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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甜饼二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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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第一次遇见兰老板就是在戏台子上。
他是十里洋场最出名的戏子,柳家班的当家。你向来对这些媚色误人的戏子不屑一顾,但在兰老板回眸望来的一瞬,还是屏住了呼吸。
京剧妆都很浓,最是看骨相。兰老板显然骨相绝佳,最最惑人的其实还是一身的气度。美人坦荡一笑,台下掌声一片。
剧幕,你跟着事先托好的介绍人到后台找兰老板。他刚卸了妆,和台子上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艳丽不同,兰老板卸了妆眉眼如画,却是极其清冷的仪态。
“来听消息的?”他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下你,“看着就不像洋场出来的,倒是个读书人的样子。跟在我身边吧。”
你刚刚大学毕业,正是书生意气一股热血要兴国,加入了地下党,被派来洋场打听国党和鬼子军官的消息。兰老板据说欠了介绍人一个很大的人情,把你带在了身边。
兰老板的老顾客很多,其中不乏国党高级军官。他的确是不隐你,见他们都把你带在身边。
有位军官听了戏摸到后台来,“什么时候兰老板旁边多了这么个跑腿的?”他是来约兰老板吃饭的,注意到你的格格不入,漫不经心的问道。
兰老板对镜细细的清干了脸上的余粉,才懒洋洋的回他,“是不是很像那些学生?老家来的爹娘才走,被养在家里净读了些酸腐书,干其他事又不会,只能给我跑跑腿换生活。”
你提起了心有点紧张,军官瞟了你一眼,“的确,像极了那些愚蠢的学生。自以为读了几个书就可以打仗了,还搞了些许党派出来。”他耻笑声,“前些天才抓了不少进去了,居然策划游行。”
你心里一紧,立刻明白了前两日的对接动荡是怎么回事,暗暗希望这个军官能再多说点消息。兰老板似乎知你所想,随意的问道,“可是关在我这班子附近?别扰了我这生意。”
十里洋场附近便有一处国党地下监狱。
那军官被兰老板少有的嗔责的样子愉悦到了,“关的好好的呢,若是扰了兰老板生意,我上门赔罪。”
“兰老板晚上还是不留人?”
兰老板冷冰冰的,“你知道我这规矩。”
军官被拂了面子有点生气,“那兰老板晚上可得多喝点。”
兰老板晚上果真被军官灌了酒。他醉意上来,脸颊染过几分薄红。
你扶他回了戏班。
他似乎是喝醉了,又没有。进了戏班不愿进屋,就在院子里坐着。你担忧进了监狱的同志,准备离开速速去给接线人递个信。他忽然喊住了你,“大学生,你干革命的,为了什么呢?”
他还是那般漫不经心,“有书读不好吗?读了书找个钱多的文岗,读书人不惹事日子总坏不到哪去。”
“就是生活太舒坦了才没事找事,最后小心别把命搭里头。”
你捏紧了拳头,“为了不让这个国家衰亡!”
他嗤笑声,“可是你们写烂了笔头也改变不了这个国家分毫。”
你认真的看向他,“可是,我,我们,许多人在努力。如果我们不去尝试,那永远也不会有变化。若以己身微光无法改变,那百人千人,以后乃至万人。我们花一月,一年,十年,总能照亮一小片前路。”
“如果兰老板没事,那我就先走了。”你离开院子,关上院门走了段路后回头望了一眼,他还是坐在院子里,半倚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没听见的是他飘在风里的一句话,“理想主义,挺好的。”
外面的局势愈发紧张。多国联军压境,街上只要是个外国人就能辱骂殴打百姓。纵使如此,也不影响十里洋场的糜烂繁华。
兰老板纵使是十里洋场最出名的台柱子,也不过是个戏子。军官们喊他“京城第一曲”也隐不了语气里的轻蔑和玩弄。
兰老板情商极高,在各方之间权衡游走,才保了自己没有成为某位权贵的金丝雀。军官们得不到他,就喜欢灌他酒,看美人醉意朦胧。他即便喝的已经不能再喝了,也很少出声示弱,端的就是台上艳丽台下高冷的架子。
你默默跟在他后面,看他在酒色里游走,同时不留神色的帮你套话。
他今天喝的特别多,有位国党将军差点就要把他带回房里了。即使他委婉的拒绝了这个请求,那位将军还是极为生气,“不过是个不要脸的戏子!不知道被多少人枕过!”
你看到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肉里。然后他还是抬头,罕见的在台下挂出一副笑来,“将军这话可就不对了。兰某虽然唱过那千万人枕的姬子,可是向来没做过那千万人睡的戏子的。如果不是兰某这般,将军也看不上我不是吗?”
他摆出了戏曲里的艳丽,“让将军生气倒是兰某的不是了,我自罚三杯,今日和将军喝个痛快!”
你们晚上得以脱身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子夜了。十里洋场还是灯火通明一派热闹。回了戏班,居然还有少见的冷清。
他倚在床头,忽然开口问你,“大学生,你叫什么?”
