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在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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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脚下依旧是一片水镜，倒影里却没有我。一圈圈涟漪晃皱了大片山林，我顺着本该是沙石道路的道路，一步步走到了祈山脚下。
参差相叠的林木与我记忆中没有任何差别，我顺着熟悉的道路往山上走。
脚下水镜倒映着天光碎裂后的花色，形制各异，摇摇晃晃，穿过水面落在水底便成了两层，错开。
我试图踢起一点水花，却还是只有可爱的一小片晃动。
临环在哪里呢？
祈山林木茂盛，阴气比阳气强盛，恶灵喜欢出现在山谷深处，有些甚至会在那里停留，希望她没有走到那里去。
我记得那天我从琴水宫溜了出去，跑到了山谷之中，因着符离大人说恶灵喜欢人族鲜活的血肉，我决定帮帮符离大人。
我让云霄帮我把符离带过来，我自己先去，作为合格的大漆工匠，负责的态度是我们的原则。
我走过一棵棵漆树，看着那些被祖父踩了无数次的竹竿，心里想着回去定要好好学学，不然哪天死了就来不及了。
走到山谷里，发现阴冷至极，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制造着冰冷的空气，我蹲下身子抱紧自己，等待着有恶灵来领我，而后便可以等待符离来救我，这样他的护佑职责便做到了，又可抓住恶灵。
我也想不到我说的护佑之愿会如此灵验，想想也是稀奇，明明往日许再多的愿，也没有一个灵验的。
“有生人，还是个新鲜热辣的。”一个声音从山谷里传来。
另一个声音回答着，“生人，生魂，都是最好吃的东西。”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那除了吃还能干什么？”
我躲在灌木里面听着，那时的枝叶里还有许多虫子，几只小虫从我耳边嗡嗡飞过。
那两个声音一点点的靠近，有时候会绕远些，却是离我越来越近，一边靠近，一边商量着如何吃掉我。
如果我不是妖怪，那一定是因为我投错了胎，我竟一丝害怕都没有，甚至想看看他们到底长什么模样，符离大人又要如何捕杀他们。
我的祖父是姜国最好的工匠，一整座村子都是我的族人，我的叔叔伯伯住在我家附近，我们世世代代不曾分离。
工坊里头日日燃着炉火，日日熬着大漆，透明的，黑的都有，它们会变成美丽的东西，那些东西会跟符离一样存世千万年，这也许是我与妖的唯一一点勉强的联系。
是了，那天我还碰见一个碧色眼睛的女孩儿，头发是棕色的，我觉得她就像是嵌玉的漆琴化作的妖精，她的声音悦耳至极，如悠扬的古琴，有些低沉，却婉转动听。
“祈安？”她见到我时，像云霄一样认错了人。
我看见她时，她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忽然便出现在了我的身旁，碧色的眼睛闪着光点，看着我时似有无限惊喜。
“我不是祈安，我叫林小安。”我说。
她像云霄一样停了一会儿，看着我一动不动，但她没有生气，她微微笑着，温柔而雅致地坐在我身边，即便身侧靠着山坡的泥石，她好像习以为常，且我发现，她不沾污尘，她显然也不是人。
“你在做什么？”她笑着问我。
我留意了一下外面的动静，那两只结伴而来的恶灵还在嘻嘻笑笑地靠近，分享着生人血肉的香味是如何的美妙。
“我在诱捕恶灵。”我说，悄悄地。
“我是栖翠，你这样很危险，要不要我帮你？”栖翠温柔地笑着，仿佛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极美的东西。
我想了一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多一只妖也是一样的，点了点头，“好。”可我又一想，问道：“你要怎么帮？”
栖翠笑道：“我是石灵，你看，我的眼睛是翠玉。”她凑到我跟前，“你是人族，你定知道翠玉可吞恶邪。”
“可我是替符离大人诱捕恶灵，他们不能被你吞噬。”
“符离？”她的笑容消失了，逐渐变作一种惊异的表情，她似乎非常吃惊，脸上的肉僵硬了一会儿，道：“你为何还要帮他？”
“为何不能？”我问。
她调整了一个姿势，指尖轻点，一道绿色的光华绽开了一个屏障，而后认真看着我，“符离是罪妖，你不该帮他。”
我当时在想，符离困在此处，定是有缘由的，便问：“他犯的何罪？”
“他为了自己的玩趣，盗取了灵族圣物，屠戮了几乎整个灵族。”栖翠平静地说着，好像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仇恨，怪怪的。
“只要小妖不小心违逆了他，他便会虐打甚至杀掉那个小妖，小气又张扬，从不收敛自己的脾气。三千年前他仗着自己法力无边，将祈安的族人全数困在沧溟，降下陨星要将他们埋葬。”
我只觉得好厉害，惊叹至极，符离竟可降星？！那我若不赎清自己的罪孽，岂不是要灰飞烟灭？祖父会伤心的！
