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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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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竟断然没有料想到,竟是他这好孙子见色思邪,他爷分明躲瘟神似的躲着“他爷相好”,如遭雷击,立即逼问王胜仗,这话有没有依据?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见的?又知不知道他缘何要躲着他“相好”?
叫连长当头一喝,王胜仗鹌鹑似的一窝脖道:“报、报告连长!咱……咱当然是没胆子和您老人家胡说八道的,是……是咱亲眼见过几回的,还在汉东那会子,那洋人去前门找门房通报,您在屋里头听见信儿,从后门翻窗就跑了……”
陈竟听得直牙碜,王胜仗更是字字胆战心惊,生怕有损连长的光辉形象,幸是陈竟切齿道:“停什么?叫你停了?还有什么?继续照实说!”
王胜仗忙不迭道:“好……好,咱继续说,报告连长,您老人家还在汉东那阵子是……是不太待见那洋人,说他是西洋来的鬼佬,大不吉利——那阵子宅子里头老闹鬼,您老人家一宿一宿睡不着,说睡着就见鬼……
“咱前前后后排查了三四个月,是和尚也请了,道士也请了,也叫自己人守夜了,就是没用……幸好是您老人家高见,说闹的是西洋鬼,咱中国的道士和尚拿它不住,必须要请西洋人的神婆子来。”
若是不信神鬼之说的,听到王胜仗这番话便要发笑,可陈竟知道其中内里,面色不改,心中一动,问道:“哦?那最后有没有用?捉到鬼了吗?”
王胜仗赔笑道:“那西洋人的神婆子来给您老人家开了两片安定,那西洋鬼么……约莫是命大跑了,不过吃了药后,您老人家睡嘛嘛香,鬼神不侵了!”
陈竟终于再捺不住,一记蹬门脚,踹在王胜仗紧夹的腚瓣子上骂道:“妈的,没抓着就没抓着,狗屁的鬼神不侵?!”可这“西洋鬼”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说不得。且陈竟使出三分力,王胜仗嚎出八分惨情,尚犹有壮烈道:“连长说得对,连长英明!”
“……”陈竟已是心神俱疲,捺住再给王胜仗一枪子的冲动,背着手,阴着脸道:“可以了。我问你的,你都说完了?所以照你说的……我之所以躲着陈老二,是因为我觉得他不吉利?”
王胜仗闻言,这一张每日里头只见殷勤的娃娃脸竟也现出几分扭捏作态,按低声音道:“报告连长,洋人不吉利……肯定是其中一个由头,但咱觉得,这肯定不是您老人家心里头最要紧、最重大、最关键的由头。”
陈竟禁不住心头一动,他亦已知他爷眼光毒辣,亲手拔上来的这个王胜仗看似只会做马屁功夫,更同他爷差不多的文化水平,可察人的本事,想必已快变成他爷肚子里头的蛔虫了。
陈竟也按低声音,作洗耳恭听状:“哦?仔细说说。”
王胜仗立作掩口状,与陈竟窃窃私语道:“连长,您看……虽然您老人家慧眼识珠,看中的人个个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相貌、身段、谈吐是都是一等一,不过,不过——”陈竟眉头紧皴,肌肉直跳,“不过什么?”
王胜仗谄笑道:“不过……不过不知那洋人是打小吃了什么,长得那么鸡-巴高!我看看他要再长长,要比前年您老人家运进宅子来的百年老树帮子都高了!您老人家要看中他了……哪日领他出门,岂不是雄风不振啊!”
陈竟登时眉头更是一搏,暗暗心道:“妈的,何止是雄风不振,简直他妈是耗子见了猫、猴子见着如来佛啊!”一殃遭三代,他爷糊涂啊!
见连长竟是凝神细思状,王胜仗眼神一溜,声如蚊蚋、双目放风,作机密之情态道:“况且那洋人听说来头不小,要走正道找上门来,咱还得摆笑脸泡茶水,找翻译招待着……连长您老人家在汉东日理万机,那哪儿能受得来这窝囊气?咱就是有雅兴,也不如去戏班子找几个身段好的旦角儿……您说是不是?”
看王胜仗情态,恐怕有一句话没有直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如果这“陈老二”当真是个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妈妈生的、爸爸养的洋人那倒万事大吉了,问题是“陈老二”根本连人都不是,更何提洋人?!恐怕王胜仗更不知道,这“洋人”已从汉东追来了西贡,如今没准儿正在他屋里头歇着。
陈竟左右一想,目露厉色,招王胜仗挨近了,低声问道:“王胜仗,那依你所见,数年以来,我是恨这洋人没完没了、纠缠不休,还是只觉得他是桩麻烦,却并不放在心上?先前……我有没有同你说过,要是有机会,我一定结果了这洋人?”
