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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回城2 ...

  •   说起杨昭,徐唐二人都不算不熟。徐显是其上司堂官,同在户部任职,平日里少不得交道。而唐祁则是因着沈舜。

      当年黄钧万贪墨西北军饷一案累得他沈子坤急急忙忙借了丁忧往家赶,行至半路,时任江宁知府的杨昭又一封急递来报沈拂失踪,祸事连连把个拖家带口的沈家大郎急得差点去跳河,只得半夜遣人去黄州寻他来相助,这才有了刘溪鸰后头东翻西腾的事。

      而后他自淮西调入京城,又领职方司,一路多方走动,多少也听过此人清名。可他死在这么个当口上,抛开旁的不提,但这清名究竟有多清,委实难说。

      此刻,晓风茶寮的头单间里俱是一片静默。徐定简短将那杨昭之死禀报之后便退了出去,房中茶汤依旧如沸,隔着矮几上的浓雾,唐祁的心中已是思虑万千。

      徐显忍着心中的情绪打破了沉默:“为何上吊,究竟是‘真上吊’还是‘被上吊’,一时还真不好说。”他语气肯定,“全看上头怎么说了。”

      “是啊。”

      今日,徐显照常在户部办公,一整日未见杨昭却也不稀奇,仓司郎中常有去下头库房对账督工的时候。他这么想,其他人自然也这么想。可到了天黑,杨家夫人和下人这么一对,才发现自家老爷消失了一整天,这才着了急。四下寻找,竟然在书房寻着了尸体。

      据徐定说,等发现了挂在房梁上的杨昭时,身子早就僵了些许。刑部的人到了堂口粗略一瞧,身上别处未见伤口,便初步断定他死于自杀,咽气至少是在两个时辰前,其余的一时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而那杨府的人也似是全然没料到会有此一遭。

      一看素日里四平八稳的官人说没就没,杨家大夫人当即就晕了去。老爷一死,夫人一晕,府中上下立马一片乱成一团,那小厮鞋都跑飞了,才急急请来郎中给夫人扎针醒来神。杨夫人一睁眼又恰逢刑部的人闻风而至,堂中围着老杨那孤零零的尸体是乌压压的一片人,那刑部郎官黑着张脸逮着人就硬声发问,一边问手里还一边记着本儿。

      杨夫人哪见得这阵势,官人离世心中本就悲戚欲绝,一瞧那刑部郎官阎罗似的一张面,一问一喝,没两下却又晕了去。那时郎中已走,好在仵作在场,只好上来给她再来了几针。

      太平盛世天子脚下,谁能想到还能弄出这种事?

      “他自延嘉八年调入户部至今,也没听说有什么参他的本子,怎地就偏偏在这时候出了这档子事?”徐显抬眼瞥向唐祁,这一问却不是真正的发问,而是一种肯定。

      一切都要从巡田说起。

      巡田一事由来已久,只因耗时长,往往流于形式,上一轮的巡田还是十年前。

      而这回却也是赶了巧。恰逢年初百官自陈,一个叫吕光年的谏官却上疏痛陈土地兼并之沉疴,哀叹民生之多艰,洋洋洒洒的千字文直接递到了皇帝案前。

      那千字文大体是说,天下田税庸贡皆有定数,不是在你兜里,就是在我兜里。但因近年来寄田抛荒之风盛行,土地兼并愈发严峻。于是苛捐杂税也好,轻徭薄赋也罢,省下来的钱没落到百姓兜里便罢了,可交上去的却还要在地方上和世家宗亲嘴里过一道关,终于也没到得了两库里。

      后来,这封奏疏皇帝特意在早朝时在百官面前提了一提,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口舌之争。

      最后嘛,既是沉疴,自然落了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果。

      可没过多久,这吕光年的第二封奏疏就又来了。这回他说的却是去年江宁府下峡山村的农户因抗税被打死的事。

      故事虽小,却有大文章。

      苦主乃是一七旬何伯,是峡山村里的老庄户,家有薄田十五亩,却常年拖欠田赋,借了新米还旧米。到了今年恰逢税关换帅,新长官上任便要一清旧账,把整个税关的人都换了个遍,这回便是拖无可拖了,那几个新来的税吏更是日日追着何老伯,要他一笔还清。

