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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威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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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舰却不单单是大舰,四周还绕行有许多小许多的渔船,由众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的渔民开道划行。费德勒道:“那便是虾夷人了。”
有关日本北部的虾夷人,有诸般广为流传的食人传说,而这次这些擅长渔猎的种族远道而来,来到南海的团沙群岛海域,目的也不言而喻了。在西贡,虾夷人的恶名,陈竟已屡次听说,但看来这次的情况比直面虾夷人还要更糟——此行不仅仅只有虾夷人。
周老兄也让炮击声吓了一跳,不过今非昔比,背靠大树,很快便镇定下来,哈哈道:“今夜看来可真是热闹啊!虎狼相斗,既然斗不过,贤弟还是早早破财免灾的好呀!”
“破财免灾?”陈竟冷笑道,“我怕奴才做不了这个主。”
他两人说话之时,那大船带小船的已经驶近了,让人也看得更分明。
只见那一艘艘小船游鱼似的,十分灵活,而且航速也并不逊,船头站着一丛丛蓬头黧面的虾夷人,臂膀间挂着颇粗的套索,也不打灯,低头瞪视着动荡的海面。
而船头似乎悬挂着什么,还在“砰砰”的动来动去,等离得近了,才看见那竟然是一条晾衣绳般两头钉在船头的铁索,那铁索上从头颅正中穿过一条条没有完全长成的幼体人鱼,那场景极具震撼性,立即让陈竟想到被串起晾晒的林蛙。
可林蛙是两栖动物,人不会在蛙类身上找到与自己的相似性,人鱼却实在与人太相似,陈竟乍一看,只觉好像看见了许许多多个受难的孩子。
人鱼的生命力比人要强悍得许多,被穿过脑颅,这些幼体人鱼也并未死得完全,正一条条要么拼力挣扎,要么痉挛般的抽搐,口中发出一声声的哀鸣。
克拉肯曾经说过,常规条件下,人鱼的尸身难以保存,看来这些虾夷人具有远远比英国人要老道得多的捕猎经验,能够对人鱼猎获进行这样的“保鲜保存”。
不过,如果陈竟多想一步,便会顺理成章的想到,这世上哪有这么巧、这么怪的事,人鱼明明是群居动物,尤其是幼体人鱼,都由雌性人鱼护送,为什么这伙虾夷人却只捉到了幼体人鱼,而没有捉到成体人鱼?
可也不必他多想了,正在震撼之际,海面陡然动荡起来,数条黑影绕行穿梭,遽然,那急剧上浮至海表,盘桓在船群下的黑影一道道破水而出,像破水的大蛟,疯了似的向船头的众渔民冲去。
这成群的小船仿佛成了一片叶片,摇摇晃晃,可众虾夷人却如履平地,眼疾手快地丢出套索,这套索连着粗粗的长绳,绕在同船的若干虾夷人腰间,仿佛是入地三尺的根系,不能动摇,直至齐齐用力,将那袭船的黑影生生地、活活地拖拽上去。
那是一条又一条的成体人鱼。
原来幼体人鱼并非猎获,而是诱饵!
这片充满了杀戮的船群也并非没有损失,在霎时爆发的剧烈冲击中,若干虾夷人被人鱼咬断脖颈,撕掉手臂,甚至更有被击破的船舶,整船翻滚下水,但在惨嚎和哀鸣中,存活的众虾夷人对此视而不见,仍然齐力拖拽,完成了这场收获巨大的捕猎。
这样的捕猎手段,比初来乍到的英国人还要老道、残酷得多了。
周德斐看得目瞪口呆,面色青白。不用多说,这片海域聚集的人鱼族群当然是有限的,菜就这一盘菜,你多吃了,我就没得吃,远远的,陈竟听见几声咒骂,便见英国人示威开炮,炮弹擦着“捉龙号”飞过,砸在那片虾夷人的小渔船群上。
数艘小船被火炮与波浪炸翻,船上的众虾夷人与猎获人鱼齐齐落水,硝烟四起,看不明晰,但见一团团青蓝血迹与鲜红血迹,爆弹般在海表之下弥散开来。
那领着众多小船的大船也当即开炮回击,火光连天,响声震耳,炸起山高的水花,打在英国人船舰外层的钢甲。
其中一枚火炮打得略偏,擦着“捉龙号”过去,险些让余波把周老兄掀翻。
火炮声连绵,叫骂声不绝,如果落水,恐怕必死无疑。而那众多没有落水的虾夷人已经驶着小船向大船靠拢,把猎获的一条条成体人鱼吊送上去。漆黑的夜色之中,黑影在海表下闪电般窜动,间或听见数声惨嚎,又有虾夷人被撕咬下去,并有被撕裂的船头铁索,是那发狂的雌性人鱼,震怒的母亲,把它们孩子的尸首夺了回去。
混乱之中,周老兄与一船伙计吓得面色如雪。
陈竟双手紧握,回头看见费德勒的面色如同冰凝,渐渐变得阴冷而酷烈。
哪怕说是全无同胞之谊,可看见同类遭此横祸,难道他当真心中毫无动摇吗?
