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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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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德勒已开始娴熟地给陈竟缝合,陈竟脑门子上冒出一层稻苗似的密促的冷汗,犹禁不住挨得更近,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端详着费德勒。何其荒谬?他中枪了,竟是一条人鱼为他动的手术。
暗无天光的夜里,费德勒冷荧荧的瞳孔照旧显出某种原始的、具有强烈胁迫力的震慑,可与此同时陈竟全然无法忽略的手术手法,这项一向被认为人类专属,包含有浓烈的理性指向的工作,无疑大大削减了费德勒所带来的恐怖意象。
陈竟不由思考道:毫无疑问,人鱼是一种具有高等智慧的生物,那人与人鱼在智力上孰优?
陈竟吃痛,连连呷烟,但脑瓜子仍是活络的。他低声问道:“费德勒,你学习解剖学是出于个人需要还是个人兴趣?是……所有人鱼都像你一样好学吗?”
费德勒却道:“做人总要学点什么,不然实在太无聊。”
陈竟心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美人鱼想上岸,就要先学习?”这一桩小手术,费德勒干得又快又好,包扎结束,陈竟目光紧随,先见费德勒颇有绅士作派地掏出手巾,清理干净溅射在车前盖子上的血渍,继而用淡水冲洗过器械,重新整理回手提箱,最后打开车门,物归原处。
回来后,费德勒也要了支烟,请陈竟用本便是他递来的打火机点了个火。淡淡的火光昙花一现地照出费德勒冷硬的下颌以及唇边若有若无的戏弄笑意。
费德勒道:“要是你有兴趣和我探讨我的同族和我同族们的历史,那就说来话长了……我仔细和你说一遍大约要两三个钟头,长官,你决意拨给我半个上午来同你作详细介绍了吗?”
陈竟一听,忙不迭顺坡下驴道:“这么复杂?那就下次再说……下次再说!”还两三个钟头,天已将亮,半个钟头都也未必有馀。
各自抽完一支烟,各自回到车上。这回在陈竟思索后的授意下,前往在西贡数日以来与他爷过从甚密的某闽商府邸,如果没记错,此闽商乃与国内某要员同宗……南洋情势复杂,他爷的日记本子又是废话连篇,陈竟也只好从前几回的酒宴局势、舞厅交际来判断他爷的去路。
如果错了,那也怨不得他这好孙子,只好叫他爷自己矫正了。
动行之前,多虑之下,陈竟托辞说去撒尿,向费德勒要来一张干净帕子,溜去树底下借树干遮挡,用血钢笔给他爷写了封信,以验证这些日子以来究竟是梦是真。
为了防止跟上回似的,留给他爷的信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陈竟特在末尾留道:“如果见信,务必回信,事关要急——陈国业之孙陈竟敬上”。
这封信照旧叫陈竟折好,塞进他爷的宝贝枪袋子里。
东半天已发出微微的天青色,路道坎坷,汽车颠簸着驶去。马上要回“进化号”了,陈竟眉头松快,好膀子担着窗子,使独手点烟,可这心里头却好似搬离一块石头,又见一块石头,算不明白。
一辆车的两头,陈竟在这头,费德勒在那头。天亮以前,费德勒忽然道:“陈克竟,你说等你从南洋回中国,就回老家和我成亲……你这话是真心话,还是诓我?”
陈竟本在暗叹这一桩从一九三零年肇始,发展至一九八九年,甚至再发展到他这一辈的奇事,闻言回转过头来,但见黯淡的暑光,打在费德勒紧紧握持方向盘的双手上,显出纵裂般的沟壑。
陈竟想起先前他错判局势,逢场作戏与费德勒说出的那些情话,登时暗道一声不好,可要趁此时委婉地把话说清……陈竟心里竟有一分不忍心。陈竟干笑几声,夸赞道:“老二,你的中国话真是越说越好了!我看再要不了几天,你就要说得比我这个——”
“陈克竟。”
陈竟立作寒噤。费德勒骤然停车,陈竟悚然抬头,惟见朦胧晨色之中费德勒面颊上微微笑的神色,犹在闪烁的一双鬼目,以及垂落在陈竟肩头、面庞上冷绸丝似的发丝,费德勒俯首吻了吻陈竟。
在陈竟佯作打喷嚏,取出莱妮给他的保命木瓶赶回“进化号”时,费德勒水也似的手指已从陈竟溽热的耳肉揉弄过陈竟的肩颈,饱含慑意地同陈竟低声耳语道:“没关系,陈克竟,你与不与我成亲……也由不得你。”
陈竟一个鲤鱼打挺,险些从“进化号”的小床跌下去。对床的刘杰也才醒,撑开直打架的一对眼皮子,向陈竟打哈欠道:“你也醒了……今天起得这么早?”
