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梦书]水中烛火的倒影》白玉流霞

11、今夜共醉匹诺康尼

　　“有人用自己全部的亲密关系，换来了逢赌必赢的好运；有人用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换来了心上人的欢欣；还有人用储存记忆的核心，换来他二十年追逐不休的答案……欢迎光临『慈玉典押』。”

　　“来者何人，所求何物？”

　　来人回身关上门，金属锁舌与门框摩擦，发出细微的喀嚓声。昏暗至极的光线里，她有一双波光粼粼的海那样漂亮的金色眼睛。女人微笑着，望见对面公司高管的视线，目光交接，一触即离。

　　“亲爱的。你希望我向你索取什么呢。”

　　星穹列车的无名客，拯救匹诺康尼的大英雄。有太多名号加诸此身……翡翠的唇一张一合，她只是说：叶鹤舟。这个衔在唇齿间的名字被吐出来的时候，她竟感到轻松且如释重负。冰玉般清透的眼不含分毫锋利，熟悉的人甚至能察觉出愉悦。

　　翡翠确实很开心。东陵那孩子提前和星期日截了其他人的业绩，叶琳娜和维里塔斯真就陪着他过来度个假，匹诺康尼这笔历史遗留坏账解决的完美，她不过前来收割最后的果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并不值得引起任何波澜，包括星穹列车受到邀请，也同样毫不意外。但知道一件事会发生和一件好事发生在眼前的感受，到底是不一样。

　　慈玉典押。这是翡翠个人无伤大雅的小爱好，他们【石心十人】都有些奇怪的习惯，因而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惜今夜，慈玉女士拒绝为找上门来的走投无路者实现愿望。因为她面前站着的这人，正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一笔没能清算的……

　　坏账。

　　这样说其实也不是很准确，但叶鹤舟实在找不出形容词来指代自己了。翡翠当年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稀里糊涂一朝撞上她，识人不清也只得自认倒霉。实际上，仙尊对此发自内心的表示：我那时确无意与她产生纠葛，可命运就是如此奇妙。

　　去喝一杯？叶鹤舟眨了眨眼。匹诺康尼最好的调饮师还在忆质浓缩液里躺着，但我倒也跟他学了两手的。翡翠摇头叹息，委婉询问她：加拉赫先生的……宠物，也在他身边吗？我感到有些好奇。

　　噢。你说眠眠啊。此人倒是给了翡翠一个肯定的答案：在呢。除了米沙真正离开了，见证者总还是想留下来看一眼的。紧接着，因为这短暂的惊鸿一瞥，又对人世生出无限的眷恋。人之常情。

　　如此说来，这倒也是我遵循的理念能立足于世的原因。翡翠与她并肩穿行过晖长石号，驻足聆听了一台小型演出，叶鹤舟在乐声中侧首放轻了语调：这片寰宇冰冷又宽容，允许人们有不同的看法，在命运的一章写下注解。你选择什么，留下何物，都将宛如金石隽永。哪里来的标准答案？

　　你就是一切的谜底呀。她言笑晏晏，眼底泛起明亮的波澜，松软蛋黄一样的橘红落日坠进流霞的海。为追求答案——自我，人们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但许多存在并不清楚，本身想要的是什么。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诡辩。翡翠挂上和身边人如出一辙的微笑，觉得那些认为她在谈判桌上无往不利的人，就应该与这位「概念」的令使好好聊聊。好无情的长生种啊。她对你述说表露自我知无不言，可自认与其平等的人诚惶诚恐接过一颗真心，发现那也只是从沧海中舀出来的一碗水。

　　可那就不是我的真情流露了吗？叶鹤舟曾被她邀请一同前往链银星系，望见天边因为即将来临的粒子风暴产生的奇景。年轻的女孩和斑斓的蛇作下交易，从她口中获得了一颗鲜艳欲滴的苹果。

　　继承了家族珠宝产业的姑娘转头撞上她，就在前一日，她们还在酒吧中品味了同一款特调。「概念」的令使注视着她，目光悠远，像是风在罅隙中的空谷回音。于是花云应在她耳旁没忍住笑出声来：我说云栖，你这下翻车了吧。怎么办呢。

