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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西山之月 ...

  •   几日后,稀稀拉拉的,开始有人在城外和来无寺前支起了堆放陈谷和施粥的摊。他去看了一眼,给的也是略清澈的咸水糊汤,灌个一两碗也够喘几天气了。然而冬天不远了,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先挨着吧。

      中秋,县里隆重的开了集,从南京请了人来唱戏,只见龙川县三条主道上堆满了人和摊子。

      樊大婶和彭寡妇也不例外在其中,见到姜云便笑眯眯打了招呼:“姜主簿也来赶集?”

      姜云嗅着那熟悉的葱香味儿,不禁有些恍惚,那日刘江柏娶亲的旧景浮现——竟已是月余的事了,没想到一场求雨后,又来了新的热闹可看。刘兆柏说:“日子尤其苦了,便更需要这档子吹吹打打的事来提提神,好叫人觉得有些活头”。

      这日,凑巧,姜云又见了到沈拂。

      傍晚的社戏上,她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娃独自远远站在路对边,也不朝人里去。

      她还是太瘦,抱着女娃逗了一会儿便有些抱不动,女娃不过两三岁,忸怩着下了地,带着她头上的珠钗有些散,她的发极黑极顺,稍不注意那只钗便滑落在地。娘俩虽衣着简单,皆是普通料子,可沈拂怀里闹腾的娃,她白里透红的面,还是惹眼,路人熙熙攘攘,便有不少侧目。

      今日的夜间是凉爽的,而此刻姜云的额角却不知怎的泛出了汗。在人潮涌动里,迷怔间,他朝她走了过去。

      尽管后来他曾无数次回想起这一日的月,却始终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到她身前,又是如何包着帕子捡起了她落在地上的钗。

      只是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直起身子开了口:“夫人小心。”他摊开手,一支普通的玳瑁躺在手绢上。

      那是他刚在集市买的新绢子,还算干净——他心里这么想。

      “姜主簿。”她有些惊讶,眨了眨眼,匆忙接过钗,明亮的月光下,她的长睫眨动,在眼睑下扫开一片疏密不均的阴影,见姜云盯着自己,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往后退了一步。

      “勿要客气,”姜云轻咳一声,指了指不远处大槐树下的荫蔽,“夫人请便。”

      她又服了服身道谢:“失礼了。”

      待她挽好发髻,一回头发现姜云仍站在那处,便也不好意思离开。

      “如何不见北冀伯?”

      沈拂踮脚望了望,“他去买糖人了。”

      “今日糖人摊的生意可好,围了好几层。”

      “是呀,不给她买她要哭闹的。”沈拂点了点怀里的女娃。

      “小儿贪甜。”

      沈拂似是苦恼一笑:“是呀,一尝过甜,便再也忘不了。”

      姜云若有所思,道:“是吗?”

      沈拂点点头,怀里的女娃盯着他直看,与沈拂那双细细的眉眼不同,她那滴溜溜的大眼睛好似两粒紫葡萄,姜云夸赞道:“令爱真标致。”

      “就是不像我,”沈拂又笑了,低头哄道:“阿鸰,这也是叔叔。”

      那女娃便伸出一只有肉窝的手够了够他,叫了句软绵绵的“叔叔”,姜云微笑着应了声。女娃又揪起自己的小辫儿摇了摇,见他不明所以,继续揪着朝他嚷嚷,却是叽叽咕咕的儿语,听也听不懂,姜云只得瞧着沈拂。

      她啼笑皆非:“女孩家臭美又不会说,这是为了出门特地新梳的花样,她问你好不好看?”

      姜云正要点头,只听一声:“聂君也来看戏?”

      一抬眼,见刘兆柏握着几串糖人阔步前来。

      姜云一拱手,“兆柏兄。”

      “未曾来得及感谢贤兄的提点之恩,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刘兆柏一只手接过女儿夹在胸臂下牢牢卡住,一只手臂轻轻揽过沈拂,勾了勾唇道:“无妨,举手之劳。”笑容里却少了些在衙内和刘府的和煦。

      姜云心知这笑并非真笑,于是赶紧拱手:“寺里潮湿,我要去那边买些褥子细软,这就不打扰了。”

      刘兆柏微微颔首,道:“如此,贤弟请便。”

      姜云便识趣的溜开。

      日暮消失没多久,便有人在西山上放起了烟花。

      西山就是龙川的最西隅,此刻,月圆于东,与西山的烟花遥相呼应,花火明灭间,姜云一眼便瞥见了人群中刘兆柏,带着娘俩站在树下同众人一起观望着夜景,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遥遥望去,沈拂柔弱无骨,伯爵英气勃发,怀里的女娃玲珑剔透。姜云心想,神仙眷侣佳偶天成也不过如此了,这样的人家,放在何处不惹眼呢!

