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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回城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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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夏雨绵绵。
雨丝如线,斜斜织满整个庭院。庭中青竹新绿,被雨水洗得干净透亮,少许湿润清凉透过半掩的窗棂直入书房,却未能驱散房中人的思虑。
却说杨昭案已过去月余,朝堂风波渐平,但对唐祁而言,这只是一个开始。案子背后藏着的矛盾如潜流般暗涌,将整个朝堂的格局撕得更深。
他坐在书案前,案上几卷公文未曾展开,他眉心微蹙,目光落在一处虚空,拇指不自觉地错捏着食指指节,思绪飘去了很远。
杨昭的死传出去还没过两日,太子便急急召见了几人密谈,言辞之间不无愤慨——老二既主动掀起江淮巡田一事,又把杨昭折了进去,此等恶劣狠毒手段真真是气煞他也,岂能再坐以待毙?
“他无非是觉得孤不敢深究,想让孤吃下这个哑巴亏。”彼时,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言谈间仍是端得像模像样,但面上却布满阴鸷。
杨昭之死牵涉既广又深。作为江宁前知府,他深涉江淮田政、盐税、漕运等事,巡田不过是众多事务里的一隅罢了,若深究下去,必定还有其他的事;另一层面,他的死又牵涉江淮之地,因此又极难排除背后是否有皇帝或其他势力的掺和。
太子痛失一枚棋子,究竟是忍还是不忍,这的确是个问题。
摆在明处的便是,杨昭的死将巡田案的风头完全转到了己方头上。若明论起双方角力之势,此时己方的确更适合以守成之法静观其变,实在不行,这窝囊气也只有先忍下——这也是在场大部分人的想法。
但太子不愿。
“孤晓得诸位的意思,但父皇也好,世家也罢,都是没影子的事,就算他们掺和了又能如何?于孤而言,杨昭不能白死,更不能‘死’了还来掣肘孤。”见众人陷入沉默,李惟轻飘飘说道。
“屯田一案牵涉甚广,杨昭的死刑部那边才有了些眉目。这般急欲在他身上做文章,恐捎受人以柄……岂非正中二皇子下怀?”打破沉默的是吏部尚书王元堃。王元堃乃三朝老臣,自姚太傅逝后,整个太子党中也只有他能有这个资格先开口。
“他想让孤进退维谷,孤偏不如他的意。”李惟倨傲一笑。
王元堃:“莫非殿下已有计较?”
“孤猜想,二弟怕是也没料到杨昭会死?”李惟说着,眼风一刮,扫过了最右边座位上的唐祁。
唐祁心下一凛,当即知晓了他的意思。
杨昭死的第二日,他便派陈东前往江宁隐秘查探,将其生前行踪、过往来历查了个底儿掉。杨昭其人,显然不如传说中那般洁身自好,甚至连“谁的钱都敢收”这样的评价也不是没有。其主政江宁期间广交地方世家自是不必多说,甚至与宗亲亦有所来往,这里头自然也有二皇子的人。
那么,先不提钱去哪了,也不谈旁的忌讳,他杨昭既然如此有本事,那么他的死,或许就真的如自己当初所料——不一定是二皇子一力促成的了。
而他死前见了哪些人,才是关键。
“咳咳……”咳嗽的还是王元堃,他对这年轻储君的心思自然是洞若观火,泛灰的眸中精光一闪,脱口便道:“殿下欲以杨昭为饵?”
太子轻轻敲了敲桌子,不答反问:“天官有没有想过,他就非得死于巡田么?为何就不能是盐运?”他侧头轻声问,“亦惇,杨昭死前见的那个盐运使是谁来着?”
