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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琉璃脆 ...
楼上的空间与米行的店面空间一般大小,是隔出来的二楼。
楼阁摆设陈旧,寻常人家堂屋的陈设,一张木桌,四条长板凳,完全不像是经营最大米行的商人所住之所。
唯二与女子身份相合的是神坛上供奉着两个牌位,大约是平常商人都爱供奉些财神,以及窗前的崭新的梳妆台。
孟添巽刚跃翻而上,稳稳站定,刚刚神色冷清的女子转身掀起衣摆跪了下去,孟添巽搞不清眼前状况,但多年的经验使他身体比脑子反应的快,伸手扶起女子,可女子刚被扶起,又径直跪下,压低声音拜谢道:“恩人,请受我一拜。我是许葳蕤,郑瑜的长嫂。”
压低声音掩盖不住的哽咽,雷厉风行的女子为自己失去的宝玉而不住啜泣。
郑瑜!
郑如琢!
尘封数年的旧名,旧友,旧事席卷而来,避无可避。
翰林院当值的那段光阴中,郑如琢如他的名字一般,温润如玉,但是一遇到孟添巽说话就会夹枪带棒,看孟添巽沉默,言语上更加阴阳怪气,孟添巽忍让三次后,在第四次郑如琢说些旨意不明的话时,一句话怼的郑如琢说不出话来,看着孟添巽的眼神很是奇怪,像是第一天才认识孟添巽一样,明明他在殿试上见过孟添巽的口才。后来,郑如琢虽时不时依然会说几句,但也慢慢消停了。
郑如琢为数不多的提起一句家里的情况,是在送别宴上。
郑如琢外调为冲州通判,是第一个从翰林院走出去的人,翰林院的一众人都去了,包括少与他人聚会的张寅。
大家在席面上高谈阔论,眉飞色舞的谈论自己的将来,到最后大家都喝醉,孟添巽也晕乎乎的,坐在对面的郑如琢却突然端着酒杯,叫了他:“孟錾,我看不懂你,我也看不懂朝廷,看不懂……”
郑如琢脸色酡红,想来彻底醉了酒,话说到一半就没有下文,转而说起一句:“我的长嫂说白露后要多多添衣,额!”郑如琢轻轻打了个嗝,连带着说话的语气慢了下来,“你也是……”静静的伏倒在桌案上,不似在一旁一直耍酒疯的高允。
尾音囫囵,不过孟添巽听清了。
阔别数年,再见已是阴阳两隔。
孟添巽在刹那间稳住心神,重新扶起地上的许葳蕤,温声安慰道:“原是故友之亲,未能拜会,还望见谅。”
当年突闻郑如琢死讯之时,是孟添巽与郑如琢初称好友之际,孟添巽收到郑如琢的求助信后,不顾魏鸿渐反对,马不停蹄的到冲州任职展开调查,刚到任冲州安福县知县开始审理一桩孤寡老汉的田被村霸强占的案件突闻这场变故。
可变故就是变故,变化无常,瞬息万变。
上一刻,孟添巽依照郑如琢的书信查搜罪证。
下一刻,孟添巽收到郑如琢的死讯和罪证告书。
多年同朝官,一瞬同志友。
孟添巽押在案卷下的回信还没来得及寄送出去,郑如琢就已被钉死在贪官柱上,不得解脱。
孟添巽在那一刻脑中紧绷着的弦丝绝断,审理、判决、定罪一系列流程疾如风般一丝不苟的完成,惊堂木一响,孟添巽穿着飞禽官服奔向马厩,踏马而去。
怒火燃遍周身,孟添巽压制着烈火,重着御史官的红袍出现在中正殿内,一开口便是讽刺,“各位京城的大人们,别来无恙啊?”
高坐龙台上的人看见来人收起阴沉的脸色,眸中闪过慌乱。
招呼完高官,孟添巽向高台之人行了一礼,高声道:“皇上,臣来请安了。”
欺瞒哄骗,咬牙切齿,满口谎言,满心创伤。
袁志忠悠悠开口道:“孟大人,可是有事要奏?老臣记得孟大人才贬官到外做知县,擅自回京可是死罪。”
“死?”孟添巽轻飘飘的看了一眼袁志忠,目光又重新聚焦在魏鸿渐身上,“死有何惧?死得其所,求之不得。”
愤恨、失望、委屈,孟添巽分不清,魏鸿渐分得清。
朝堂之上,百官面前,魏鸿渐缄口不言:“……”
沉默的殿堂并没有吞没孟添巽的怒火,火愈烧愈烈,直至将孟添巽彻底点燃:“微臣请皇上彻查郑如琢一案,郑如琢实有冤情。”孟添巽伏地以请。
“……”
“请皇上彻查郑如琢一案,郑如琢实有冤情。”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朝堂之上,无人回应。
“孟知县,皇上早已盖章定案,这个案子已经结了。”站在一旁的张寅走到孟添巽的身旁开口劝道。
“臣。”孟添巽咬牙,一字一句更加用力的喊道:“请皇上彻查郑如琢一案!”一如既往的不识好歹、不看形势,“郑如琢实有冤情!”