陈竟心有余悸,呆坐半晌才暗骂道:“——我操。”
老话有道是“爹挫挫一个、娘挫挫一窝”,但照陈竟所看,定该是爹挫也挫一窝,不然实在没法解释,他怎么习得了他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臭德性,一大早都心不在焉,一会想想费德勒,一会想想克拉肯——
说实话,陈竟都没算明白,克拉肯是犯什么天条了,叫他把克拉肯和他爷“相好”想到一处去。克拉肯好不好地另当别论,但他要想他爷“相好”,一定是没往清白处想。
也是他鬼迷心窍了,想到费德勒,竟开始唇干舌燥。
这样的情状下,陈竟更分不得几分心思留心在“进化号”的正业上,只大约听得是进展不通,众人各自心事重重,看来人鱼是十分不好捉。例行晨会结束不久,便有人来找陈竟传讯,叫他这好助理去给老板拷贝一份新整理好的深海水文数据,马上给老板送去。
陈竟脑瓜子溜号,送达才见是送到老板宿舍来。门虚虚掩着,敲了几声,无人应声,陈竟心道奇怪,轻轻地推门进去,才听见朦胧的水声,陈竟走近了,才见盥洗间的门竟也虚掩着,氤出潮热的水雾。
在刹那间,陈竟好似看见有水渍蛇行似的从门下洇出来,伴有淡淡的海水腥味。可再一眨眼……分明干干净净,所见皆是错觉。
“吱呀”一声,克拉肯从里拉开门,向陈竟微微笑道:“来了?麻烦把文件往我的电脑里拷贝一份。”
陈竟嗳的一声,拉开椅子把U盘送进接口。虽克拉肯早给他留了房间号,可今天却是他实打实地头回来“瞻仰”克拉肯的宿舍。作为老板,克拉肯显然住得比他这走后门儿的还好,不但有写字桌,甚至还有在船舶上完全是挤用珍贵空间的沙发、橱柜……还有咖啡机。
这一张写字台,克拉肯也拾掇得可谓绝无赘余,除却这一台电脑,所见只有一瓶墨水、一支钢笔与夹好拢齐的一打白纸——陈竟不由得想起昨宿连滚带爬进到四零一房,在费德勒的桌上,看见的也正是这般:一瓶拧好的洋文墨水,一支擦拭光亮的钢笔。
可昨夜这一副西洋物件还可以说一句时髦,到今日便成了一种旧时候的老派头了。
陈竟心里竟怪不是滋味。拷贝文件空暇,陈竟忽然在写字台下扫见一个铁打的老盒子,有二拃长、一拃宽,挂着闩锁,却没有锁死……这一副铁皮饶是犹然光泽润亮,也不掩岁月痕迹,甚至以陈竟的见闻,看着竟像上世纪遗留下的弹药箱。
陈竟膝盖一动,震得箱匣微微颤响,心头再动,正要俯下身去仔细端详,克拉肯已擦拭着水淋淋的头发走出盥洗室,俯首下来打量拷贝进程:“都拷贝下来了?”
不消抬头,陈竟便率先闻到一股清爽的沐浴露味道。可正要作交代,一滴冷浸浸的水珠倏尔落雨似的滴落在陈竟颈肉,陈竟一下抬头,却见克拉肯似乎丝毫不察,一只手用浴巾擦拭头发,另一只手接替过鼠标来重点查看其中的声学分析。
不知是否他们的关系有这样密近,还是克拉肯确乎把他当作品德好的晚辈不作防备,陈竟才见克拉肯只披了件丝绸睡袍。
随着鼠标挪动,这水一样柔滑而饱含凉意的缎子时不时拂过陈竟裸-露的手臂——在这短暂的静默之中,在他这条好好地没挨枪子儿的胳膊上,搔刮起阵阵痉挛似的肌肉抽紧。
陈竟不得不一遍遍地忆及费德勒,忆及费德勒冷腻的口唇,柔缎似的长发。
但克拉肯……应当只是克拉肯。在他这样的关于费德勒的淫艳追忆中,克拉肯仍全然专注在根据人鱼录像制出的初步3D解剖图像上,凝眉细思,却似乎丝毫未曾察知他的这份心思。
陈竟已是如坐针毡,片刻也再坐不下去。克拉肯却是一心为正业,标出几项主要数据,同陈竟随意地谈了谈“进化号”这几日的进程。
由此陈竟更要命地忆起昨夜费德勒给他开刀的样子,也是这样专注么?大约如此吧?
那费德勒今在何处?人鱼的寿龄是要比人类长么?费德勒如今还活着么?如果费德勒没有死……在录像之中拍摄到的,在“进化号”附近海域之中绕行的,不会当真是费德勒吧?
陈竟疑心自己是已染上了他爷的风流习性,不然怎会这样关切一条雄性人鱼?
陈竟眉头起得三丈高,两只眼却不自觉追着克拉肯潮漉漉的发丝之间迟缓滴落的水珠。那水珠淌过看不见赘肉,更看不见衰老迹象的面颊,显出某种饱含水汽的滑润光泽。陈竟脑袋里的某个窍孔,骤然从“捉龙号”通达“进化号”。
只不过陈竟未露声色,只恰时叹道:“唉,追踪人鱼这么久,我倒想起我爸讲给我叔,我叔又讲给我的一个童话故事了。”
“童话故事?”克拉肯道:“是关于人鱼的?”
陈竟道:“不错,是个人鱼的童话故事,但不是你们丹麦的安徒生写的……这个是我们中国本土的人鱼故事。”
克拉肯显出一副洗耳恭听的作派,笑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