唐祁微微一顿,躬身答道:“回殿下,盐运使乃是卢清泉,关中卢家人,也是伯阳侯蔺如焘的小娘舅。”
关中卢家乃是常年盘踞西北的武将世家,根深树大,听闻日前曹贵妃给二皇子挑皇子妃时便对这卢氏女极为属意。而蔺如焘更是曹让的生死之交,率精兵三万常随其左右,为镇西一战立下汗马功劳。
显然,这卢清泉是曹氏人。而作为盐运使,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和杨昭见过面,事情就更加麻缠了。
盐业自古乃天子之利,常年须军队派驻巡逻或护送盐船;而在天高皇帝远时,地方上通过私盐来充盈军费也并不是没有过。在本朝,盐运一事太子党向来插不上手,而这些年战事频起,武官介入盐运却是不可避免。
“关中卢家?”李惟眉头一松,觑向众人,“瞧,西北那群人啊,真是无处不在……”
说罢,又轻轻敲了敲桌面,“你说巡田,孤为何不能说盐运?你说杨昭是孤的人,孤偏说他是你的!”这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虽然声量不大,却又恰巧能叫所有人听见。
如此一来,将杨昭与卢清泉的私下往来摆上台面,就可以在巡田案之外,另起盐运一事,必定打得西北那边措手不及。唐祁心道,事情不是不可这么办,但时机未却不是个好时机。
他抬眼略略一瞧,在座几位这下倒是面容各异了。
王元堃、苏建青等老臣当即直言:“殿下此举……既无确凿证据,贸然揭开,恐涉陛下疑心。”、“此举未免太过激烈,风险太大!”
“父皇疑心又如何?疑的也是他!”太子冷笑,“你们就不会想想,如今他在西北做大,随随便便惹出这些是非,兵不血刃地动到孤的头上,孤一忍再忍,旁人会如何看孤?”年轻的储君再开口便是咄咄逼人,显然对几位老臣一再反对自己的决定颇不凉快。
王元堃闭了嘴。他一闭嘴,包括唐祁在内其他人也只得缄默。
这时,另一中年男子却开口解了这尴尬:“臣下以为太子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时机问题。”
太子笑笑,“士安,你说。”士安是姚麓的字。
众人闻声而望,却见那身着圆领长袍的斯文学究开口便是个和稀泥,“正值此刻把水搅浑,打他个措手不及,到头来,你巡田,我问盐,来个法不责众,倒也是剑走偏锋的一计。何况西北那边,咱们不也一直没撬开门路么?”
“孤正是此意!”太子一笑,把唐祁一点,“这也就是亦惇手脚快,西北脚程远些。若是等老二想明白要拿什么来对付孤,咱们这手里的消息可就不好用了!” “那亦惇这殚精竭虑查来的消息不就白白浪费了?”
说着又转向王元堃,“天官,不要总是这般投鼠忌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您还在说坐以待毙的事,孤请你们来,可不是来说这个的。”
话既说到这份上,再劝阻也是没脸了。唐祁虽垂着眸,却能敏锐察觉到厅中僵硬的氛围,余光所至,王元堃老先生的面色自然不如何好看了。
姚麓再度开口仍是和稀泥:“殿下,臣以为王大人、苏大人还有徐大人所言也都不无道理——贸然提及确容易引起猜疑,这也的确是一招险棋。但若能讨巧,说不得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不无伤感地说:“若是父亲在世,我想也不会否定这个谋略。”他面容温和且带着笑,全然不见几月前大丧时的形容枯槁鸡骨支床。
提及姚秉纯,众人便知这话是说到了头了。太子笑叹,“还是士安知我啊!”