　　该如何解释？不必浪费口舌。宛如她登上星穹列车之前，同领航员一起经历过的雨夜，叶鹤舟总是乐于和萍水相逢的任何人交流，然后离散在茫茫人海之中。她要的不多，一点人性足矣。爱与恨都一样，旁人如何看待不重要。但翡翠在乎。

　　她从来明白：此人就是个薄情寡义的混账。

　　她——叶鹤舟。她捧出一颗真心待你，可这也是有时效性的。只能说，光阴的川流太过漫长，你又如何计较呢？翡翠在心底哈了一声，近乎偏执的想：她想要人性，而付给我自己的心，我怎敢以浅尝辄止来回馈？礼尚往来，交易当然得平等。

　　叶鹤舟向这里的人借了吧台，调酒师一见两位贵客便忙不迭清场，很快这里只剩她和翡翠。加拉赫曾经与她闲聊，说调饮就像选择人生，不同的搭配有不同的导向。只是人活一命，没有重来的权力，调饮配方却是可以试错的，只要你喜欢。

　　她让翡翠选材料。美丽优雅的公司高管微妙沉默片刻，张口道：我以为……你会自己决定。叶鹤舟轻弹玻璃封装的瓶口，清脆碎裂声响起，她往杯子里倒入馥郁浆液。然后作出回答。可若事无巨悉的把控每一个步骤，精准将变量约束，那样结果千篇一律，多么无趣。这是你乐于见到的吗？

　　不。翡翠眯起眼睛。就算我只是个商人……也有自己的爱好和美学。眼前人随口接话：比如你的理念和慈玉典押？那你就不该同我纠葛至今。我是指——在作为叶鹤舟的时候。我只是沿袭旧友（尽管阿基维利是一位星神）的路，继续往前走的一位无名客。「概念」的令使，或星神本人，的确能给战略投资部带来极大的助力。但星穹列车现任领航员是姬子，而并非我呀。放贷人总要有良好的信誉，但你却执意将某件事坦然公之于众。

　　亲爱的。叶鹤舟微笑。我是你完美的生涯中唯一一笔坏账——你自己说的。外界对你宣称的这件事沸沸扬扬，那些暗流涌动，你怎会一无所知。要放糖浆吗，还是柠檬。白玉流霞？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而你欠我的，早在我们产生交流的那瞬，就一笔勾销了。我向每个人索取等量的筹码，但满足大小不同的欲望，你说这不公平？翡翠啊……你在和一位星神谈这个？

　　高管那双蛇似的眼睛没有冷厉，只是盯着那自称星神的、神态平和的女性。如果不是知情者，恐怕只会认为叶鹤舟在僭越的说笑吧，可翡翠明白一件事：这是真的。但。她终于显出心中无端的焦躁，忍不住去咬自己涂了口红的嘴唇，疼痛勉强唤回一丝理智。可这只是属于一个凡人的、卑劣的私心啊……既然对方什么都不欠她的，那她欠这人东西不也一样？一些非常灵活的定义标准。

　　翡翠曾经坦然承认：我比你冷酷太多、比你残忍更甚，可当我领悟何为「不甘」与「爱」，所体会的灼心之感也远胜于你。我想，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燎原之火烧穿我骨髓时，所拥有的感受。

　　我明白过。叶鹤舟静静注视着她。她转而与翡翠谈起神代落幕的秋天，寒舟钉死旧前尘，也杀了琅宇中最像人的小上仙。从此千年万岁，玉京殿空无一人。要试试加点别的吗？今晚为只此一位服务的调酒师这样问，却是没给人拒绝的权力。

　　叶鹤舟放进一片访鹤山的翠。众所周知，他们战略投资部【石心十人】的基石各有不同，能力也是五花八门，总是用基石的称呼来代替自己的名字。「概念」的星神却是知道，他们抵押自己的重要之物，换来暂时填满内心空洞的石头，因而在这段旅程中……基石的代称，比名字更加重要。

　　仙尊见过白玉京松涛如海，听到风过林梢的清越声响，于是从山中取来珍宝。翡翠看到那片矿物折射出美丽的光辉，酒液翻腾炸开细密泡沫，白玉流霞在其中轻盈漂浮着。真是……很新奇的调饮原料，每次都会觉得很神奇。她说。也很好喝。

