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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元朔五年,天降大旱,禾苗皆槁,万里难见炊烟。

      天边朝阳将起,尚未见烈日却已能嗅得到燥热的气味,让人不由地心烦意乱起来。

      挂在长乐宫殿角的宫铃无风自动,敲响了这一日的序章,宫人们立时忙碌起来,或端着尚算清冽的水供贵人梳洗,或捧着汤盅脚步错错盼着贵人能多饮下几口。

      近身的宫人入内伺候,外头便只剩下两个无甚品级的小宫女,举着雪白的掸子拂尘。

      “今春大旱,如今都三伏天了,一滴雨都未见着,听说就连皇庄里的禾苗都干死在田里了。”

      说着话,宫女掸灰的动作急躁了两分,激起的尘灰呛得两人轻咳几声。

      叹口气,小宫女继续道:“如今莫说擦洗的水,就连咱们日常喝的都开始按品级配发了。宫里尚且如此,可想外头是什么光景,也不知陛下是什么打算。”

      年长一些的宫女显然有几分门道,她左右看了看开口道:“听说,为绝民间对宫中奢靡之风的微词,皇后娘娘已经安排大长秋裁撤宫人了。”

      “什么?”小宫女惊呼一声,又慌忙捂住嘴四下里看看,随后才凑过去带着些急切问道:“那咱们?若被裁撤出去,咱们哪儿还有活路啊?”

      她们都是父不慈母不爱,才被送进来做这伺候人的活计,命好一点攒下些体己钱二十五岁放出宫去,命不好死在宫廷里都不会有人多问一句。贱命一条,此时被裁撤了,家中焉会管她们的死活?

      “莫慌,咱们如今是伺候公主的人。公主正当产子之际,陛下心疼,皇后娘娘也怕惊着,所以咱们宫里是不在裁撤之列的。”

      听了这话,小宫女才算松了口气,却又沉默下来。

      遭逢如此天灾,纵然一时保住了性命,可若持续这么着,她们这些在主子跟前没脸的人,谁不是朝不保夕?

      只盼着朝中快快想出应对之策,求了雨来,那才是根本之道。

      然而雨哪里是这么好求的?

      太史令司马谈不断摆弄手中的罗盘、算筹、龟甲,一整夜的观星,卜算器具也换了又换,却仍是不见好消息,他叹口气转向上座的刘彻摇了摇头。

      三十余岁正当壮年的刘彻,一身龙纹玄衣高坐殿上,额前冕旒低垂,掩住了他的神色,而下跪的官员们却仍从这凝滞一般的空气中感受到他翻涌不断的失望与愤怒。

      大汉立朝百年,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旱灾,民间已出易子而食,以人血解渴的惨案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等着他下定决心。

      这千古一帝,以嗜血好战闻名,就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都快半年换一个了,谁敢逼迫于他?

      可所有人又都在逼迫。

      他背负着的是大汉数万万百姓的生死存亡,既受了天下奉养,又如何能不为天下牺牲?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又不确定他在想什么,直到那威严无比的陛下,说出了这一整夜的第一句话:“着,拟罪己诏。”

      长乐宫侧殿,棕褐色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陆媪捧着一碗安胎药缓步入内,一阵清凉袭来,她缓缓吐出一口燥热的气来,视线不由得转到屋子中间的青铜冰鉴上。

      切割得方正的冰块整齐地堆放在冰鉴中间的凹槽里,沁白的凉气便顺着青铜器皿缓缓蔓延开来,内里冰着的红豆汤也散发着丝丝清甜。

      如今陛下心疼,下令公主养胎期间一律都用最好的,便是几个宠妃夫人那里都停了冰,皇后也没敢停了公主的用度。

      陆媪先是庆幸,紧接着想到这份天子的愧疚是如何来的,心中又是一阵难受。

      柴桑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幼妹,刘彻继位之后多年无所出,公主便被陈阿娇领去养着,那时‘金屋藏娇’之情犹在,夫妇二人把这幼妹疼宠得有如亲子。

      可惜好景不长,陈阿娇长久无子,对先生皇长女刘瑰,又生皇长子刘据的卫子夫心生嫉妒,陷入巫蛊风波以致被废,柴桑在这宫里也尴尬起来。偏偏此时朝中没有适龄的侯爵,婚事难定。