      税关收税的依据是田博登记册上的人头数和田亩数,但其中的隐情是这个数目已有五年未变。而那何老伯一家六口,五年前因瘟疫死了娘妻还有小儿子,大前年西北前线来抽兵,大儿子和二儿子又一去不复返,人都没了一年多,抚慰金却没个动静。如此一来,十五亩田地早就无力耕种,只得抛的抛,寄的寄,堪堪撂在那处。

      所以这何家哪里有什么人?又哪里有什么田呢?登记簿上的何家可谓是小富中农,但实际上乃是绝了户的四壁光秃秃。

      但新来的税吏却只管办自己的差,一句“照章办事”堵得何老伯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几人在闹市上推推搡搡间,老伯又摔折了腿。

      可税关的人仍是不管,并说只要他还有口气,那该收的子是绝对不会少的。老头逼急了,几日之后,心一横门一锁,头举血书当街呼走奔号。

      当时正是冬月的最后几日,满大街的人采买年货东走西窜,于是人人都瞧着了这等热闹。

      只见巡城捕快满城的追却如何也撵不上这么个瘸腿老头,现在想想那时候那老头怕早已是抱了必死的心,因而憋着一口气一路狂奔。

      到了最后,何老伯干脆一头撞死在江宁府衙司门口的石狮子上。他这一死,跟他一块儿遭过疫的村民、儿子一块儿上了前线的族亲们也都不干了,纷纷涌到了江宁府衙门口有样学样。

      江宁知府许丛谦一看,这还了得?左一声欺天右一声造反,当即把那几十口人给抓了。

      这事就算是暂且搁着了。要说也本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年关头里有些触霉头罢了。

      可好巧不巧,偏偏让吕光年这么个毫不起眼言官晓得了,终于在今年开年之际弄到了皇帝案头,给在立储一事上毫无建言的吕大人大大扳回了一成。

      尤其是这第二封奏疏,据说当中极尽对那老伯以头触狮而亡的细节描述,声情并茂得仿佛他就在现场。皇帝看完气得当朝就摔了本子,罢了那江宁知府许丛谦的官。

      这才有了后头正月十五元宵宴上皇帝选派十六位巡田御史下江淮一说。

      数日来,御史的密札来回急递,各方闻风而动,这上下的动作自是不小,三个多月过去,眉目渐显,但到底没出什么大动静。

      就在多数人以为这又将是一场暗潮汹涌终归粉饰太平的时候,动静来了,头一个赔进去的就是江宁的前主政官。

      现任上的事波及到了前任,那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一个巡田,短短仨月,罢了现任死了前任,这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是什么呢?

      今日之后,杨昭的死传出去必定是满朝惶然。

      头一个吃了一记闷棍的人,就是杨昭目前的顶头上司徐显。一个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和下属突然就这么横死了,他怎能置之度外呢?

      多年的官场浸淫让他尚能稳住阵脚,但此刻他的内心却不无担忧。他放下茶杯稳了稳神,才开口说了句:“山雨欲来啊,亦惇,我看这回老二是下狠手了。”

      虽然眼下杨昭死因未明,但他死在这个时候,所涉的地点又是江宁,确实不能再算作巧合。他一死,受其害的唯有太子,那这始作俑者他自然第一个想到了二皇子李怡。

      但唐祁却心生疑虑。他想了想,斟酌着问道:“如此明显之举,会是二皇子吗?”

      在他看来,杨昭的死既然牵扯到了江宁一代,自然就不可以官员枉死的寻常案件而论,是谁下的手委实难说。而他的死究竟如了谁的意,如了什么意,也是尚未可知。

      但可以肯定的是,授意之人一定是个经验老道的高手。

      徐显瞧他的面色始终如常,那暗沉的眸光中更是泛出一丝不以为然。他不晓得这小子究竟是不明白这事有多大,还是心中另有计较,可无论如何,这档口他也没功夫跟他打哑谜了,当即冷哼着开了口:

      “不然呢?你不是也晓得了么,那吕光年明摆着是曹让的人!”曹让的人弹劾太子的人,这还消说?

