不然咱们想个办法去死吧?

      很好主意,可惜不行。一舟月余光瞥见半寸白玉剑锋,知晓她是亲自送了却云蜕生,这位往来接引惯是佩剑。细细想来,可能这二者相见的第一面,大抵也就最后一面了。生命是这样脆弱的。

      那些战死沙场的云骑,被埋没在岁月中无名无姓的人,就连龙尊也唯有饮月一名代代相传。却云死得心甘情愿。叶鹤舟回首看窗外雾消雪霁,想到龙尊那双青碧的眼,她望见过很多双色泽相似的瞳眸,总包含不同意味。为尘世踽踽。为天下太平。为一个最喜欢的凡人。为持明的……延续。

      他向「无相司命」求了一道恩典。却云的逃避使他摆脱了龙尊对引路者的依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一位星神。于是他求一道赐福,若能使持明的数量不再减少,甘愿以最大的痛苦死去。

      叶鹤舟答应了一半。一舟月倒了解她性子,断不会做那出尔反尔之事,她语气听来古怪:蜕鳞之刑,是龙师亲自施行的吧。星神笑了起来,说她猜得不错,临死之前的痛苦并不能减轻他所犯下的罪过,而诸位龙师也只在发泄心中怨怼罢了。

      没有必要。她给却云留了最后的体面,亲自送他蜕鳞转生,仍和前世数代般不得好死。叶鹤舟毫无动容,神灵和群星一同沉默。在不久之后,她便动用了命途的力量,拟造出「繁育」的权柄。

      仙舟联盟闻风俱惊。原来当年祸及尘世的寰宇蝗灾,也不过星神一剑之威,原来那无可摧毁的繁育权柄,也可以在「无相司命」手中温顺如流。

      神与人如隔天堑。持明族因着这恩赐,终于有了繁衍后代的能力,却只有在死伤惨重时,才能有新生儿落地发出啼哭,这哭声少见,却在他们心中酿成甘美的酒。于是他们为却云歌功颂德,仿佛忘记了那近乎惨痛的死伤,好像只要他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往日种种都可以在死后忽略不计。

      真是这样吗。花复暄轻声哼起持明时调,将龙尊捧上神坛的戏曲婉转清丽,却无端带出悲凉。谢还照抬头看他一眼,似是听懂了千百年来薄冰下的暗潮,持明们含恨的骨和血。真该让云何住写个话本子,反正龙师也管不到白玉京怎么编排。

      但现实永远比故事更离奇。古有陛下造反,今有龙尊叛道,感觉像飘零半生未遇明主,最后找个能信的信了。希佩。「同谐」的星神。这事传到白玉京,花复暄一嗓子唱劈了持明时调,清丽婉转的乐声九曲十八弯,听着像此恨绵绵无绝期。

      此人索性收了宴山亭,随手将一杯酒泼向枝繁叶茂的玉树琼花,侧耳去听水滴穿林的沙沙声。半晌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眉心。云何住顿了顿笔,低头向自己没写完的话本看去,不知是否该把这过于超前的素材编进去,读者看了都要为了投诉努力当个令使的程度。这什么事啊。

      所以饮月做了什么。叶鹤舟比在场任何人都心平气和,抬眼看向春景明,昆仑的绿孔雀也不禁叹了口气。他声音很轻:他试图借来「同谐」的力量,将所有沉睡在持明卵中的族人意识相连,由鳞渊境而起,将包括他在内的六位龙尊,和所有持明,全都变成集群意志。如此一来,既不分你我,自然无须担心繁衍。他神情古怪了一瞬间。

      继帝皇战争之后,又是太一之梦?谢还照出言纠正他:这位信的是希佩。春景明平静回答:不管他信的是谁,希佩、克里珀、纳努克……甚至白玉京这位,都不重要。答案浮出水面,显而易见。