陈竟低声道:“虽然你们人鱼有过什么事,我是不知道内情,但我看你也未必有你说的那么漠不关心……想去就去吧,不必强撑着。”
“强撑着?”但费德勒道:“我并非是强撑,只不过是我已经无力回天,救得了它们一时,却救不了它们一世。”费德勒默然片刻,捏了捏陈竟的脖颈,“若让你一个人留在‘捉龙号’,你应付得过来吗?”
陈竟一愣,哈哈笑道:“老二!亏你还叫我一声陈兄,你把我当什么了?”他捉下费德勒的手,交握着道:“老子福大命大,还他妈有得活呢,今天可没到死的时候!”
他用力推搡费德勒一把,他二人说话这会功夫,周老兄已吓得老脸失色,顾不得与贤弟的龃龉,大声疾呼道:“贤弟!贤弟!这小日本不长眼睛……看在往日情谊的份上,贤弟搭救则个啊!”
陈竟闻言笑道:“哦?那敢问周兄的这条性命,可抵得过周兄趁火打劫的过路钱?”
“啊呀!”周老兄苦着脸叫道:“贤弟错怪!为兄、为兄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还不是那英国人贪得无厌……好了好了,万事好谈,贤弟快抛根绳索下来,海怪吃人呀!”
咸腥的海风中已经掺杂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海下黑影闪动,相距不过几个浪头之遥,几个浪拍来,便把那被人鱼撕得烂碎的碎肉连同被火炮打死的碎人鱼送了过来,漂浮在海表,海水都变得烂红,宛如坟场一般。
一股阴风刮来,风势渐强,本便因为交火而动荡不已的海表更加动摇,曳得周老兄的小船东飘西荡,上下起伏。
外面发生了这样大的祸事,如果不是聋子瞎子,以及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谁也听得到、看得见了,早有数个刘家村的船员出来望着陈长官面面相觑。
陈竟先是看向两方交火,又察觉出由西向东的风势,忽然大喜,按住许久的左手骤然出枪,“砰砰砰”连射三发,正中面色阴晴不定的周老兄,其中一发正中周老兄前额,只见周老兄忽然一顿,便沙袋般向后栽去。
陈竟收枪,回头吼道:“扯帆向东,提速!”
小船上,众伙计大惊失色,连忙接住当场毙命的周老板,随即各自从肩后扯过各色杂枪,纷纷开火,向甲板上的罪魁祸首射去。
陈竟正要躲避,忽然被人一扯,滚倒在甲板上去,几发子弹擦着火光打在身前。费德勒扯倒他,另扔给他一盒子弹,自己另拔枪打了数发,小船飘摇,你打我难打,我打你也难打,费德勒枪法却是熟手,立即便见数名伙计仆下。
陈竟重新装满子弹后道:“怎么,你还不去?”
费德勒却是望着他不说话。
陈竟心下微软,破天荒地压低声道:“费德勒,我说我今日必不会死,那不论我究竟……是谁,今日都绝不会死。你就放心的去吧。”怀中硬邦邦的还塞着个什么,一摸,才记起是他命途多舛的日记本子,他忽然想起费德勒从前的话,“岸上见吧。我准备去巴拉望岛。等我靠港了,你可以和我说说你们人鱼结为伴侣是怎么回事。”
费德勒终于微微笑道:“陈克竟,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轻易许诺。虽然我并不具有你这样的人心,可被辜负的次数多了,我也会恨你。”
陈竟一愣,费德勒便伸出冷滑的手摸了摸他的脸腮。然后,费德勒再无言语,只重装了弹匣,连射数发,只见众伙计一个个仆倒,噗通噗通的落水。
费德勒回头看了他一眼,便轻巧的一跃,跳向了汹涌的海浪。
而在时不时如同擦亮的火柴一样点亮夜色的火光中,陈竟忽然看见在那钢铁铸就的英国人船舰的船头,在长长的军号鸣响中,众海员升起了旗帜。另有隐隐约约的轰隆轰隆声响起,却并非是变天了,而是船舰发动的响声,正向这艘船舰靠近。
在那艘围援而来的船舰船头,依稀可见一面颜色相同的旗帜飞动。
此刻,局势急变,周老兄所说的所谓“虎狼相斗”,一头虎与群狼相斗,变成了双虎协同,与群狼相斗,甚至,或许可谓是双虎与以头狼为首的群狗相斗,人鱼之争,恐成定局。
只可惜周老兄先走一步,死得太早,是耍不上这阵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