那场对话到底没能当场出个结果。
但听闻昨日经筵之后皇帝找太子问话时似是提及了杨昭案,父子二人究竟如何说起不可得知。唯一可知的,便是今晨皇帝下诏彻查西南两边的盐运一事。
也就是说,这一兵行险着到底还是上了场。
“说到底,还是拉上了西北那边。”他自顾自道。
雨短暂的停了下来,天空却仍是灰暗沉沉。唐祁倾身抬手将半开的窗棂彻底推开,雨气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清凉,却驱不散胸中烦闷。
轻叹一声,执笔转腕间,在纸上静静慢慢写下“机缘”二字。
此时正值蒸腾浓夏,墨稀纸稠,落笔未几,纵横笔画间很快渗出了发毛的边,将两个字原本的架构糊得一麻黑,就像当下的局面——太子与二皇子的对抗愈演愈烈,朝局动荡,诸事一团乱账。
而他们,必将因太子的此番决断而卷入更深的漩涡,一场明战大约是避无可避的了。当然,无论太子此举会得罪谁,西北之地此番必定会撕开一条口子。
这对他们很重要。
对他,也很重要。
笃笃。耳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何衍端着新沏好的茶推门而入。
“敦煌那边如何?”唐祁问。
这些日子他整日里心力交瘁心惊肉跳,委实不得空去细细查问那边的事。今日好容易得了闲,才想着招何衍来问问。
“舒放刚到,估计半月后能把她接回来。”何衍就着隔日一封的信算好了日子。
他嗯了一声,又问:“孙遇良那边呢?谢琎还在那?”
何衍点头称是:“她来信时,谢琎还在那忙得热火朝天。等他那五千精兵一安插进去,这回孙遇良怕是没跑了!孙部那三万人就要重新拴到二殿下的战车上了。”
唐祁一笑:“孙遇良现在最需要的是粮饷和安身立命。谢琎带着二皇子的名头和银两去,又叫精兵们挨个守着,整日里就算是只念经也能把人念回去了!”
“谢余涯,是个有手段的,虽年纪轻轻书生意气,却比许多行伍中人更懂如何笼络人心。”唐祁把玩着手上的羊毫,紫竹做的笔管在他的指尖滚动着。
瞧那笔尖上滤出的一丝杂毛,他一面轻轻捻出,徐徐接着道:“孙遇良也是个有胆色的,能拖着三万人逃出延军,能屈能伸,这一回大约是能要个高价了!既然两厢情愿,结果自然也不难猜。”
何衍难得不沉稳地哼了一声,露出一丝不以为然:“但横竖咱们也没对孙部作过什么指望!”言下之意便是说这孙遇良归曹一事并非唐祁的失误,也暗合了当初他对太子执意笼络孙遇良之事的不赞同。
唐祁弯弯嘴角,“西北那边,还早。”
太子虽刚愎自用,却绝非毫无才智,但正因为如此,才会成为隐忧。方才思忖间,他的心底已逐渐清明——西北这条线,不能轻易放手。
那既是这边的底牌——若能从西北找到曹让通敌的证据,便可成为击垮二皇子的杀手锏。
于他个人而言,更是不可放过的机遇。如今,东宫的独断让他既不得不俯首帖耳,深耕西北情报,那么他也不妨重新思考自己的路。届时,明面上的布局也好,刘溪鸰这条草蛇灰线也罢,若真能在西北有所斩获,以后的事情,兴许亦有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之缘呢?
何衍不晓其意,只道是自家大人依旧胸有成竹:“没错,这一回他虽然赢了,但后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说着倒笑了起来,“我看那丫头在西北收获就不小嘛!”
唐祁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嘴角一弯,“她呀,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事。”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似的,“她最近在忙什么?”
“也就她那点鬼精怪的事!上回信里说,最近在查什么火铳的事。话说,这丫头出去一趟倒是愈发胆子大了,什么老兵油子、客栈探子,哪儿哪儿都敢去了!”何衍忍不住摇头,“不过这回信里没提细节,只说顺手办了点别的事,等回来再说清楚。”
“没把握的事,是不该多说。”唐祁嗯了一声,笑意浅淡:“现在倒也不像小时候那般毛躁了。”
“也是大人教得好!”何衍听出他语气里的愉悦,顺嘴又是一记奉承。又问:“是了,等她回来了,咱们要不要再布些人手过去?”
唐祁思忖片刻,才道:“不急,等她回来再说。”说着目光又缓缓挪向了窗外,“她走这一趟,时间也够长了。”
她现在的模样会不会有很大变化呢?思及此处,唐祁眼前即刻浮现出少女那张或怒或嗔的脸,尖尖的下巴迷蒙的眼——小鹿一样的少女,像是鹭鸶一样飞走了,现在却说回就要回了。
瞧舒放的回信,他这趟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还以为她要扭捏一阵呢。“阿放动作还是快,那丫头性子也到底沉稳些了。”
“我和青青的婚事她还不回来,这说不过去吧?”何衍自然会意,于是笑道:“那我再让阿放快些!”