可他为何那样做呢？对灵族？
“灵族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了？”
栖翠眼神躲闪了一瞬，声音变得很轻，“祈安救了他，在他受伤的时候，他好了之后却偷走了圣物，灵族便认为是祈安指使的，将祈安关进了水牢里。”
“哦……所以后来他救出祈安了吗？”我觉得这个故事似乎还挺曲折有趣。
栖翠看着自己的脚，静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才对上我期盼听故事的眼神，“救出来了，但祈安为了救出灵族众人，挡在了他的红剑前面，那把红剑穿过祈安的身体后，祈安就死了。”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
我发现我问了不该问的事情，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我轻咳了一下，“对不起啊，我不该问的，那个你把这屏障打开吧，我需要把他们引过来。”
“你还要帮他？”栖翠开始有些生气，似乎还有困惑，碧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心里对这个故事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就是冤假错案的套路而已。
自从我懂事之后，我便知道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时时忙碌的祖父，我很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
我不需要每天去与官家对账，不需要把漆桶刷干净又装上漆，不需要扫院子，不需要爬上树去，我有自己的房间，可以发着呆看着房梁，摆弄我自己喜欢的东西。
可若有一天，有人夺走了我的舒适，我也会很生气，因着那便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符离生气，大概是因为，那只叫祈安的精灵很重要吧，对不重要的东西，谁会生气呢？
“可是灵族先不管不顾的抓走了祈安不是吗？一个用来供奉的物品，竟没有一个精灵的性命重要吗？”
我摇了摇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故事，但眼下，我要完成我自己的事情。”
栖翠好像不太明白我的逻辑，她愣愣看着我，眼里似有水花泛起，她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又笑了，“好，听你的。”
我并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她轻轻一捏指尖，绿色的屏障渐渐淡去，两只恶灵四处找我的声音随着屏障变淡而渐渐清晰起来。
“奇怪，方才还在这里。”尖尖的声音奇怪地说着他的奇怪。
“等一下。”稍微粗重的声音说道。
除了他们的对话声我听不见其他能证明他们存在的声响，我当时想恶灵似乎连脚都没有，就像我现在一样，什么都没有。
当时他们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消失了一般，但我知晓并没有，他们只是又发现了我的气息。
安静让我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只让我觉得急需准备无数种可以用到的反应。
忽然一张极黑的血肉模糊的脸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张开一张大嘴，里面的舌头鲜红得几乎滴血。
栖翠吓了一跳，尖叫起来，柔雅的脸上连惊慌都有些雅致，我抓着她的手臂站了起来，想拉她一块儿跑，可她好像吓呆了，除了大叫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不停的叫。
就像这种喊叫能够起到什么实质上的作用一般，她一点儿收住的意愿都没有。
那只恶灵扑到了我们脚边，它的身后还有一只半边骨骼半边血肉的恶灵，它们很丑，我只想说。
我拼命地拉栖翠，可她是石灵，真是稳若磐石，真是一动不动。
“真是两个不要命的东西。”符离的从我们背后的山坡上一跃而下，手中牵起了数道枝叶间落下的天光，那些光像绳索般往两只恶灵身上缠绕起来。
而他所说的两个，我并不清楚是哪两个。
他的头发在风里飘扬着，手中紧紧抓着那些绳索，“两个挺贪吃啊，吃了多少生人？”
我看见符离的手越攥越紧，脸上的神色渐渐显得吃力，心想难道吃了生人的恶灵特别难对付吗？
再看那两只恶灵，他们好像只是动弹不得，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我觉得我的猜测是对的。
栖翠依旧坐在地上，只是不再大叫，她看着符离似是呆住了一般，眼睛一眨不眨，为了避免符离误伤她去，我决定把她拉开。