“你这不是公然挑衅皇上吗?”户部尚书宋民启斥责道。
群臣回过神来,低声交头接耳。
孟添巽没等到回应,站起身来,整衣轻笑,许是笑容太过直白讽刺,让周围低声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几日的奔波让孟添巽原本白皙如玉的脸色近乎于惨白,挥墨而就的眉目刻印其上,唇上的血色被红袍借去三分,血气不曾削减半分。
三步之内只有张寅一人,张寅脸上变了颜色。
“微臣敢问陛下,天下者,何者之天下?”
“……”高台上的人恐怕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也可能早就遗忘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白玉十二旒藏匿天子晦暗不明的目光,孟添巽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初立志为民的腼腆少年郎面容渐渐模糊不清,五官泯灭。誓言犹在耳畔回荡,戏言耳,戏言耳。
“自然是朕的天下。”袁志忠抬眸去看九龙台上不可一世的高位者,金龙绕玉柱,皇权压天下,魏鸿渐带着上位者的威严淡淡开口。
三问,一问冤案,二问公道,三问天下。
句句难得应,不得应,永得应。
孟添巽硬咽下其余的逼问,阖眸一瞬,死生置之度外。
“好一个私家天下!”孟添巽单手将乌纱帽摘下,信手一甩,乌纱帽旋即飞向龙椅,变故来的太快,在场的官员只有袁志忠反应过来,拼了老命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护驾!”
暗卫首领徐来站在魏鸿渐身侧并未向前挪动半步,狰狞的凶兽面罩焊在面庞,双手垂放两侧,利剑沉睡于剑鞘中。
龙椅上的人一动不动,看着飞旋的乌纱帽掉落在自己跟前,没有怒气,没有意外。魏鸿渐俯身双手捧起鞋尖前的乌纱帽,拂去不存在的落灰,像是在看珍宝,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这顶帽子,道:“袁阁老,这是什么罪?”
袁志忠拖着沉重的步伐上前拱手道:“孟錾此举,意图谋害皇上,藐视朝廷,但……”
“依律死罪。”孟添巽的几缕碎发自然垂落,拱手行礼道:“罪臣领罚。”
魏鸿渐充耳不闻,转问一旁眼神里充斥着震惊和怜惜的张寅道:“张老,你觉得这是什么罪?”
张寅上前一步,随即跪倒在地,痛声回道:“该当……死罪……”
处以极刑的死罪。
孟添巽闻言轻抿嘴角,付之一笑,又听见跪在地上一辈子严于律人的张寅颤声说道:“老臣恳请陛下念在罪臣孟錾往日功劳上,免其死罪。”发华盖住乌丝的头重重的向地上一磕,接着道:“望陛下开恩!”
孟添巽不卑不亢,一口回绝道:“按律死罪。”
魏鸿渐沉默半晌,森冷开口道:“那就先下暗狱,后再定罪。”眼神自始至终从没有离开手中捧着的乌纱帽分毫,徐来紧了紧后槽牙,面上不显,抬起发出让暗卫押送孟添巽指令的手,向下一压,两名暗卫从屏风后走出,带走了孟添巽。
众朝臣的目光追随着孟添巽远去的背影,硬朗笔直脊梁,不见毫厘弯曲。
……
孟添巽当年被贬官到佳益县,初到任便接到母亲的死讯,吐血大病一场,拖着病体匆匆赶回蜀州,母亲早已下葬,一个月守孝期满后,回到任上的孟添巽,神采尽失,憔悴至极,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任意一阵风来,随时都能将他带离人间。
当孟添巽再次逼迫自己触及心伤时,已得不到也没有能力得到郑如琢唯一在世亲人的消息了。
世道艰难,人人皆苦,女子尤其。
苦难并没有击败面前这位女子,相反,她比大多数的人活得漂亮。
许葳蕤抬手请孟添巽跟着自己走到神坛前,孟添巽走进才发现,神坛上的两个牌位并不是在供奉财神,一个是郑如琢,另一个是郑如琢的兄长——许葳蕤的亡夫。
许葳蕤已经平复好心绪,随手擦去眼角残留的泪,指尖缓缓拂过镌刻其上的名姓,一笔一画,细细摩挲。
许葳蕤将牌位取下神坛环入怀中,“我原本姓周,弟弟死后就改成现在的名字了,你就依照现在的名字称呼我便好。”许葳蕤的指尖略过自己原本的名字,在“亡夫”前上下打圈,好似当年她的爱人拥她入怀,沉稳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
孟添巽见许葳蕤伤怀,温声安慰道:“郑兄之事……”
许葳蕤的指尖停在“亡”上,平静如水的说道:“小弟是由我亲手带大,长嫂如母,杀弟之仇,我一定要报。”
指尖重重擦过牌位上鎏金的“亡”,又将牌位放回神坛,孟添巽的视线跟随许葳蕤的动作而上,目光一顿,两个牌位后还有一个牌位,牌位上只有朱红渗血般的三个大字——周玄灵。
小郑:大嫂,你也要记得添衣保暖!
小许:好!
有人吗?(非尼大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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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琉璃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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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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