      饮月再次疯了。爱人这个命题终于成为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见某人话没说错,活得太久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叶鹤舟来给这一地狼籍收尾,眉眼含笑,对上希佩万象无波的面容,显得何其渺小。岚的光矢已然在弦上,却因她在场迟迟不发,好大阵仗,连带阿哈四位星神,竟也不输寰宇蝗灾。若当代龙尊知晓,想来深感荣幸。

      该说他幸好没求到药师头上吗。叶鹤舟垂眼拭过白玉剑锋,耳边是阿哈千人百态的大笑,在三重面相的注视下,今夜有流星划过长空。一如每次落幕的终曲,她捉住透明的雪,是饮月的魂魄。

      每一任龙尊的灵魂都剔透,澄然过昆仑的山风和雪。雨别是,灵泽是,明苍是,扶晓是,却云也是。爱过人间,疯癫至斯,仍有一颗赤诚之心。

      万代同一。无数个饮月在爱人的命题里挣扎,有着相似的灵魂,却交上不同的答卷。可纵使再有差异,除了完全不听课的,总还围绕题干作答。

      饮月是个好学生。也许吧。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嗒。一枚玉质的棋子在棋盘上叩响,素净不过一场楼外雪,执棋之人眉目冰凉、色泽疏淡。持明族的命运不会就此终结。她眼风瞥过兵荒马乱的战报,看得出龙师是真的急了,竟有胆色一纸告到白玉京。但在那些不了解后世的存在眼中,倒也确实‘危急存亡之秋也’了。

      举目四望,歧路重重。当你站在答案那方,再回首看去,却发现原来只有一条路。你的选择。死亡。杀戮。飘零。活着的持明十不存一,看来是绝灭大君的好苗子,符宵竟还有心开玩笑,翠色眼眸湖波千顷、是抽芽的新柳。花云应看来很无奈,她从树上跳了下来,轻轻落地瞬间,足尖绽开青莲。她转而回过身,右眼中浮出一轮月亮。

      浮光跃金。水影波摇。药师的死而复生会将人变成怪物,时间倒流则不会产生副作用,这一局只能由她结束。晴昼阁主说饮月们能人百出啊,前有笃信同谐缔造太一之梦,后有为存续先践行毁灭将族人全杀了,他即是唯一。应既白吃吃笑出声来,她眼波流转,将一枚棋子摞在另一枚上。

      弹指之间,灰飞烟灭。叶鹤舟摇了摇头,突兀提起要去见这代将要破壳的饮月,引来诸位无端注目。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确实许久未曾再去罗浮见过他,每一任的面容在记忆中都能清晰可见,一模一样又大相径庭,久而久之也倦怠了。

      她捏着一片枫叶,侧首,嗓音很淡:是丹枫。日光底下无新事,漫长的光阴不曾动容,但也许会不一样吧。谁都不在意叶鹤舟要去见谁,只为她不在意料之内的行径惊了下,听闻名姓也理解。

      静穆宛如显龙大雩殿前那座雕塑的当事龙终于打断她,他平静出言道:我与他们,又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叶鹤舟笑得花枝乱颤,锋利澄明的眼都眯了起来。在你之前,可未有一任饮月,对我露出那般带着杀意的神情。已过千年万世,亲爱的,只有你想要自由——当然,也只有你求了我。

      「无相司命」有求必应。她美丽的眼睛在同时也足够尖锐,回首一眼、望断三千年,看清饮月那分明暴露在外的赤裸杀机。若他想要自由,这条路就必然足够痛苦,爱人的命题是禁锢也是种保护,成为标本的蝴蝶死而复生,龙心便作了祟。

      她当年深埋于灵泽心底的那颗种子,跨越了足够漫长的光阴,终于在鳞渊境生根发芽。爱恨。悲喜。叶鹤舟未曾动容半分。龙心欢呼着制造无上的喧嚣,在名为丹枫的孩子的魂魄中生根发芽。

      他不理解。他不明白。为何百代龙尊都如此心甘情愿?所有饮月都是自困的囚徒。阮·梅静静凝望他,终于明白叶鹤舟当年那话的意义。千年万年之后,会有一个丹枫,挣脱以爱人为题,将他钉死的标本针,蝴蝶扇动翅膀,泛起一点涟漪,将在多少光年之外掀起风暴。原来她不是没有心。

      她竟也并非不动摇的神明。将人性精准量化成可度量的事物,一寸一寸数过去,也只有稀薄的百分之二十五。可当年那微不可察的挣扎,被不容置喙按回去的反抗,又当真全然毫无意义所在?