说来也好笑,你跟在他后面这么久,也一直没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
“江景。”说完你又好奇的问道,“兰老板全名什么呀?”
兰老板轻笑了下,“没有名字。以前学徒没开脸前叫阿兰,当了台柱子就叫兰老板了。”
“本来就不是个金贵出生,最幸不过有一张脸。”
你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是尴尬的站在床前。
“所以呀,”他伸手挑起你下巴,“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放着舒坦日子不过,却要走这条路。”
你看进他沉沉的有如上好的黑曜石般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的告诉他,“为了以后,没有更多的孩子出生无名。”
“兰老板,你不会烂在这里的。我会带你带你离开这。”
他问你,“我好看吗?”
你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亲我?”他很直接。
你僵在原地。
“我很干净。”他说,“放心,还没和人上过床。”
你还是僵住在原地。
“你个木头。”
京城被联军打进来了。
平时招摇极了的军官这会子跑的比百姓都快。夜夜灯火不熄的十里洋场也是一片凄凉。
联军统领一脚踢开戏班子的门。
“京城第一曲就在这儿。”前面领路的军官满脸讨好,“顶顶的大美人哩,那身段叫个好。”
“人哪呢?快出来给联军老爷们唱一个!”
兰老板,你的兰老板。悠悠的画了最后一笔眉,“大学生,从院子后面出去。那里有条小路。”
他看向你,“我等着你的萤火微光燎原。”
你没走,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落。“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你可以装作不在早离开了。”
“可是我这戏班子里还有不少人呢。”他慢慢的,第一次露出一个很明媚的笑来,“我没事的。总得给他们逃跑的时间。你乖。”
他站起身来,塞给你一个小包袱。“奴家,给江卿告辞。”他拖着长长的戏腔,穿着自己最华丽的戏服,直直的朝戏台走去。
你从院子后面跌跌撞撞的跑到了集合点。拆开包袱,居然是京外一个师的军符。等你带着人回了戏班,只看到里头大火轰天。外面围了不少联军的人,他们的统领也被困在里头了。
你披了湿衣服从小路冲进火场。
火还没烧到中央的戏台,不过也差不多了。联军的统领脑门上开了个窟窿,正不住的往外流血。兰老板身上也是血,跪坐在台子上还在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我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你扑上去将他抱在怀里,“我们走。我带你回家。”
他吃吃的笑了声,“好。”
后续:
联军统领在十里洋场没了命,联军乱了很久。地下党借着兰老板给的那个军符和民众的支持组了军,把持住了一些要处的安全。
大底真的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罢。
阿兰跟着你颠沛流离四处奔波,生活是苦的,但是脸上总是挂着笑的。
真真正正宣布成立的时候,大家都在欢呼,他凑在你耳边小声的问你,“大学生,说要给我一个家的,什么时候兑现诺言?”
“现在。”
你们在青石巷落了家,你开始翻译引入一些外国名著,正好也赚些稿费养家。
他那天火场到底吃了灰,嗓子哑了,再也唱不了戏了。腿上中了两弹,取的不太及时,腿脚也有些不太利索。虽然不能唱了,他还是将戏剧要点写了下来,编了书说是传承文化。
说你们没孩子闲话的人其实挺多。阿兰最是认不得你被人指指点点,私了放了消息出去是他不中用。
这下好,闲话全落他身上了。
你有些哭笑不得,半是心疼半是无奈的嗔怪他,“我给人说两句也不会缺斤少两的。”
他不认这个理,回道,“我给人说两句也不会缺斤少两的。”你知道他是以前给人说习惯了,不想让你受这个委屈。他总是这样,想保护你。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坏了,我忘记锅里的红烧肉了。”
你顾忌他的腿疾,“我去看看,你慢点走。”你到厨房一看,锅子还没开呢,当下明白他是想岔开这茬,他慢慢走到了厨房门口,“江景,我特地学的红烧肉。”
你知道他是在暗暗的撒娇要你表扬他,他总是知道怎么让你消气。
“嗯,我们阿兰超棒。晚上去看戏怎么样?”
“好。”
2.
你推着轮椅慢慢走进剧院。
你们年纪都大了,他因为当年的事嗓子哑了再也唱不了曲子了,却总是拉着你来看戏。
你记得你们上次来,他看到一半突然转过头来和你说,“我当年比他唱的要好。”
你失笑,“那可不,我们阿兰是京城第一曲。顶顶的台柱子,最后不也被我这等俗人收回了家。”你调侃他。
他年纪大了,再美的皮囊也抗不过岁月,更不用说他疾病缠身。他问你,“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怎么可能”,你说,“你永远是我的第一美人。”
“那就好。”他冲你笑了下,你恍惚间想起你们第一次见面,局势紧张满城风雨,他在台子上回眸轻笑,糜艳绝伦。
他回过头去,看着台子上的青衣,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的爱人,熬过了战乱荒灾,熬过了文|革寒冬,没熬过这年春。
你把空轮椅放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台上。阿兰要是知道你单独看别的戏子唱戏又要和你闹脾气了。
正想着,他却忽的出现在台上,穿着大红嫁衣,回眸向你看来,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