      可赶巧,陛下新召了数名儒学子弟入朝观政,尤以胶西国相董仲舒举荐的华润予最是不凡,当真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更兼一副风神俊朗的外貌,最得陛下器重,直接封了九卿之一的太常。

      再一打听,这位华太常成家不过一年,新婚妻子就遭贼寇劫掠意外落水而亡,陛下便动了心念,促成了柴桑公主与华润予的姻缘。

      两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成婚后也算相敬如宾,谁成想不过一年光景,柴桑公主刚刚有孕,华润予前头那位据说已死的妻子竟领着儿子找了过来,人家夫妇二人生死重逢喜不自胜,却让柴桑公主如何自处?愤愤之下只能拖着有孕的身子回了宫中养胎至今。

      想到这里,陆媪叹口气换上得体的笑容再次提步。

      空气中的燥热,被冰鉴的寒气一点点分解,黄梨木矮榻上,时年八岁娇俏可爱的卫长公主刘瑰趴在边沿,贴身宫女半蹲着守在旁边生怕她掉下来。

      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轻轻触碰柴桑长公主隆起的腹部:“姑母,妹妹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

      柴桑公主半倚着,细白纤长的手扯了扯腰间的软枕,闻言一笑:“你怎的知道是妹妹?”

      刘瑰是个娇养长大的孩子,八岁间了还是那副懵懂的幼儿模样,她点漆一般的双眼眨了眨,天真可爱:“我有弟弟啦,就要个妹妹。”

      “嗯?”柴桑手一停诧异笑道,“二公主和三公主,不都是你的妹妹?”

      刘瑰鼻子一皱,嫌弃道:“她们长得皱巴巴的,不好看呀!”她笑嘻嘻地往柴桑怀里一钻,“还是姑母好看,生出来的妹妹也一定好看。”

      这童言童语让柴桑失笑不已,然而笑意淡去,她抚着肚子却有些不安起来。

      她并不想要个女儿,生做女儿身可太苦了……

      “公主,该喝安胎药了。”

      陆媪的提醒打断了柴桑公主越飘越远的思绪,她皱着眉撑起身子,姣好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厌烦。

      趴在她身边翘着脚脚的刘瑰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猛地一起身就要去够那碗药:“我来喂姑母和妹妹吃药!”

      她一双小脚丫踢得正欢实,骤然起身一个不稳就要跌下去,旁边有宫女护着本也摔不到她,但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一划拉,一把抓在了柴桑正在接药的手臂上。

      “公主!”“殿下!”

      手忙脚乱的惊呼声中,柴桑公主被刘瑰拽着身子一歪,生生地窝了一下高高耸起的腹部。

      闷哼一声,她捂着肚子感觉天旋地转起来,耳边是刘瑰慌乱的哭声,她张了一下嘴,想要安慰,却疼得说不出话来。
      “快!传稳婆和太医令,公主怕是要生了!”

      “速速通禀陛下和皇后娘娘。”

      “长公主,可莫哭了,快把长公主抱下去……”

      闹哄哄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却又在一阵阵的疼痛中变模糊,她颤抖着摸上腹部,眼泪顺着光洁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滑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建章宫正殿,司马谈依着刘彻的旨意拟定了罪己诏。以他的文采,这诏书声声泣泪,足以感天动地,可捧着他却又犹豫起来。

      刘彻峥嵘峥嵘,拒匈奴于外,护边郡万民,分明功高盖世,何至于此?然而天下的百姓不这样认为,他们都等着这位高高在上的陛下,拿出心在万民的证据。

      随着刘彻视线微不可查地一动,中常侍春陀将诏书奉至刘彻案前。他已听了长乐宫来报,知晓公主即将产子,可这是什么关口?哪里敢说出来扰了陛下与众位大臣。

      他战战兢兢地垂立在旁,随着刘彻的沉默,脑中翁翁作响,整个大殿也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更有甚者被这周遭的气氛吓得摇晃两下,死死咬牙才堪堪站住不至倒下。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刘彻终于单手执起玉玺,眼见就要落在绢帛上。

      突然,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天际,随后仿佛唤醒了这沉睡已久的老天,一阵旱雷炸响,无数闪电明灭,顷刻之间狂风骤起,乌云聚集,大雨倾盆而下!