唐祁不语,视线又看向了案上的公文,挥挥手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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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外,沙土铺就的校场上,一片人声鼎沸。大漠的清晨凉意阵阵,几百名士兵正在阵列中操练,沙尘随呼喝声卷起,列队的士兵挥汗如雨,军号声与口令声交织,震耳欲聋。
校场北侧的看台上,青年手执折扇负于身后,眯着眼打量场中正在比试的两个小队。一边是他带来的二皇子精兵,身着统一制式甲胄,动作整齐划一,进退有章;另一边则是孙遇良的部队,衣着稍显简陋,但个个身手敏捷灵活。
却听精兵们一声吼,来了个先声夺人。这阵势一出,挖土种地数月又疏于练阵的孙部兵崽子们先乱了一乱,个把小兵还差点被绊倒——看台上的人瞧得清清楚楚。
咯吱一声响,是一旁的孙遇良搓了牙花子,却又因着谢监军在场只得堪堪忍下。
“伯晋兄,”谢琎忍笑瞥了一眼孙遇良,“你看,这阵地战术法子,不比你们的小队伏击差吧?”
孙遇良僵着脸不置可否。场上双方你来我往,谢琎的精兵整齐划一,攻防有序,而他的部下则灵活机动,依靠地形与沙尘迅速周旋,一时间倒也难分高下。
不时,孙遇良才冷笑一声,“你这阵法是看着整齐,可真要碰上大队的游击,未必顶得住。”
谢琎闻言哈哈一笑:“伯晋兄这话说得有趣。真刀真枪上阵杀敌,阵型的稳定可是大事。要说游击,这小股部队确实厉害,可打得了几场?守得住阵地么?战场杀敌,靠的可不只是灵活。”
正说着,却瞧见老孙的兵被撵得节节败退,谢孙二人便眼看着孙部以最快的方式输掉了这局。
“一群蠢货!都说没那能耐就不要贴身冲,不长记性!”孙遇良呸了一声,扔了手中的棍儿,高声喝道:“明日起叫他们给我绕城跑五十圈!”
说着又瞪了谢琎一眼:“你小子这兵不错!但你莫要得意,咱们还有几局,赢了为止!”
眼看孙大将军发了火,谢琎哪能再卖乖?一想到他就好揪着人不放的性子,保不齐一会儿再拉着他练到夜里去,于是赶紧道:“只是军士们训练得法罢了,阵地战需要纪律和耐心,规矩一点自然好。但孙老哥的兵,灵活机动,小队伏击也是顶尖的能耐。咱们两边各有千秋,何必分个高低?”
“你这会子倒是会说话了!”孙遇良嗤笑,“今日我便要看看你的兵究竟多厉害!”
谢琎心道我可不是来跟你干这个的,赶紧打住:“厉害不厉害的,不也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依我看,也就是伯晋兄您的兵确是疏于实战了些,不然不至于这么快输!”
不等孙遇良回答,谢琎便是话锋一转:“都说,士兵的天职是杀敌立功。实战不仅是精进兵法身法的唯一路子,于将士们而言,只有如此,才对得起自己的当初从戎的初衷,让屡立军功的人光宗耀祖万户侯,让衣锦还乡的人老婆孩子热炕头。人当兵图啥?不就图这个?孙老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孙遇良一愣,随即收回了视线,半晌才冷声道:“你小子莫要在这东扯西拉,老子这两天都听够了。”
谢琎收起折扇,靠近一步,目光炯炯地看着孙遇良:“可伯晋兄……真愿意带着这三万人窝在敦煌?别的不说,就算您愿意,他们愿意吗?这些弟兄都跟了您多少年?您真忍心看着他们在这里慢慢磨光锐气?”