      没错,当初巡田一事一出,他便迅速着人查了查这位头铁又名不见经传的言官。

      吕光年,延嘉初进士,二甲八十五名,先入翰林跟学。虽名次不怎么地,但擅长骂人也擅长捧人,所以运道不错,被当时的礼部尚书桂清看上了,就入礼部做个了贴身书办。

      前几年桂清告老还乡,又把他弄去了御史台,充分发挥骂人天赋,可谓是人尽其才。

      要说这桂尚书能力平平,但为人不错。对文相言听计从,对下属安排得当有着落,对子女家教亦是甚上心,家中三子一女,亲事谈的都不错,其中小女儿便嫁给了曹让妻舅的儿子。

      这便是徐显笃定那吕光年为曹氏所用的重要依据。

      要说吕光年擅长骂人,可作为言官,这么些年他委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得意之作,弹劾的次数少得可怜,仿佛是混日子一般,这徒然一出手,就弄出个满城风雨。

      如此一鸣惊人,在唐祁看来,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头了。可眼看着死了下属、死了同党的老徐急得不在那方,他又不便过于置之度外,于是只得耐着性子细细说道:

      “鹤眠兄稍安勿躁。”他说着,手上麻利取过了徐显手中的空杯,又沏好了一泡新茶:“正是因为这太明显,我才总觉得有些不对。”顿了顿,又说了句,“这么做,没道理成行。说是巧合……却也……”

      话没说完,徐显便打断了他:“亦惇,你怎会如此天真?”

      徐侍郎幽幽打量着跟前的年轻人。他聪明归聪明,但到底还是涉世不深,朝堂上向来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的,哪有什么道义和道理可言呢?

      兵者,诡道也。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问题就在于什么是明枪什么是暗箭,而有时候暗箭往往是真幌子,明枪则是佯作幌子罢了,到了最后刀剑入骨,你才晓得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杨昭是什么人?前江宁知府,现户部主事,那哪能是一般人?如今明摆着的是刀剑不仅入骨还伤了脏腑,我方只能以万恶之心揣度他人,岂可再妇人之仁?

      “你以为这是什么时候?”徐显粗声粗气盯着他,“自从太子介入西北那招臭棋一出,你以为老二他们还会跟咱们客气?”

      被他这般数落,唐祁却也不恼。杯盏起落间,他已把这巡田所涉的机巧在脑中过了一遍。

      当初太子派人前往西北收拢孙遇良时,姚师尚在人世。学生初得储君之位欲为一番事业,老太傅自然是鼎立支持,何况那时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可后来姚师病重,无法言语,情况便渐渐走了板,经由太子做主派出的人行为乖张痕迹明显,终是叫李怡的人发现了,然后便有了巡田一事。这才有了你来我往的操戈之举。

      这么盘下来,徐显猜测方向的确没错。

      但问题是,落脚于江淮一带的地权之事,若没有周密的计划部署,又怎敢如此匆忙上阵?

      更何况对方只不过起了个头,他们这边就先死了个五品官员。若说是二皇子那边动的手,他远在西北,意欲染指东边,最后却敲掉了天子脚下户部的郎官,这等四两拨千斤又纯熟凌厉的手法,委实不像是他那么个愣头青能做得出来的。

      再说那吕光年,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言官,若不是有这么个巡田一事闹出来,恐怕没人晓得他是谁。他难道晓得此举会惹出如此大的风波吗?他能料到那峡山村的何老伯会在这个时候一头撞死?

      千头万绪齐聚心头,斟酌许久,唐祁才又开了口:“可鹤眠兄莫要忘了,两淮一江,不仅是膏腴之乡,更是卧龙凤雏之所,还是今上龙潜之地。谁要在这地界上做做文章,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