      这一雷声炸响,打破了眼前的局面,众人大惊叩首在地,还不及说上什么,殿外传来宫人喜报:“陛下,柴桑公主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司马谈眸中精光一闪,在众人尚未反应之际,叩首高呼:“天佑大汉!天佑陛下!为我大汉送来携甘霖降世的天之骄女,大汉安矣!”

      刘彻执着玉玺的手稳稳地停在诏书上方,他面上不见喜怒,众人却都松下一口气,方才的气氛,他们只怕这罪己诏颁发之日,便是他们人头落地之时!

      春坨最是伶俐,已经快速地把小翁主抱了过来。

      刚出生的孩子都是皱巴巴红彤彤的,可小翁主却正好应了刘瑰那句话,生的白净可人,被生人从雨中抱过来,却不见哭闹,睡得极为恬静。

      刘彻没有在大殿上抱孩子的念头,他象征性地探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却心中一惊,这孩子分明刚刚降世,眉眼之间却已能看出肖似他的痕迹!都说外甥肖舅,可这未免也太像了些,立时便生出亲近,对所谓‘天之骄女’的说法也信了几分。

      他抬手从春陀手中接过,越看越觉得像,大喜过望之下连呼三声好:“传朕旨意,晋柴桑为长公主,其女为……临尘公主,赐封地……”

      “陛下,”司马谈连忙阻止,“公主年纪尚幼,虽有得天福祉,也不可过,以翁主之身封为公主已经足够,赐封一事,还需谨慎。”

      刘彻大手一挥:“罢,那便赐名……”

      “陛下!”司马谈又突然开口阻止。

      刘彻接连被打断,心生不快:“又怎么了?”

      “陛下,公主,姓华!”

      一句话,让刘彻彻底黑了脸。

      若不是此人方才审时度势,应对得当,现在他就得要了他的脑袋!

      谁人不知华润予失了圣心,禁于府中已有半年,若不是朝中儒生多关联,且顾及幼妹,他早要了他的命!此人竟敢公然为他求情?

      司马谈却丝毫不慌:“陛下,子因父生,公主需要一个父亲。”

      从生子的疲累中悠悠醒转,柴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左右一摸,惊呼道:“孩子呢!”

      刘瑰这时坐成一个小团子模样,努力睁大哭得红肿的双眼,伸出小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姑母,妹妹被父皇抱过去了。姑母,妹妹一生下来,外面就下雨了,大家都可开心了,她们说妹妹是天之骄女。”

      “姑母,什么是天之骄女啊?”

      这稚嫩单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柴桑却仿佛掉入了冰窟,气息一短竟直接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女儿已经送回了她身侧,她盯着这个睡得酣甜的孩子,眼泪断了线一样流下。

      “公主可醒了。”陆媪放下手中铜盆,惊喜的声音响起。

      柴桑猛地一转脑袋:“抱走。”

      “什么?”

      “把孩子抱走,华家的女儿,送回华家!”

      陆媪一惊:“公主你说什么呢?这可是你九死一生生下的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你要送给那个黑心肝的负心人?!”

      柴桑却彻底转过身去,冷冷地再说一句:“送走!”

      一声令下,陆媪无措地抱起那个酣睡中的小人,她却好似感受到自己将被生母抛弃,哇地一声从睡梦中惊醒,哭声凄亮,灼得人心头一堵,柴桑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良久。

      “姑母,”刘瑰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你不喜欢小妹妹吗?妹妹长得可好看了。”

      屋内终于没了其他人,柴桑眼泪再次扑簌簌地落下,她哽咽道:“那阿瑰多去帮姑母看着妹妹好不好,你帮姑母照顾好她,不要让别人欺负了她……”

      刘瑰第一次见她这天仙一样的姑母哭的这样伤心,她不知她在哭什么,却觉得很难过,她用力点头:“好,我护着妹妹,不让别人欺负妹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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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本文修文中,在替换章节,没替换的先锁了,计划每周周末一次性替换这一周写的内容,替换的都是新写的,看过的宝也需要重新看,因为加了很多内容,我觉得比之前写的好很多,友友们积极给我反馈呀~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