孙遇良的脸色微微一沉,没有回话,目光再次移向场上的操练。谢琎见状,继续说道:“伯晋兄,我这三五不时来您跟前转悠,这回也就不绕圈子了。”
孙遇良静静望着他。
谢琎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如今且末大营里,正是用得着您的时候!”没错,当年孙遇良在曹让麾下的确不如何受重用,但如今二皇子掌权却又年纪轻轻毫无阅历,正是缺人来和老曹留下的那帮老人斗法的时候。“您就没想过,重新再来?”
“重新来?你这话说得轻巧,可哪有那么容易。”孙遇良低笑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嘲,“真要是容易,咱们今天就不会在这了。”何况他已是出走的人,面子上过不去还好说,可那等在且末大营里头的年轻郡王,还会相信他吗?
谢琎不以为意地叹了口气:“老哥,这天下就没什么容易的事。”那张白净的面容上笑意愈发深,“何况……有些事也不需要老哥您亲力亲为,只要有人替您解决问题不就行了?比如之前太子的人来寻您手下——”
孙遇良脸色骤然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伯晋兄稍安,”谢琎收起折扇,眸光从孙遇良脸上轻巧一掠,“太子的人接触过您手下的兄弟,您……当然,这些事您也的确未必知情。”
孙遇良闻言眉头霎时拧得死紧,“你小子又想故技重施是吧?”
上一回这厮弄得自己手下一帮老兵闹饷闹粮,最后到底如了他的意,遣走了自己手下的亲兵。这回眼看他又是一副鬼鬼祟祟要挑拨离间的模样,老孙如何不心生警惕?
说着他冷笑一声:“谢监军这回带这么些兵崽子来,不单单只是耀武扬威给孙某看吧?怎么,这回是要先从孙某这处下手了?真当上回的事儿过去了?”
这话一说,上回差点被掐死的记忆也倏地回到了谢琎的脑中。
谢琎闻言,面上仍是笑意不减,只是不着痕迹地退了退步子,先作一揖:“伯晋兄别急,我并无冒犯之意。太子那边如何动作,既没和您商量半分,您也没接茬——这我晓得的!”
顿了顿,又道:“之所以提及此事,只是想让您晓得二殿下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何况您也看到了,那些复员返籍的弟兄过得如何,别的不提,咱既舍得在那帮兄弟身上花银子,银子出了手,哪还有回头的道理呢?”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这话却也全看听的人如何听了。
孙遇良抿唇不语,盯了他半晌,转开了视线。校场上打得酣畅淋漓时,孙将军握着佩刀的手也缓缓松了开来。只是直到第二局开始,他也没再开口,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滞。
须臾,谢琎眸光转向校场口,随即又是一笑,白皙的手一抬:“伯晋兄瞧,那边是谁在看热闹?”
孙遇良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只见校场门口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双手抱胸,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上的操练,不时跟一旁的女郎说上两句,而那青衫女郎则是一脸波澜不惊。
“鸰姑娘,舒大人!”谢琎招手唤道。
他这一声喊得倒是又亲切又不带转弯的,仿佛方才蛐蛐太子党的那个不是他。
可刚被他拿“太子”刺得满心不虞的孙大将军面色却好不到哪去,那嘴角更是绷了个紧,他冷哼一声:“呵,说什么来什么。”孙遇良不阴不阳地说:“我算是瞧出来来了,谢监军这些日子敦煌且末两头跑,这骑术也好,嘴上功夫也罢,是愈发精进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张嘴就来了!”
谢琎仍是端得稳:“伯晋兄说笑了……”
二人正驴头不对马嘴的过招,却听舒放扯着刘溪鸰走近了:“孙将军,谢监军,这热闹看得可挺好啊!”
谢琎微微一笑,“早听鸰姑娘说舒大人乃是尉迟将军帐下的猛将,不如一会儿指点我和孙大人一二?”