      吕光年这么一封奏疏乍一看确是为天下计,但疏上字字句句皆言明此风在两淮一江一带尤甚,如不防微杜渐,恐酿成大错云云——这又不得不让人起疑。

      因为两淮一浙除了是个钱袋子以外,于皇帝而言更是意义非凡。

      当今上还是个闲散王爷时,封地就在淮西濠州。整个长江线上,这濠州可真不算是什么好地方。放眼周边,其他兄弟们的封地不是沃野千里的寿春就是临江而据的六安镇江。

      这也是没法子,谁叫他有个出身寒微的娘,的确太弱。所以那时的肃郡王委实不如何冒尖,一年也才进京那么一两回——一个不受宠的皇弟大抵如是。

      后来先皇崩逝,却子息困难未立储君,把持朝政数月的宰相曾晖只得排除万难左思右想,把底子弱又瞧着好拿捏的李炟送上了帝位。

      如今看来,曾相欲为当朝霍氏的心思十分明显,可没成想到底看走了眼,但已是无力回天,死前已是压不住这位皇帝了。

      放眼如今的两淮一浙,除了搬不动的姚氏、崔氏等世家豪族外,盘踞着的便有李家的王公贵族以及先皇后宋氏,成了个实实在在的龙争虎斗之地。

      不消说,这便是今上数十年来多方隐忍百般腾挪的结果——只需瞧着多派相争,大施平衡术即可。

      说一千道一万,在这么个地界上动手,没有皇帝的默许绝无可能。

      唐祁这么一提,徐显这才醒了神。是了,以当今圣上好大喜功又乐得坐收渔翁利的性子,这里头没他的事情那才叫出了鬼。

      那何老伯一头撞死,皇帝正正好得了把刀,拿此处下手自是不假。但依着这小子的意思,这后头难道还有皇帝的反手?

      思来想去,终觉得这的确不是一个晚上就能胡猜乱想出来的。但到底是他先乱了,思及此处,徐显心神才回了正,一笑:“唔,我明白你的意思。”

      说着那双小眼珠子眯了眯,随即又落在了跟前的年轻人面上:“那么,你觉得……那一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唐祁没料到他会大剌剌地发出这等不敬之问,只得轻咳着张了嘴:“这……”

      可话还没说完,徐显又自顾自笑开了,端起茶道:“这什么这,什么意思咱也猜不透啊,我这同你说笑呢!你看你!”

      唐祁闻言一怔,只得苦笑:“鹤眠兄,莫要总拿我寻开心!”

      “大晚上的说这些个,怪闹心的!你小嘛,难道我一个老头子叫你笑话我不成?”

      徐显嘴上笑着,但心中却想,二人畅谈了一个晚上,临了却被这么个慌七昏八的消息炸乱了阵脚,可见他到底是老了。

      看着眼前神色淡然的年轻人,他心下越发不是滋味,咕隆一口茶,便开始借题发挥:“咦,这茶不好喝了!”

      唐祁会意,浅浅一笑:“那便换一种吧。”

      徐显没答应,起身走向窗边。晓风茶寮这一间房的窗户忒沉,一般打不开,只有掀起那靠近茶寮庭院的拱形小木板才能见得外头的光景。

      他就着那扇小窗瞧了眼外头,月色正浓,初夏的蝉鸣阵阵,屋内已有些闷热。许久,他才回首一笑:“月间夏夜浓,咱们换酒如何?”说着便又唤了徐定去取早年在掌柜那处存的老酒。

      二人既是千里马与伯乐之交,更是往年交,情分自然非常。唐祁哪有不答应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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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臾便听得门响,徐定喊了一声老爷,便抱着个硕大的酒坛子进来了门。酒香未闻,先迎面扑来的却是一股青楼的香粉味。

      唐祁皱了皱眉,方才那会子他就闻到了,没想到这会子竟然更浓了。这段时日他一向闻惯了协宗堂特制的龙脑香,猛地一闻这花楼香氛,头便直发晕。

      还没开口,徐显却先替他问了:“下午去找你相好的了?”又斜眼把他瞧着:“哪个楼的?这香倒是不俗!”

      瞧徐显神色轻松,徐定心下顿时一轻,堆了个略显谄媚的笑,“不敢瞒老爷,下午小的去了问君楼,就是……离那倚笑楼不远的地方。”说着顿了顿,“是了,这些时日……”

      徐显闻言瞧了眼唐祁,便是一笑:“嗯,唐大人在,正好问问你,那楼里的事查明白了么?”又转了头看徐定,闲闲开口:“这眼看得有两三个月了,什么章程摸清了么?”

