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户》倚风背立

1、第 1 章

　　三十六洞天，震泽洞为其一。云中君出其间，驭驷车腾万里，其形昭昭。——《山海续记》
　　铁匠铺里热气蒸腾，伏栋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铁块，精赤上身汗如雨下，他也顾不得去擦上一擦。他已经打了一天一夜，未曾稍歇，他手下那块铁，正在渐渐成形。
　　门户寨朔风猎猎，此时也只有伏栋的铁匠铺才能热得跟三伏天似的。雷巽被牢牢捆在广场的石柱上，忍受着彻骨寒风，脑子里动着逃跑的念头，却是一点主意也没有——自从他随云中君出翔四海，不慎掉落到门户寨那日起，他便不明其由地两眼一抹黑。他并不是第一条落地的云龙，在他之前，有无数云龙或没于水中，或囿于金石，云中君从来不会派人将这些云龙找回。这是他们的命数，连云中君也无可奈何。雷巽以为被缚于尘世便是最大的劫数了，但自他落地之日起，他渐渐知晓了自己是多么不经人事——云龙落地，主国有灾，他落地便是错，便该死。艮震相克，今日，便要将他埋入不冻山，自消弭于世间。
　　震巽勉力挣了几下，挣不脱。“命数果然是命数。”震巽长叹一声。
　　那日他落入水中，眼前顿时一片昏昧，令他措手不及。震巽想起自己尚未远离震泽洞，这方大水自然是震泽，而震泽西去就是门户寨。
　　据说昔年云中君看中此处地气，与门户寨中人订立契约，以门户寨为连通天人之门户，因以之为村名。其村受云中君庇佑，不为天火所毁，历百代而不衰。
　　震巽依稀记得几条有年纪的云龙说过，当年三界混乱不分，云龙常受仙气波动，而不慎落入水中。当此时，皆是奔赴门户山，回归雷泽洞。因此震巽感应方位，偱石扶树，跌跌撞撞穿过风木林，直奔门户寨。

　　伏栋将红热的铁条一把夹进水缸里，只听“哧啦”一声，白烟滚滚。一支铁杖已显出形状，伏栋停下手中活计，擦擦汗，走出铺子，看着被绑在石柱上的震巽，默默摇了摇头。
　　他还记得那日黑云压城风雷大作，他和村长坐在村口闲磕牙，村长正说着要替他“找个媳妇儿，别一个人过日子。”便见这锦衣少年跌冲着闯进村子，被村长伸手拦住，抬手便推。只听得村长“嗷”一声缩手，倒退几步，握着腕子不住揉搓。那少年为村长叫声所惊，一个仆跌昏倒在地。村长见那少年锦衣环佩、风姿非凡，且周身仙气流转，便知这是云龙化身，按着朝廷颁下旨意，将送震巽入不冻山以祀山鬼。久远之前，门户寨民的先祖与云中君订立的契约，对如今从他地迁入的新寨人来说，无一点意义。

　　“何时将雨？何时作雷？”
　　震巽被缚多日，神智有些昏昏沉沉，加之看守他之人已渐渐酣睡，正觉得无趣。忽然听到熟悉的雷泽话，却什么也看不到，方想起自己已双目失明，心下伤感，答道：“今晚。”他不曾想到这里竟然有人能说雷泽洞的方言，忽然心中生出一丝希望，“尔能送吾回雷泽？”
　　“我听不懂你又说了什么。我只知道门户寨之所以叫门户寨，就是因为越过此处，就入雷泽洞，好像鲤鱼化龙，身份顿时显赫，因此此地又称‘神人门户’。”对面那人用当地话叽里呱啦说了许多，震巽方才琢磨出对方是个将近弱冠的少年，有些失望，才道：“门户之见，不过在人心中。这里便是雷泽，你们渐渐忘却云中君，天人之间的门户才会渐渐关上，你们不再能与云中君沟通，而为世人遗忘。你们欲献我于国君，讨好于他，却不知伊视尔等如草芥，毫不放在心上。不如将我放走，让我自行回天。”方才震巽说的是雷泽古话，因此少年不懂。所以震巽又用当地方言说了一大通，仿佛是为了几日不能说话而宣泄。
　　“我听人说，眼为心之门户。难道不是因为你先把通往云君寿宫的门关上，才会双目失明？”那少年语调忽然揶揄起来。
　　话音方落，四周飞沙走石。震巽听得此言，心头猛然一震，又听得雷声滚滚，直觉身心贯通，心如明镜，通透无比；而电闪雷鸣之下，目力渐渐恢复如昔。震巽勉力一挣，捆绑的绳索尽皆蹦断。他见眼前有一铁杖直插入地，体内气血蒸腾，一股气息激荡体内，遂附身而上，看了伏栋一眼，即刻化为白光直上云霄。
　　伏栋看着震巽化光而去，嘘出长长一口气，又觉双眼刺痛无比，忙别过头去捂住眼，只听得雷声轰隆，便知震巽已回云中君身边，喃喃道：“伏氏昔年受云龙恩惠，纵今日沉沦，绝不负当年恩情。”那雷声似是回应，连绵不绝。
　　看守震巽的守卫已被雷声惊醒，却只见到晕倒在地的伏栋，与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铁杖。

　　伏家的幺子伏云在门外蹦蹦跳跳，追着一只蛐蛐玩儿，忽然一头撞进一人怀里。伏云抬头看，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好奇地打量两眼，道：“你是什么人？”
　　那白衣青年朝他温柔地笑笑，摸摸他的头，从怀中取出一片淡青竹简，塞到他手中。伏云翻看那竹简，道：“看不懂，爹一定也看不懂，不认得这字。”
　　那白衣青年闻言沉默片刻，还是笑道：“他一定看得懂。这是送给你的。”说罢，那身形隐在雾中，渐渐消失。接着风声渐紧蜻蜓低飞、乌云密布，是要下雨的样子。
　　伏云挠挠头，忽然一跺脚，仿佛开窍一般，直奔家中：“爹，爹，我看到仙人了！”
　　伏栋听见伏云大呼小叫，摸到门口，抱起伏云，问：“什么仙人？”
　　伏云把竹简递给他。伏栋把伏云放下，摸着那竹简上刻下的字，心中默念：“受君此恩，永世不忘。神人门户，为君爰在。”
　　“爹，上面写的啥？你看得懂？”伏云拽着伏栋的袖子，好奇巴巴地缠问。
　　“一个故人的礼物，送给你的。”伏栋嘴角漾起微笑。抬头承着那随风飘洒进来的雨水。

作者有话说

　　为毛面板那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