可石灵真的是石灵，娇小的女孩儿稳如泰山，无论我如何用力终究拖不动，手一滑，我摔了一跤，险些顺着山坡滑下去。
符离似乎听见了我摔倒的声音，转头看过来，那两只恶灵趁机一动，那些光索扭曲了一番全数松开了，符离大人往后倒去，两只恶灵朝着他扑了上去。
我当时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妖是不是有八级？！
我一下冲了过去，挡在了符离面前，两只恶灵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停了一下。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我很高兴，觉得肯定是被我吓住了，可下一瞬，他们便朝我扑了过来。
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往后用力拽了一下，我整个人往后倒了下去，我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倒在符离怀里。
符离一只手搂着我，我发现他的手臂很长，能绕过我的肩膀，将我整个环住，手掌扣在我另一侧的肩胛上。
他抬起另一只手，绽出数道金光，地面在三伏天里结出了冰，冰蚀攀上了枝叶树木，迅速蔓延到我眼前整片林子里，不过须臾，眼前便出现了一片白茫茫、亮晶晶的树林。
从地上到树干上再到枝叶上，闪闪发光，天地似被一片冰蓝色冻住了。
两只恶灵亦冻结在我们面前，我看见他们的眼睛还在动，挣扎着起身，跪坐在符离旁边看着他们，“他们的眼睛还在动。”
没有人回应我，而后我低头发现符离半躺在地上，正盯着我看，我便也奇怪地看着他。
栖翠这时站了起来，“符离大人，我先走了。”她那雅致里含着胆怯，姿态端正，动作却细小，每动一寸便带着试探，我心想符离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呢？
符离没有理会栖翠，一直看着我，我颇觉奇怪，但栖翠要走了，总得送送，出于礼貌，出于她告诉我那么多事情。
我起身与栖翠告别，发现栖翠有些惊惶，她看看符离，又看看我，勉强挤出来个笑脸，这个笑脸并不雅致，一点儿也不适合她。
“小安，你胆子真大。”她说。
“谢谢你。”我只知道我并不害怕。
符离冷笑道：“她哪里是胆子大。”他依旧看着我，似乎在探究什么神奇的事情，眼里几乎要列出条条框框来，“这人族似对一切毫无畏惧，她才是这林子里最可怕的东西。”
他好像觉得我是什么复杂的东西。
我并不喜欢他这样的描述，且我马上反驳了他，“你才是可怕的东西，所有妖都怕你，你还不快些收了这两个恶灵，且你还要好好感谢我。”
“感谢你？”符离一面站起来，一面似觉好笑的看着我，“感谢你褫夺了我的法力，害我要依靠你才能捕杀这些东西？”
“你需感谢我方才救了你，真是没良心臭狐狸。”我撇了他一眼，又望向那两个被冻住的恶灵，看着他们丑陋的样子只觉得很不喜欢。
“你们不好好投胎，留在阳间作恶，这便是你们该有的下场。”我说。
符离的目光似乎出现了疑惑，在我看过去瞬间他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他抬起手，手心对着两只恶灵开出了一朵赤红的曼陀，那曼陀逐渐变大，而后飘起，一片片花瓣落在两只恶灵身上，他们嚎叫起来，随后一点点消散，在曼陀的花瓣雨里。
落在地上的花瓣化作了一星星红色的光点，飘起后不久便消失殆尽。
整个过程符离没有看那两只恶灵一眼，他一直盯着我，眉间蹙起，好像是在担忧什么事情。
“怎么了？”我抬起双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并没有发现异常。
符离似在瞬间发现了什么东西一般，眼里闪出一瞬欣喜，只一瞬，便匆匆隐去。
“你喜欢人族的花鸟漆盒？”符离问。
我很惊讶他居然猜到了，那是我最想要的东西，可祖父没空给我做，可他猜这个做什么？奖赏？
我点了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喜欢自己做却做不好？”
“是啊，你想要吗？我给你做一个？”
“你喜欢铃铛。”
符离居然什么都知道，我想着这应是因着他是山神的缘故，我点着头，对他的问题有些不耐烦，好像什么都被发现了一样，我当时觉得颇不自在，“是啊，符离大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忽然走到我面前，仔细看着我的脸，眉头拧的更紧了些，“你很像……”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打断了他，“精灵，从小就有人说，我长得像精灵。”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气氛变得不太对劲，可好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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