      却不知怎地,刘兆柏也发现了自己,于是目光徐徐递来,笑意温暖,他低头对沈拂说了句什么,她朝这边一看,也是一笑。天作之合般的真真好样貌!伯爵那炯炯双眸之上,扬起的飞眉并未直擢双鬓,刚毅的骨相上却生了一口圆圆的珠唇,看得姜云没来由的一阵黯然,不禁吟道:不似怒发冲冠侯,却是柔情英才妒。

      大槐树下,刘兆柏望着天空,一面逗弄着女儿刘溪鸰的脸蛋,一面幽幽道:“瞧,我的夫人真是容色倾城,有人巴巴地跟着瞧,眼也带不转的。”

      沈拂抬眼便瞧见了姜云,有些好笑,她的夫君什么都好,就是爱吃些子飞醋,但凡来个人多瞧一眼,那便是要把自己拐跑。她摇了摇头,肩膀上却一痛,便打趣道:“这可不怪我,你自己答应阿鸰出来玩的。”

      只见自家夫君嘴角一凝,换了手抱女儿,揽着她便往回走,咬牙道:“甚好,过几日我便去给她请先生,你就在家陪着她好好读书,省得她日日想着法哄你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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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烟花放了许久,龙川的人们也难得欢喜了半夜。许是那烟花离来无寺太近,又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姜云也跟着辗转反侧了半夜,第二日险些睡到了中午,还是何苦找人来寺里修棚子,叮叮当当的弄醒了他。

      他着急忙慌赶到县衙,谭云山吴寥等人早已坐定许久,面前的文书也是堆了小小一摞。姜云见二人头也不抬,便轻手轻脚去到自己屋里,没想到一坐下来就是一阵头昏脑胀,又只得强撑着拿起笔核对新交上来的农户名单。

      未几,姜云便觉着又饿又困,眼看巳时是要熬不过了,却又闻见一股油香味,一抬眼,吴寥端着个饼走过来,笑眯眯道:“聂君呐,昨夜睡的晚吧?”

      姜云挠了挠头,“是啊,西山的烟花甚美,我一时沉迷,竟忘了时辰。”

      “瞧你那乌泱泱的眼圈子!”吴县丞道。

      谭云山不知何时也跟在后面,道:“后生瞌睡就是多,比不得咱,鸡还没叫我都醒了。”

      吴寥撇撇嘴:“那可不是?”

      方才谭云山打他窗前路过好几回,见那张耷拉着的脸全无往日的神清气爽,又关切道:“我瞧着你今日是不济的很,莫不是西山风大给吹病了?”

      “不是,是看烟花看的晚了,没睡好。”姜云连忙摇头。

      老谭奇道:“昨儿的烟花也没这么好看吧?要看一半夜?”

      吴寥啧了一声道:“大人可真就无趣的紧。年轻后生夜里一向都精神的很,您还要他同咱们似的早早歇了?烟花,烟花不过是比喻罢了。是不是啊,聂君?烟花没有龙川的人美吧?”

      谭云山:“哦,比喻。”

      老吴不像老谭那老学究做派,也没正经读什么书,谙熟这烟花之地的各路门道,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大半夜不睡觉,第二天乌黑的眼眶子挂鼻梁,还能是什么?

      他这么一调侃,姜云脸上便挂不住了,忙道:“大人,我这几日忙着办差也没功夫做别的呀,也就昨日松快了些。又在那外面站久了,回了寺里又吃了茶,更睡不着了。”

      “也没说你做啥了,大半夜住那山上庙里,你又能做啥?姑娘还能翻了寺庙的院墙不成?”眼瞧着他红了耳朵,老吴一笑,“行,把饼吃了,一会到谭大人这儿来说点事。”

      说着又同谭云山一道走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老谭边走边嘀咕:“你看,给人说的怪臊皮。”

      老吴失笑:“大人咱走吧!”