      不是这样断言的。叶鹤舟站在枫树下,驻足回首望去,曦光灿烂如昨。年少时的丹枫震悚,穿过溪流向她跑来,衣摆浸了水、沉甸甸,也未能阻拦他的脚步。星神对他微笑,眼中雾蒙蒙的,看不清情绪。似是多少年的哀愁,一朝被风吹彻。

      后来镜流教他用剑,摊开一卷剑谱,字迹有被水晕开的痕迹。阮·梅站在不远处,听到长风穿过檐下,想起她当年由星神费尽心思找回人性时,没有像亲朋好友所忧虑那样,被难以接受的情感压得不堪重负。她只是无法察觉……并非不记任何。

      寒鸦和雪衣送来的风铃轻盈摇动,八百年前的伏笔揭开,在此刻具象化地拥有了回响。没有人告诉丹枫任何事情。那些晦暗陈杂的过往是他不想要的,而自由,必将以痛苦来换取。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睁开眼的望去寰宇,天地偌大、不必困于一处。走入人间的,将他送去烂漫好时节。

      饮月们负尽骂名。叶鹤舟不常来见丹枫,这代龙尊却出乎意料的依恋她,年幼的龙尊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龙心在低语,回忆在躁动,前世种种职责加身,他只渴求一无所有。星神没有告诉他的是:想要自由,就得先学会同我一刀两断。

      因为「无相司命」是一切的源头。自雨别起,饮月们已经走过太漫长的路,她在灵泽那时埋下一颗种子,明苍却沉浸在自我幻梦中,星神没能等到扶晓的疑惑,也不再注视却云。从此以后,罗浮龙尊只是饮月。一切由丹枫作终。她看见那双带着杀意的幽幽青瞳,在心中解出不变的谶言。

      后来丹枫字句尖刻,质问她算什么东西,眼尾红痕艳丽似火,比鳞渊境的枫林色泽触目惊心。叶鹤舟几乎是雀跃的,她说:不要信我。不要信神灵本身。雨别信了她,此后千年万世的龙尊,悉数不得解脱。他想要醒来,就必然撕开黏连的血肉,体味那样痛彻心扉的感受。便与过往两清。

      这痛楚绵延不绝,八百年后,自称丹恒的旅人才敢朝她发问。星神抿了口今岁头茬的鳞渊春,将那些过往娓娓道来,她不吝直面自我往昔走过的路,剖开所有摊开给人看。饮月惶然无措。他怎能、又怎敢窥探一位神灵呢?这是极大的不敬。

      看与不看,它都在那。叶鹤舟很平静的,目光落在困囿龙心的金锁上,此时此刻,丹枫知道它是什么了。一颗心。极度渴望自由以至于可以付出一切代价的他,被尘世、仙舟和云上五骁,还有他当初两百年来认知的一切,所拼凑起来的心。

      爱人的心。爱人间的心。他竭斯底里过,在深夜中流泪,孤立无援以至绝望。今时今日,丹枫回头看去,终于明晰:为何百代龙尊都心甘情愿。

      他不后悔。丹枫阖上眼,仿佛听见长风吹过鳞渊境。恍惚知晓阮·梅眼中近乎称得上狡黠的笑意从何而来,又了悟她为何愿同自己进行那场生命炼金的试验……乃至她被博识尊注视,都是天才和她的剑首好友算计好的一环。请你务必得到自由。

      在一场漫长的谎言中,饮月仓皇远走,带着同为好友的孤星和白玉京的月亮。直到今天。叶鹤舟吹散氤氲雾气,眼中含着笑意,一如当年初见。

      她说。

      「无相司命」有求必应,我祝你得偿所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