      说来,监视倚笑楼的起因也是源自唐祁去年在太傅府上提了句“那地方蛮夷来往,定点定时探查或有可为”。只是那时候所有人都忙着立太子的事,实在腾不出手,而他刚入姚门时正值曹让暴毙,姚秉纯又再三强调曹让生前与胡人交往甚笃,其死因可疑莫要插手,仔细引火烧身。

      如今尘埃落地,李怡那方眼看来势汹汹,西北之处频传消息,多多少少也往那楼里去了,这监视才提上了日程。

      徐定敛容道:“大人们一提,咱就想法子寻了个地儿看着,那问君楼的老鸨跟咱也算颇有交情……”说着自怀中掏出下午那幺娘递的条子,“开了春托她办的。”

      问君楼所处之地高于倚笑楼,恰在西北面上,能顾得着那楼院全貌,几处进口几时人来都数得清楚明白,原先这地界树大绿荫多,并不当此用。

      自前年里曹国公递折子向皇帝细陈京师卫戍一事的紧迫性之后,皇帝即刻命禁军换班整防改了汴京外城数道城门巡防的章程,又命巡城御史每五日直接与文相一禀,又遣其将京中大小防御工事与京兆尹查盼,不知怎得,到了后头连这大道两旁的树干通通被修剪了一番。

      这才得了这么个好望处。

      徐显招了唐祁一道瞧那条子,只见那字条才将拿出时不过半掌,细细揭开却是几页薄薄绢纸折了五六折合在一起的,能写很多东西,迎着灯烛看过去几乎能穿透。只见薄如纱绢的纸上记满了正月以来每日里这倚笑楼各门出入人员的时候和数目,并对频频出现的人作了描述。而密密麻麻一整页里,“二”这个字出现的最多,而且每次都是同一拨人。

      唐祁低声道:“这么说来这楼是有古怪了。”粗略一瞧,越往后头同样的人来往得越频繁,他自然察觉到此楼近来的动作不会小。

      徐定晦涩一笑,“咱往日也不是没去过,蛮子海多海多!什么吐蕃的,蒙古的,全是!只是这几个月变化有些大,他们家的那个老鸨子出门迎客是不少见,但每逢二、十二、二十二的日子,都有一批固定的人来。”

      “嗯。”徐显点了点头,他不懂这里头的事,便囫囵着说:“依我看,还要继续再盯下去,最好再人混进去。亦惇你看呢?”

      “鹤眠兄说的没错。”唐祁颔首,接过那信又瞧了一瞧,沉吟道:“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持续了多长时间,有没有什么明显可疑的人,谁是真正主事的,跟什么人有来往,还需更加详细的记述……但从这几页看来,咱们无法找出这里头的分别。”

      “说到底,还是咱们下手的时间短了些!”徐显叹气,看向唐祁。后者眸色一暗,一言不发。

      没错,就算他早早便注意到了这楼,但他们的行动到底还是晚了些。不为别的,只因他资历太浅,即便是纳了投名状入了姚门,那也是人微言轻。就算提及此事,但那时李怡封王开拔西北,整个太子党的精力都扑在了那处,根本无法起心细细查探这鱼龙混杂的烟花之地。

      直到最近西北传来的各种消息都表明这栋楼不单是个情报中枢,也是西域漂沙国中另一方势力的驻地;他又反复同太子及吏部尚书等老臣言及此事,这才有了下文。

      说来有趣,大约是看户部侍郎钱多,这一掷千金雇花娘子盯梢的活儿就落在了老徐头上。

      当然这也是正办。他的职责向来都是提供情报和建议,具体怎么做,轮不到他说话。作为职方司长官,他最大的优势便是独掌全域军情,可这点本事到了这论资排辈的朝堂上,空有要情却没有实绩,优势却也成了掣肘——不过是个通风报信的罢了。

      他向来很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即便是此刻,也不会随意使唤徐家这位大管家,只得瞧了眼徐显,缓缓道:“一切有劳鹤眠兄了。”

      徐显颔首,对徐定朗声道:“唐大人的话你听明白了?照着办就是!”说罢便挥了挥袖子遣走了他。

      门一关,房中香味久久不散,但随着二人一杯杯的就盏轻啜,酒香终于替代了粉香。

      只是唐祁话愈发少了。

      徐显只道他是因不得太子看中而心底不快,而这监视青楼一事他多少也晓得些缘故,故起心安慰他:“我看哪,这等差事也只有咱们实心办了才好。谁办不是办?”