舒放闻言仍是笑嘻嘻,他自小痴迷打群架,对这等热闹是相来不肯放过,在南疆也常常是打头阵的那一个。这若是换做平日里,他早就撸袖子上了。但眼下的气氛和角色明显不对板他还是能察觉出来的,更不提刘溪鸰早先便把“远离高家堡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个叫谢琎的”这句话耳提面命了八百回。
识相的舒队长爽朗一抬手:“害,我那点子家伙什,哪里上得台面,今儿是来长见识的!”说着,便瞧见孙部一个列队变换,左右行进间便冲散了谢琎队里的盾阵,舒放顿时大叫一声“好”。
“好什么好!他这一步动早了,一会自己得散!”说话的是孙遇良。话音未落,果然见孙部的队伍又垮了,孙将军气不打一处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劈头罩脸吵场中扔了旗子:“明天八十圈!一个都不准跑!”
舒放咂舌:“八十圈太狠了吧!”
孙遇良:“狠什么,活该!”
舒放:“我觉着孙将军可能误会了,他们刚才是那样想的……”“不对不对,是这样的……”
二人便热火朝天地开始东指西划。
刘溪鸰无奈一笑,对上了谢琎的眼光,便打趣道:“谢大人莫要一见面就欺生,我这兄弟实心眼,到时候他当了真,天天缠着您和孙将军说打架的事儿!”
“不至于不至于,”谢琎收了扇子,笑着转了话题:“说来,我这回带的人多,又忙着和伯晋兄切磋阵法,好几日也不曾见着姑娘。可巧,姑娘也是忙的。”这话说得巧,既不吝遮掩此次入敦煌的目的,又带着一副“你看,孙部我要带走了哦”的得意劲儿。
刘溪鸰心下好笑之余,却觉得眼前的人横竖也算是磊落。说来奇怪,当初他二人相见时,他也没打算瞒着她,她也说了不少实话。如今孙部归曹已是十拿九稳,这话说得倒显得推心置腹了是怎么回事?
可不能叫他捉着话头走了。思及此处,刘溪鸰心下便有了计较,瞧了谢琎一眼,轻飘飘地说:“最近在查些旧事,过几日我得回京了。”
谢琎眉头一动,面上浮现出讶色:“哦?这就要走了?可真是意外。”一双凤眼在她面上一番逡巡,“某还以为鸰姑娘在敦煌这边还有不少事要做呢。”
他说着,又瞧了眼一旁的舒放。这些日子他忙着安插自己手下的事,这个方脸楞小子他倒没怎么关注,只是前几日隐约听说他是唐府人,功夫极好,在南疆尉迟良那处当个小头目。
而自他来之后,沙小将便没法子再跟着这丫头了。当时他一听顿觉不妙,满以为二人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的时候,她却来句“我要走了”。难到这少年真的只是为了来接她?那人就这么宝贝她?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虽然如今劝归孙遇良的事基本已了,她也好,太子党也罢,翻不出什么大浪。但他心中却始终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
她来此地这么久,就差把自己要来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写脸上了,可最终却什么也没干。若说画图,那是本职,若说跟他争孙遇良,数月来她跟孙遇良说得话,加起来还不如自己一天说的,有这么干活的吗?
她来干了个什么?他想不明白。
但这一定不简单,毕竟她身后,是那个人。想当初府中一见,唐家官人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瞧得他好不自在,一句“余涯心中有丘壑,只是不与旁人说”轻轻巧巧说得他背后冒了汗。
若她真是唐祁的人,会仅仅因情伤而千里走单骑吗?
他不知道。但她既然要回去,那定然是有什么要事,或者说换人再来?
正思忖要如何接话,却听刘溪鸰一句“旧事总归旧了”,便堪堪将他拉回了跟前。再抬头,便见着了少女面上的笑意,“我家大人特意派人来接,若再不回去,只怕要落个不听号令的名声。”
谢琎一哂,“也是,唐大人向来忙,却千里迢迢派人来接——这台阶倒是给得高。”眼底却难得带出了一丝探究,“怎么,姑娘这就要下了?”
刘溪鸰一笑,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台阶来了,当然要下。不然等人家亲自来?”又暧昧地加了句:“他出趟京可是不容易!”