王胜仗却好吓一跳:“连长,万万不可呀!您老人家要一枪毙了那洋人……那要惹大麻烦的啊!”
陈竟一巴掌落在王胜仗后脑勺子上,喝道:“奶奶的,我是问你这个?!”见王胜仗哆嗦连着哆嗦,眼泡游移、两股战战,怕是余悸未消,以为要支使他去干杀头买卖,陈竟不得不捺下火气,重按低声音道:“我是问你……依你所见,我先前同这洋人有没有过情意?”
王胜仗两眉下撇,嘴巴子送笑道:“老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连长您老人家的私事……咱真是说不清,您对人家有几分情……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比您清楚哪!”
陈竟道:“我是叫你说,不是叫你让我说。”
“那、那照我看……”王胜仗哭丧道:“连长,咱这外人说句公道话,这个什么佛的里的洋人,是叫您老人家给起的中国名,您给起了个陈老二,还说——还说叫一声老二,人家就是你一辈子的好弟弟!不论怎么着,人家是认下了,您老人家刚调来汉东那阵子,您叫人家一声老二,人家叫您一声表字,还说要和您学中国话,好得和亲兄弟似的。
“可才大半年,有天一大早,您老人家打外头过夜回来,回屋里头鸣枪十几发,把陈老二送来的洋书洋瓷洋玩意儿统统射得稀烂,然后差下人割烂了几件衣裳,一律丢出门去,说是从今往后……您和陈老二便是已割袍断义了!”
之所以如是问,甚至于逼问王胜仗他爷与他爷“相好”究竟是怎样关系,无非是陈竟肯同他爷“相好”逢场作戏的原因,正在于“一家人不打一家人”,虽然有悖人伦,可一来这错乱时空的事尚不知真假,二来看在他爷的情面上,他也要做些面子工程。
可如果他爷与他爷“相好”根本不曾有过半点情义,甚至于他爷原本便是仇视这条雄性人鱼的,把其看作威胁,陈竟便要另换策略了。
但不曾想到,正如王胜仗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成想他爷与他爷“相好”的关系,陈竟听王胜仗说了,竟也厘不清……这他妈到底是算仇人,还是兄弟,甚或情人?
还割袍断义,不知是他爷从哪个评书先生论三国、论水浒里听来的,可听王胜仗大哀莫如是的凄然语气,虽王胜仗的作态,向来有见机投机成分,但陈竟也能推想出当初他爷肝肠寸断、如剖心肝的情状。
且叫陈竟来看,这里头定还另有道道……既然当初这样亲厚,都已结成异父异母的同姓兄弟了,怎么能一朝翻脸不认人了呢?
首先他爷一向阔气,散财大方,万万不可能为了几个子儿与兄弟翻脸了;二来以他爷的文化水平,同西洋远道而来,念过高等学校的洋人实在是八杆子打不着,更不必说什么利益冲突。
这其中陈竟能预想得到的,且大有可能的,只有一条:那夜不知是什么由头,他爷的“好弟弟”和他爷诉了衷肠,想脱了裤子和他爷睡一觉。
狭隘的长廊壁灯幽微,照出脂色的钩花壁纸,陈竟穿着一件不落的西装四件套、内外三层在酷暑花园里硬捱了半宿,如今这里头的衬衫已是水洗似的,溻透马甲,直在西装背脊线漫出一片阴翳。且得亏是裤子只穿了一条,不然这裤-裆得和尿透了似的。
陈竟按着腰间的枪袋子,额头掉下一粒不知是溽热所致还是心悸所致的冷汗。
最后陈竟看了看怀表的点,终于推门而入。
套房里头却是空无一人,陈竟每个房间三进三出,没找着人,心里头竟发瘟似的,说不出舒坦不舒坦,反正先扯了这傻屌的西装四件套去冲了个冷水澡,洗爽了出来,却不知脑子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左右权衡,竟换了另一套正装。
陈竟撇了马甲,外套也一搭挂,轻装上阵,只着衬衫西裤,闲得直晃荡,先重新拆装了他爷的勃朗宁,二回填满弹匣,然后翻了翻他爷撇在办事桌上的书……实事求是,读书其事,他爷虽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只见桌上书册累累如硕果,散发着一种才从印刷厂送来,迄今未经人手的印油味。
唯有一本大剌剌敞着,看松散的书页,想来是他爷已看了大半本。
陈竟远远瞥见,禁不住走近低头一看……西洋舶来的彩印色-情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