      说着,话又绕回了杨昭的事上,“这回老杨的事一出来,咱们的主子怕是巴不得在亲自去一趟西北跟他的弟弟来一场较量!到时候可就更顾不着这些细枝末节的了!”

      在他看来,这位主子的手法向来顾头不顾腚,前头贸然动手,事情还没弄清,却先让人从西北伸手捅到了娘家老巢去了,实在是狼狈!怎奈正统就这么一个,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到底,他们同那些苟活于世的贩夫走卒也没甚区别,整日心惊胆战,却又无法放手。

      唐祁勾了勾唇,“鹤眠兄说的是,太子殿下心系西北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了,孙遇良的事情有眉目了么?”

      “快了吧。”但他的神色却也透不出半点结果。

      徐显晓得他这人办事稳妥,不到最后尘埃落定绝不张口,便也不多问。只是长叹一口气:“今日之后,不晓得会牵扯进来多少人!”

      此刻他心里自然还在想杨昭的事。没错,无论如何,杨昭乃是堂堂五品官员,在京城来说都不算小,却也说死就死了,可想这后头还会牵扯出什么事,还会死什么人。

      思及此处,徐侍郎的一口气便是叹了又叹,作为一个铁板钉钉朝野尽知的姚党人,胸中的兔死狐悲之意难免郁结于心,没几个晚上怕是好不了的。

      “天色已晚,鹤眠兄明日还要朝会呢。”

      二人又轻酌几杯,子时一过,便各自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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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风茶寮往外走百步便出了小旗杆巷,再没几步就是彻夜不息的马行街。

      看着街那头的灯火交映,唐祁不禁想起去年的这时候自己身旁还有个丫头。如今却已是天各一方,她在西北绞尽脑汁以一对三,而他在这边诸事缠身如履薄冰。两人各自都无从顾及旁的,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捏了捏手掌,好像她的触感还留在手中。可她早就走了,他短暂地得到了她,然后她就像鸟一样飞了。现在又时不时假公济私拿那些有的没的钓他。

      对了,今天照理应当有她的信来,不晓得这回会不会又有一首酸诗呢?她写得可真烂,但他喜欢看。

      “大人要去街上吗?”周管事贴心地注意到了自家主人沉凝的目光。

      唐祁回了神,嗤笑一声,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会子还有心思想这些,莫不是那花楼的香粉有些毛病?闭了闭眼,淡淡说了句:“回去吧!”

      未几,主仆几人便赶了马车回府。

      夏夜已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蝉鸣蛙叫。唐祁快速步入了内院,老远便瞧见何衍正坐在那外头的躺椅里一点一点的眯觉——他果然守到了这时候。

      许是太累,直到他入了院子,他才听见脚步声,于是麻利起了身:“大人累了吧?要更衣吗?”

      “不,你等了这么久,说完了早些歇了吧。”唐祁说着,快速入了书房。

      “嗳。”何衍应了声,便麻利唤来家仆掌灯,自己又张罗着沏了茶,点了张青青特质的龙脑香,一面说,“她的信在桌上呢!”
      不出所料,躺在当中的果然有一首酸诗。

      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自那第一封“祁郎”信得逞后,他们就形成了这样的默契,一旦有要事禀报,未免书信被截走,她都会在一寄两封的信中讲同样的事。

      但动了一晚上脑子的唐家郎官这个时候是真没功夫再去猜她的谜语,于是直接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哦,她说那个谢琎又去了高家堡。这都第三回了……”

      “做什么?”

      “他没说,但是带来了五千精兵。”

      唐祁皱眉:“五千?精兵?”略一思索,便说:“填那帮复员老兵的缺?”

      “估摸着是这个意思。”

      以钱为饵,先分再治,不出意外的话,这回的五千精兵是要放在那处扰乱孙部军心的,跟着老孙的日子再好,能好过精兵们口中画的大饼还有那谢琎手中明晃晃的银子?