她这话声音可不小,谢琎听得眼皮子一跳,忙瞧了眼一旁叫骂连天的孙遇良。心想这女的可不得了,啥时候啥话都敢说,惹不起,惹不起。
刘溪鸰照例瞧着面前的小白脸染上红晕,心里还是好笑,但也觉得不可太过,便收起笑容拱了拱手:“改日若再见,谢大人可别躲着我才是!”
哪知谢琎一听,还是浑身别扭——不知怎地,她每每这般前后不一两面作态时,总是叫他无故生出一些心虚和恼意。
既觉得她不知廉耻,但又觉得她是在诳他,一旦这么想了,他又觉得她聪明;可没矫揉造作两下,她又该一本正经地说谢大人这这那那。
总之让人算不出来又赶不上趟。这感觉并不美妙。
但人家既然已揭过不提,谢大才子大人有大量,自然从容应答,“鸰姑娘这玩笑开得好,谢某岂敢躲?”
“谢大人客气。”她说着抬手拢了耳边的碎发,状似无意地说:“敦煌这边还有诸多要事,大人自管忙,我走得快些,您也能省些心不是?”
省心?谢琎一顿,盯了她片刻,再开口还是一抹风趣:“既然如此,那谢某便拭目以待。”他弯弯唇角,“届时可得赏光让我们几个给你和舒大人践行才是!”
二人这话当然只是客套,回京一事终是赶得紧,何况敦煌一带,刘小郎官还有自个儿未了的事。
——分割线——
七月初,刘舒二人便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离开敦煌前,刘溪鸰特意去了趟罗氏巷。
那时敦煌的夜风夹杂着沙尘拍打着罗家陈旧的窗台,屋内只有一盏油灯摇曳。
站在厅中的刘小郎官身姿挺拔气势隐忍,“老爹,我明日要离开了,特来向您辞行。”黑暗中她轻声问:“您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她虽语调平和,但隐隐带着几分压迫。那份轻描淡写的平静让老罗的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他抬眼看着她,目光从她腰间的佩刀移到她那张冷静的小脸上,许久才哼了一声:“你这丫头倒是守信。”
舒放来敦煌那日,她与老罗僵持许久。老罗心里惦记着自己那点秘密,又觉得那点子事兴许真值些银钱。便说若她真有诚意,离开敦煌前就告诉她。但条件是她必须带着这些秘密永远离开。
如今,老头知道自己再没法搪塞,只得叹了口气:“你问吧!想知道什么。”说着他拨了拨灯芯,若有似无的灯晕在风中颤抖着,几乎瞧不清他的脸。
“老爹,我问的事既不白问,于您一家,也绝无性命之忧。”刘溪鸰说着,拎起脚边换好的一大兜子铜钱,再开口便不是寒暄,“我只想知道,若羌一战,最后的火铳是哪些人用的?”
“没有哪些。”老罗看了眼少女,缓缓道:“部署了六十把,但真正动过的,只有一把。”
刘溪鸰盯着他,“是哪一把?”
“指挥官的。”老罗与她对视,嘴唇颤了颤,最后补了一句,“只有指挥官能用的那把火铳,是热的,且火药少了。”
刘溪鸰眼中闪过一抹微光,那是一种了然,也是一种确定。“多谢老爹。”说完她拔脚就走,与舒放二人直奔悬泉驿。
自高承林透露了西域诸国的隐情后,她便四处探听镇西之战的秘密。前不久便就在悬泉驿处得了消息——当初,若羌城破没过多久,樱樱便带着哥哥的尸首奔出了西域,最后为其殓尸的便是那跛脚小二。
小二说,那时西域人看着自己的主城被延军各个击破,战火纷飞间只得狼狈仓皇倾巢出逃,一路上,行李家当丢得丢,扔得扔,从敦煌到悬泉这一带的沿途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人。
倒是樱樱一行人整装简洁,只带了一些简单细软和一张长长的木匣子。那木匣子一揭开,里头却是个人——那人有张极好看的脸,浑身收拾的干净整洁,只有喉间一抹焦黑血迹穿透了脖颈,是一击毙命。便是那位名动西域的烈郡王染山。
而刘溪鸰只想真真切切弄清楚究竟是谁杀了他。
眼下她的疑惑终于得解。
趁着夜间凉爽,二人马不停蹄。这一路关山度若飞,只有二人隐约的交谈淹没在哒哒声中:
“所以是老曹杀了那个什么公主的哥哥?”