      姜云木然地嚼着饼,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再次响起:“…便再也忘不了。”他慌忙闭了眼,面上一阵青红,趴在桌上久久缓不过神。

      要命了,真要命。

      午时不到,三人便商讨着下一步的开仓和筹粮事宜,如今确实得了大户们的允诺,可这钱粮如何运转,又如何安排到每户的头上,那可是个大问题。

      譬如支摊施粥,这本不难,无论官府还是寺庙,都有这么个循例。但也不能只干这一样吧?喝也喝不饱,没得弄出些鸡飞狗跳的事来,落了大户们的口实。

      又如放粮改贷,每家都一样吗?那有些人家是真揭不开锅,有些则是假一穷二白,这可怎么分得清?再者放又要放多久?万一有人囤积倒卖怎么办?聊到后面全是棘手的事,这三两下里,姜云倒有些认同那日欧昌的诘问之语了。

      吴县丞瞧着那一列列密密麻麻的问题,不禁摇头:“这也无怪乎那些宗亲们不愿讨这个嫌,纯属吃亏不讨好,空惹一身债。”

      谭云山闻言,立刻皱了眉:“眼下的窟窿若是不补,非要等死到临头再喊救命?到时候可没什么宗亲大户,大家都是要饭的,谁能救得了谁?如今都到了这份上,你也不要总帮着那些个为富不仁之人说话了!”

      吴寥却道:“因循旧例并不总是错的,大人。”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知县那语气意味深长,“眼下饿肚子的不是你,你自是有你的门路,当然愿意因循旧例。”

      县丞却垂了眸,摸了摸椅子扶手上那个瘸了的角,笑言:“若只是这里瘸了个洞,补上便是,若是不碍事,补也不消补的。更别说要扔了它去砍倒一棵千年老树,只为做把新椅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聂君?”

      主簿修炼未果,只得讷讷挠头,连连暗叹,刚刚饿得头晕眼花看到二人一派祥和之景,那果然都是幻觉,幻觉。

      谭云山冷笑一声:“那千年的树也有虫蛀,我却不信,我不砍,那树便不倒了?为官者以百姓之生计为己任。若是怕百姓、惧宗亲就怠于职权,那这官,岂非人人都做得?栓条狗都会!”

      县丞面不改色:“大人,每年总是要死人的,原本还能过下去,就得过且过了,若是都先开了义仓,招揽了大户,日后再出这档子事又要如何?若被反噬又当如何?有些人,他知道你怕他死、怕他闹,如此,他便等着,伸着手要着,你不给他,他就用死来跟你拼命,又要如何?”

      谭云山眼中顿时如寒冰之窖:“难道人人生来都是这般无耻之徒?你有没有问问,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谁叫他们没了田产没了粮食呢?”

      谭知县果然善于用疾言厉色之态令人就范。只见县丞呼吸一顿,长叹一声,只好负手而立,谭吴二人相背无言。

      年轻的主簿终于寻了个空,好言相劝道:“没法子,依下官浅见,做这些事情考虑周全兴许好些。二位大人眼下各有顾虑,也并非都是相抵之见。咱们还没开始,莫要伤了和气,要紧的是后头如何派发缓贷顺当。”

      县丞望着窗外,半晌才回头:“眼下已是覆水难收,多说无益,是我多嘴了。只盼咱们能把这事做顺当了便是,还望大人多多指教吧!”

      如今雨也求了,戏也唱了,万万没有偃旗息鼓的道理,提前开仓分粮已是板上钉钉。

      不过万事开头难,得先想法子取取经才能确保不出岔子。譬如支摊施粥、屯粮放粮这种细活儿,就须到来无寺这种天天放斋的地方去看看,或者再远些,去扬州泰州等地瞧瞧人家怎么做,再想办法多找路子把事儿办下来。

      而姜云年轻,又是官府的主簿,带着公文,做这些查访之事,是最恰当不过了。谭云山捶着自己的腰:“上半年去了趟通州,想看看那边的海货怎么存的,结果叫海风吹得害了风湿,这一年半载的是跑不动了!”

      吴寥又恢复了上午那般语气:“大人真是咱龙川的父母官,我就没见着哪个知县巴巴儿的跑那么远去,就只为看一眼江水支流和海螃蟹。”

      谭云山的嘴角勾起,“如今这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我若不去,又能指望谁去得?”言语间一丝无奈一丝轻蔑。

      吴寥心知他在挤兑自己,也不生气,一抱拳:“大人英明,民事无大小,凡事须得自己亲历亲为,才敢把心放肚子里,我等乡野村夫既不懂那水文,也不懂那贮藏运输,万事还需仰仗大人给咱掌掌眼。”

      又冲姜云一笑:“聂君,可得好好学着些,全国怕是只有咱龙川才有这么现教现学的!”

      姜云连连称是。

      回想谭吴二人早晨拿自己插科打诨,当时他还纳闷,二人竟这样要好?还以为自己的那么些揣度和道听途说都是假的,没成想一到下午便是风云变幻。

      心下叹道:“小姜啊小姜,你何时才能变成老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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