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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愁欲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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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溪鸰直愣愣瞧着他,若不是现在黑灯瞎火,她烧红的脸怕是要藏不住了——这话可比耳刮子厉害得多。
当年在邹府,她那继父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先是给了她一耳光,然后就是一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我可当不了你爹。”
那时,她是怎么做的呢?哦,她说走就走,去了蓟州舅舅家。
那么现在呢?她无路可去了。
啪嗒一声,泪珠子一粒粒滚落,她收了收下巴,却不肯抬手抹泪。
原来浪迹天涯一点也不诗意,如果现在她推门出去,明天可能就要准备去大街上要饭了吧。
嗯,去哪好呢?要不和倚笑楼门口那个瞎子作伴去吧?他其实好像也不瞎,但也不坏?难道说她真的要毛遂自荐去那青楼?
脑中天马行空,直到泪干了,直到对面的人累了,一句话将她拉了回来。
“我倒是想听听,我凭着什么罚你呢?”唐祁瞧着她,若有所思。
罚?她眸子一亮,忙道:“叔父,我晓得我错上加错。一是错在不顾身份去那地方叫叔父为难,二是错在我与阿衍他们不同,我不是这府中人,可我却以为自己同他们一般。是我想错了!”
瞧,她的第二个好处便是,一说到正事的时候小脑瓜转得格外快,总能麻利地总结出问题所在。
他的嘴角泛出了笑意,声音依旧平淡:“哦?你既不是我府中人,那我更没有由头罚你了。”
“不,不”她连声辩解,“您是替我舅父管教我,我认的!”
“罚你,你会认吗?”他眉头一松。
“……是,我自小都认。从前您罚我,我没有过半分怨言。如今错了,那自然也是认得罚的!”她咬了牙,“既是我自己要留在此处,就绝无让叔父为难的意思。”
幼时她是毫无选择的被托付给他,可现在她是主动投奔而来,当然只有更老实的份。只是时间一久,她便忘了他与舅舅的交情,总以为她已经是这府里自由来去的人。
他像是想了一会,“我觉得你的确想错了。”
她抬头。
“我不为难,也不需要你认。”他笑言,“我只是要给你提个醒。若要做沈提学的好外甥,那便乖乖呆着,犯了错,我便还替他好好教你。若不愿做,我自有我的处置。”
他站起身子在房内踱步起来,“作为官门女子,这地方你本就不能去。而未经我的允许,在京城这地界上再三同别的人接触,也是不该。你瞧,今日之事,怎么看你都是错了。对吗?”
“是。”
“那便好。”他踱步到门前,月光透着窗格照进来,在他面上分出一两片光。
如此,道理说得明明白白了。
“衣裳脱了。”
“嗯……呃?”
“外衫。”说着,他又皱了眉,她刚进来门时,带进来一股发腻的脂粉味,熏得他头发昏。
“哦。”心里直嘀咕,吓我一跳。然后默默解下外头的袍子。
“四大名楼你都逛了几遍,这还能吓到你?”
刘溪鸰低头埋怨着:“我也没怎么逛,怎么又……又成了四大名……”可话还没说完,下巴颌就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快得叫她险些咬了舌头。
低头一瞧,是他手里的鞭柄。
“噤声,领罚就要有领罚的样子。”他简短地道,看来不像是开玩笑。
那鞭柄很硬,抵得她有些疼。她舌尖滚动,却只好闭了嘴,抽空想着,他左手拿的是根鞭子,原来早就想揍自己了。
“背过身去,”他推着她,“站好。”
“几,几下?”
他没言语。
所幸这一身男子的袍服比较厚,抽起来兴许是不大疼。往日里,她瞧着舒放他们挨鞭子都是光膀子跪着挨,打完之后一片血淋淋,看着都惨。没想到啊没想到,从前对人家哭爹喊娘幸灾乐祸,今天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她还在这么想着,“啪”地一声,人还来不及反应,身子便往前一窜。
唐祁出手一向很快,这点她领教过。但这疼却也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十五。”他说,然后抬手就是第二鞭。
那痛意直袭颅顶,身子不听使唤地跪了下去。刘溪鸰才隐约觉得,他那气好像没那么快消下去,于是将将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难道说耐着性子跟自己掰扯了许久,就是为了这会儿这么痛快地打自己一顿?
她咬着牙腹诽。十五下?那舒放他们平时咋过的,那还不得疼死过去?
她还在操心人家,第三鞭却已迅速抽上了身,像是刀拉,像是火烤,疼得她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阎王。
终于忍不住哀呼:“啊……”
“不许喊。”
“嘶……呃……”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衣裳,强压住喉间的呜咽。
“不许哭。”后面几鞭也毫不含糊。
她咬了咬唇,太阳穴绷得发紧,硬生生将眼泪擒在了眼眶子里。
快有快的好处,五下就这么过去了。
她的背后一片火辣麻木,周身却是冰冷的。她双手撑着地,身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
她凄苦的想着,怎么还有十下?下一刻便又听见它扬起的风,她浑身一哆嗦,忍不住往旁边让了两步。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有人来求个情什么的吗?何衍呢?舒放呢?
当然,他们不敢来的。可若再打下去,真得把她打得几个月都下不来床了吧?他当真不怕跟舅舅交代不了?他真的是一点都不在乎了?
这心里话好似也叫唐祁听见了似的。他停了手,轻声道:“沈子坤若是晓得他的宝贝外甥女自己个儿把京城的窑子都逛了个遍,打你,都是轻的。你说是不是?”