      当时那谢琎在高家堡散播谣言离间孙部时,他就隐约有这么种预感。他扯扯嘴角,叹着气把话说了出来:“那就叫她不要再盯着老孙那边了!”如今胜负已定,实在没必要。

      又说:“还是紧着那个郡主兄妹的事情接着往下查吧!那青楼那边怕也是得了什么信,这些日子动静不小。”

      何衍:“嗯,她说这段时候进了西域,还去了且末大营呢,估摸着会有些消息。”

      “嗯?她自己去的?”

      “不是,说是一个师傅带她去的。”

      唐祁眉头一凝:“师傅?她又在哪认了个师傅?”

      何衍不禁笑道:“是孙遇良给她找的!是孙部下头的一个校尉,说功夫好,平日里除了监视她,这段时日又领了那谢琎的活,在高家堡和且末两头跑。所以顺道带她去了几趟,她这人缘倒是不错!”

      “是吗?”这些芝麻大点的事她没跟自己说,唐祁也是头一回晓得,这么一听却又皱了眉:“怎么哪儿都能捞到人带她东走西窜,怎地如此忌吃不记打。”

      何衍瞧他嘴上硬得很,但面上并无不豫之色,也就顺着他的心思跟了句:“她这人,就这样!”

      唐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还有什么?”

      “对了,陈东前日从淮西舒州那边回来了,那儿的巡田御史不是沈大人么,他说……”说到一半又住了嘴。

      “他说什么?”

      何衍说:“他叫陈东递来口信,说——徐大人老家的事不算大事,叫您放心。”

      唐祁闻言,又是一声冷笑,这话可是叫这沈子坤说得个一箭三雕。什么叫徐显老家的事情,他不要担心?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他跟徐显并无田产勾交来往,他担心什么?舒州那么多地方,他哪家不提,偏偏提徐显,什么意思?试探还是投靠?还是要纯纯要他买他的账?

      但既然他说了这话,那想来徐侍郎的心中还勉强能落下一桩事来,方才急得跟什么似的,多半也是自己老家那处的田产有些猫腻。

      半晌,他才轻飘飘地说:“难为他仔细。”只是语气不见得多好。

      想了想,又转而提及另一桩事:“是了,陈东既然回来了,叫他这几日去江宁走一遭。”

      方才徐显那一不敬之问许是无意,可他却留了心。

      天威难测。单凭一个人的死去揣测皇帝这个执棋者对朝堂把控的动机和用意,这的确太难。但作为一个上不来桌的姚党马前卒,他却乐得大大方方盘上一番。

      这是开始还是结束,难说得很。但若那杨昭真是拿来祭旗的,动辄死了个五品官员,皇帝很难不心存顾虑吧?就此住手也说不定呢?何况,但凡他还想瞧着两个儿子斗来斗去,就不会在这事情上一锤子弄死太子,否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那时的他安慰起徐显可谓是站着讲话不腰疼,一句“鹤眠兄,事情还未明朗,等后头有消息了再说这些也不迟。”打发了人家一晚上,但自己心下早已有了计较。

      京官向来不许出京,若说着人传信几个来回,既容易暴露,又把时候耽搁。但职方司总管全国军情,他早年又常在外奔走,净识得些江湖人士,什么镖局什么老道,自然有自己的路子。

      这也是为何他官阶低,但姚太傅去世之后如今仍能为太子一党瞧在眼里的缘故。虽说方才与徐显商谈结果是静观其变,但他又怎会没有自己的后手呢?那他这个最大的探子岂不是白当了?

      何衍恭声道:“是。”

      “他还歇在会馆?”

      “是。”

      自唐祁入主职方司后,便开始着手料理部署身边的人事,其府邸中的老人现只留了何舒陈三人,舒放眼下去了南疆并不常来,而其余旧时跟着唐祁的人则都在他的安排下散居各处。

      往日里,即便因秘事来往京城,他们也不常往府上走动,而是住在驿馆或是一些地方上的会馆中,见面也极为隐蔽。

      “叫他明日见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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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年底PHD事忙,请个假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