　　只是因为稀有和罕见，所以人们不经常把它用在别处罢了。叶鹤舟手上动作没停，这回换了正常的步骤和普通的原料内容，一块冰砸进杯中溅起水滴。翡翠手里端着杯子，看此人调制属于她自己的酒，又想起很多年前暴露身份的概念星神。

　　回忆起那时候，我的商人本性暴露无遗啊。翡翠微笑。毕竟不是谁都有胆子在知道自己纠缠的债务人是星神的份上，还选择与其接触的。啊、当然，这里混着多少私心，就不必说的太明白了。

　　毒蛇盯上了一枚月亮。她想，如果叶鹤舟是来跟我一刀两断的，向琥珀王起誓……！但思绪还没到一半，就被赴约者打断了。对方朝着彼时的翡翠歪了一下头，语调是含笑的柔软轻快：我带了你上次好奇的白玉京特色酒来啦，要先尝尝看吗？

　　一切重要的、不重要的，都在那瞬砰的一声烟消云散。已经无需去在意其他了，翡翠此时此刻只知道：她真的来赴约了。叶鹤舟——星穹列车的无名客——「概念」的星神。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

　　翡翠一把抓住叶鹤舟的手腕。白玉京传说中的尊神无奈地笑起来，昳丽到动人心魄的眉目能够蛊惑任何见到她的人，自是包括眼前这位。她嗓音甜蜜：我亲爱的。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那就说明，你应当理解我并不需要所谓的「回馈」。

　　但我需要。少女时期的翡翠尚未有后来那般游刃有余，她只是这样说。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眼去看叶鹤舟的脸。那真是漂亮到世无其二的艺术品，也是她这一生明悟「不甘」与「爱」的起始点。她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为何却因没能给予什么而懊悔不已甚至恼怒？多无解的命题。

　　翡翠赌气一样把真实想法倒了出来：我始终秉持着等价交易的理念，认为持续的利益往来才作为长久。你——您。她狼狈避开称呼问题，继续往下说。单一个例并不能动摇我，可在作为商人、并践行「存护」的命途之外，我也只是普通存在。

　　“你不亏欠我什么——从来没有。”

　　她说。

　　“但我缺你一颗不知该怎么还的真心。”

　　一笔勾销。叶鹤舟回答她。因为我并不在意这种事，所以你也不要计较了。翡翠面上骤然失去血色，又听见女人轻飘飘补充：但——如果你还想与我交际，我很乐意，亲爱的。和利益往来无关。

　　但你要知道。此后多少年，我还会把你当作我谈判桌上第一场、可能也是唯一一场失利，一笔无法清算也不愿算明白的坏账。翡翠这话说得无比认真，叶鹤舟却只是在那听着，眼中流露出某种了然：嗯。但这种说不准的事，就交给时间吧。

　　将青铜针拨回此刻。哪怕直至如今，翡翠的想法仍是不抱有一丝动摇。她将那场未能交涉成功的谈判视为某种荣誉，概念星神向人间落下的飞快一瞥，而被她捕捉了。她小口啜饮杯中酒液，如同吞咽下被谁赐予的甘露，抬头看见叶鹤舟半趴在吧台上，隔着色泽光鲜亮丽的眩目酒液观察周围。与自己手中的特调不同，它显然是有被人所记载的配方的。那么，她又为什么选择这款酒？

　　翡翠拿过那张在当今星际宇宙已然很复古的手写酒水单，其上花体字母的笔锋缱绻不已，加拉赫的隐藏菜单被她径直跳过，在常见的调饮里找到了它的名字。漂亮冤家。叶鹤舟含着笑意的解释响起：小情侣们调情的时候喜欢挑它，尽管宿敌是不可以变成妻子的——但请相信，我选择它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理由。只是这种酸甜冲撞的口味加上无糖气泡水和苏乐达点缀，我个人还算喜欢。

　　：亲爱的。来干一杯吧？

　　翡翠运用了自己走到星际和平公司P46的强大意志力，才缓缓收拢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当她对上叶鹤舟那双盈着笑意的眼时，才构筑好的防线便在顷刻间瓦解、随即轰然崩塌。她端起手中的酒杯，与眼前人轻碰，在吧台的光照下荡漾开绚丽波纹。当冰凉的液体划过口腔，落入胃里的同时燃起一把火，她想：那就……什么都别管了吧。

　　就在今夜，你我共醉匹诺康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