“是。”
舒放:“为啥啊?他俩有仇?”
“我不知道。”仇当然是有的,而且还有别的什么秘密。只是为何要选在那时候杀他一人呢?为何非要用火铳呢?她一时半会还真猜不出来。
“也罢,等我跟这边交代一声,让他们去查,到时候传信到京城来再看吧!”刘溪鸰信马由缰随口道。
如今她与那神通小二保持着不错的联系。她既出手阔卓,又应允那小二帮他寻名医访千金方,以治他这祖传的痹症。如此心慈手软又大方爽利的好姑娘,小二看待她的事自然格外上心。
这也是为何当初舒放一来,一句“京中事多,大人召你复命”便能叫得动她的缘故。既不是舍不得,也不是留不下,实属她刘大人到了游刃有余的时候。
舒小郎官闻言立马哟了一声,“你小子混得可以啊,都有下线了?”
刘溪鸰笑而不语。
“啧啧,翅膀硬了哈你?我说你小子一天到晚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定是……”
刘溪鸰:“你再废话我不跟你回去了。”
“嘿嘿,那可不行!你都上路了,还有反悔的?”不等她说话,舒放便笑了,“再说了,你晓得大人有多惦记你吗?”他那语气自然又欢快。
刘溪鸰看他那浑然不觉的模样,面露一丝古怪:“不晓得。”
舒放自是无所察觉:“就算不晓得,那你晓得老何有多惦记你吗?”
刘溪鸰谑道:“惦记我?他惦记的是这堆烂摊子没人接手吧!”
舒放哈哈一笑:“你再不回去,他和大人至少先躺倒一个!你总不能让他和青青婚事泡汤了吧!”说着一夹马肚子,“咱们家可就只有老何一人修成正果!你可别害得他俩完蛋啊……”
没错,老何急急叫她回京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他与张青青的婚事定在了八月十六,月亮最圆的时候。唐府再忙,也不能让百世豪族药石名门——范家,的小堂主独守空闺吧?那多不像话。
范家少堂主大婚,何大管一个新郎官铁定提前得忙,那么,他那般重要的活儿谁来填空呢?若是没人填,这大婚搞得不好看,唐府也很丢脸吧?
刘溪鸰忍了又忍,终于把藏在心里几百年的问题轻描淡写抛了出来:“什么叫‘就他一个修成正果’,怎么,我师傅那不叫正果?非得大人明媒正娶才叫?”
舒放大剌剌道:“哗你可别提她了,大年初一她都被大人掀出房了好不好……”
欸?这话老何好像也没说起。刘溪鸰忍了忍,又问:“……后来呢?”
舒放嘴一撅:“我怎么晓得,我一天天的都不着家,你回头自己问大人呗,问他你的好师傅能改口叫姨娘了不能!”
“你要死啊你。”她冷不丁一鞭子抽上了舒放的马,“笨死你算了!”
那马屁股横遭一打,登时窜飞了老远,直把他连人带灰的卷出了残影:“……刘水鸟!!你给我等着啊啊啊啊啊……老子的腰!”他又喊又嚎,“老何老何……啊啊啊老子被你害死了!!”
刘溪鸰瞧着那东倒西歪的人笑出了声:“咱们新郎官现在可顾不上你!”说着一抖缰绳:“走,飞涧,追他!”
朝曦之下,沙雾曼妙,一男一女的嬉笑怒骂响彻了整条河西大道。
而目光不能及的远处,依稀传来阵阵笃笃的响动,仿佛是何家迎亲的礼乐,又像是另一队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