怎么又成逛了个遍了?再说下去她还指不定能成什么样呢!
可现在辩解有什么用,终究是自己理亏,她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怎的,每当唐祁连名带姓喊沈子坤的时候,她总感到一阵屈辱。他那样说,好像正是因为自己的顽劣不堪,她的舅舅才不得不向眼前人低头?或者说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你躲什么呢?”他问。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得哑着嗓子辩驳:“我没有……”
他好像笑了一声:“没有吗?”
一开始,她以为他真的是在意她是义兄的外甥女,所以不好管教。
前一刻,她以为今晚训斥一番,哭了一场,自己便会被放过。
原来不仅没有,还让她开了眼,撞见了他真生气的时候。
今日之前,谁都没这样对过她,从来没有。
但这不意味着以后没有,是她太自以为是。
即已落入他的手,要打,就随他吧,打的越狠越好,最好把自己打死,那么她来这世上的苦和孽也就消弭了。想到这,她索性也不忍了,一面放声大哭,一面绷直了脊背倔强地抬起头。
“好丫头!”那绣了青线如意纹的皂靴停在她眼前,他抬起她的脸瞧了瞧,面上擎着笑,“做错了事,气性还是这样大!”
他一贯是晓得她的路数的,孙子兵法学得不错,以退为进这一招使得也是向来熟稔。可唐家郎官最不怕这个,再开口就是一句戳心窝子的话:“既然不愿挨鞭子,那明日把你送回泰州,如何?反正你这模样,一时也是跑不脱的!”
果然,那张小脸刷地白了。刘溪鸰张嘴就喊:“不要!”
她的发髻尚未梳理,几番衷肠倾诉下来已是有些软榻了,再被他几鞭子一抽,便叫汗水拧成了一缕一缕,混着一身的香粉味,瞧着倒是狼狈可怜。而这一声锐喊虽见倔强,不知怎得竟叫他心下一凝,手上的动作也跟着迟疑了:
“不要什么?”可鞭子还是落了下去。
这一下抽在了腰上,像是刮穿了她的骨头,叫她眼前一片白光。隐约的血味被风吹到鼻息间,吹得她腰上冰凉,她想那衣裳一定是裂了的。白光消散时她眼前骤然漆黑,面前的桌子椅子看也看不真切,满脑子只是在想——她要这样被送回去了?
便哭得更加洋洋洒洒起来。
好疼。她想,再来一下我就昏过去算了,昏过去总不会还要继续吧?昏过去了是不是就不用送回去了?
她的想法落了空,因为唐祁收了手。
他自然晓得轻重,若说疼,自然没有多疼的,只是她从没经过今晚这一遭罢了。他凝视着趴跪着的少女,就算挨了揍,那腰背仍然挺得笔直,可见平日里就算他们对她再疏于管教,但有些东西不用教,是生来就有的。
此刻,她的背后附着一层薄薄的汗,黑色的长衣贴在细弱的背脊上窄窄地垂落下来,整个人抖的不成样子。
“你去花楼之前怎么没想想后果?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把你如何?你以为我顾及着沈子坤,便要由得你去外面厮混花天酒地还得供着你?你当我是缺沈家的银子,还是不敢拂了他的面子?嗯?”
他想,她总得有这么个时候。就如她所说,人既然是他教成了这模样,根出在自己身上,那么浅浅收个场也不是什么分外事。
“我都说没有了……呜呜……”她抹着眼泪囫囵辩白着,“叔父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端得一派破罐子破摔。
眼瞧着差不多了,唐祁便卷了鞭子,声音抽屉在推拉中泛出一丝冷意:“我瞧你并不如何服气。”
听见他阖上抽屉的声音,她止了哭:“没有……我不敢。”
他笑了,声音轻飘飘从高处洒下来:“你现在晓得了?有些事我向来很做得出。”
他的质问从不铿锵有力,却一句比一句现实,一句比一句难听。
正如她第一次犯错挨打,她咬着牙说认了错,他一眼便瞧穿她的鬼把戏,说“你别装得一副委曲求全的就义模样,我可不会心疼你。你的命,你既应了它,就不能再依靠别人的怜悯同情过日子。”
他敢留她,自然也敢打她,敢带她出来,当然也敢送她回去。她从未觉得他是个令人亲近的人,尽管他面上时常擎着笑容,眼底却极少有过真正的笑意;她敬他,却从不担心他会真的把她如何。
他说的对,她以为他不会把她如何,原来是他不想。
可若是回去,又要如何面对沈家的人?先前翻起的浪没有退去,再带着一身的伤直挺挺横着回去,那岂非是整个淮东的笑话?别人又如何看她?她现在还真是没了逃窜之力,那岂非任他宰割由他评说?
她头一回觉着怕他,因为他可以随时送她走。
这时,唐祁拿了件衣袍走到她跟前,那是一身朴素的黑色直裰,不甚轻便,甫一落上她的身,疼得她又是一抖。
他轻轻扯了扯那领子。
她只得看着他。那双大眼透过凌乱的发丝发出了幽幽的光,她那么疼,却不敢说。他正欲起身时,她又捉住他的衣摆,“叔父,我不回。”
他瞧着那双手,语气软了下来:“什么?”
“我不回去。”她带着鼻音的话语,合着洋洋洒洒的眼泪,倒是有些梨花带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