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川旧事（基层牛马日常）》辣椒饺子没辣椒

3、姜生看戏

　　姜云犹记得那日县衙议事的场景。本以为龙川区区四千户，没多少宗亲主事，但没想到人一来齐，竟坐了个满堂。

　　未等谭知县开口，大家便直奔主题，争执是否要这么早就自救，是否要如往年一样贷钱度日寅吃卯粮。

　　这场始于去年春分的旱灾，在当并没有闹出什么流民起事的大动静，源于年底朝廷急发了一道赋税孳息减半的圣旨并向各重灾区拨款放粮。然今年以来，这旱情似乎并未缓解，其余各地的情况也不知如何，朝廷旨意模棱两可，各路对策朝令夕改，不知要协调到什么时候。那么是“等”还是“动”，就不是是非曲直的问题了。

　　说等也是等得，不过百姓遭点罪；说动也可动，得自己想办法，可若是县里自己先筹了粮缓了贷，吃亏的就是这些大户。

　　一时间，人声鼎沸，姜云只觉得天灵盖快要同屋顶一起被掀翻了。

　　忽而，两户在田产上有过节的人家不知怎的动起了手，衙役同几个拉偏架的又把自己折了进去，索性打了个尘土飞扬。姜云到底气盛，眼见那堂口的匾仿佛都要被震下来，谭知县的惊堂木也拍断了角，抡着算盘便要自己上。

　　只听门口遥遥传来一声轻呵：“叔伯们有话好说！”

　　一抬眼，那蓝衣束腰的男子却是姗姗来迟的北冀伯刘兆柏。

　　姜云瞧他身后还跟了几个人，也是身强体壮的。虽然他两个瞧着差不多瘦，可刘兆柏早年从戎，单是往那一站，便是一副挺拔威仪之姿。

　　他稍稍往边侧了身，便将姜云挤到了暗处，旋即身后那几个练家子便入厅隔开了众人，形成了几块只能隔空啐唾沫的碎片阵地，几经攘动，原本不知猫在哪个角落里的谭云山便恰恰站上了堂前的空处。

　　于是入职不过数日的主簿便有幸第一次瞻仰了知县大人带头有辱斯文，只见他朝地上狠狠掼下几个不知哪来的酒坛子，“混账王八”“狗甚娘甚”不绝如缕，堂内酒香四溢，众人这才真的静了。

　　姜云瘫坐在椅子上，擦了擦鼻子上的灰，一旁的谭云山嘶哑着嗓子：“历来乡亲们借的钱都要填上一年的窟窿，若是收成不错的交了税，还了钱，续了租，余下的自己吃饱，周而复始尚可融通。但现在旱情连年，去年的钱怕是都要还不上，有甚者还要借钱买粮交公，眼下不比早些年收成好内帑足的时候，银子票子动动手都是，坐吃也不怕山空；如今内库空虚，朝廷抽不上税，咱们县里缺员缺的厉害，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你愿贷，他愿饿死；你若真要他饿死，他可跟你拼命。”

　　见在座的人都意味不明的盯着自己，谭云山抹了把脸，语气带了些苦口婆心：“今日我请诸位来，却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一小吏虽无厚禄但尚可度日，可咱乡亲们都是靠天吃饭的，如今天不遂人愿，硬要发这个灾，咱们当真能坐视不管？”

　　姜云悄悄打量，却见那堂下悠然品茶的有，满脸不屑的有，眼观六路的有，愤懑不平的也有，各有各的打算。

　　不一会儿，有人凉凉道：“我倒是不信，天要是塌下来，朝廷当真不管？非得咱们这些人去顶？”

　　此刻，刘兆柏却接道：“我听闻河东有的县饿死了几千人，福建全县第一季颗粒无收，现下第二季也多半抽不出穗，这都八月了，绝收二季是迟早的事。官家心忧如焚，已急拨粮过去，哪怕如此还是有人做了流寇，所幸捉拿及时。而现在其余各路亦有更严重的旱灾蝗患，这灾情还不知要持续到何时，咱们虽不算顶严重的，但放任不管的话只会恶化，若一个不好全国都遭了殃，朝廷又应付不来，按下葫芦浮起瓢，那咱们的事情可就难办了。”

　　北冀伯说府毕竟有自己的门路，刘兆柏的话当然不是危言耸听。

　　不一会，便听有人嘀咕道：“我家一佃户的租子拖了数月，我已是亲自上门收了，家里□□口人，一天就吃那一瓦锅子的稀的，说起来还是我出五服的表舅，我又如何狠得下心收？唉。”

　　这一个来回下，人群中便有人开始嗡嗡讨论开了。

　　又有人道：“那也不能说剜咱们的肉去填一个县的肚子啊！谁家没个百口子人要养活？”

　　姜云内心冷笑，这些天他没闲着，不是在衙里核对田产册薄，就是在外面跑。

　　这些宗亲大户，在外一个个的营生干的是花活百出，缓一年贷，放点粮，仿佛剜心之痛。来之前他还不晓得，此时刘兆柏一说，他才明白为何谭云山如此着急，一个县饿死上千人，那一路可就是数以万计的人命了，这还是七八月隐而不发的消息，往后天冷了死的更多，若是全国百姓都知道没饭吃了，那还不得翻天了去？

　　正这么想着，就听一人缓缓道：“大伙的日子要过得长久，不能只顾自个儿，粮也好钱也罢，对在座的而言并不是甚大事，否则今日便不会有咱坐着说话的地方。福建河东等地灾情严峻，上头兴许真无暇顾及咱们，咱也不能直挺挺的等着，我认为北冀伯说的在理。”

　　姜云心道可算是有人睁眼说实话了。循声而看，此人生的圆脸白皮，细眉细眼，倒像个老儒生，只听他继续慢条斯理，好似不痛不痒：“但此事非同小可，怎么缓，缓到什么程度，都是要锱铢必较的，毕竟这一回善人当了，保不齐是要当到底的，更别说那起子不领情的人嫌咱晃了眼。”

　　这最后一句话仿佛意有所指，却是点醒了一些人。只见那人旁边的男子嘴比脑子还快：“就是，难道这灾情还没咱们这来，我就上赶着去给人送吃送喝？那人家不把咱当冤大头？”

　　“冤大头倒也罢了，就怕不领情！前几日来无寺的斋饭少了一向都有的豆腐，那些个每日白吃白喝的老泼皮还要打那何苦和尚呢！怎么着，我穷我有理啊？你怎么不叫庙里给你杀猪宰羊？人心不足蛇吞象呐！”

　　大伙又是一阵愤懑不平。乍一听，那圆脸男子端的是不偏不倚的理，可那后面的话一出，状似无意却引得人浮想联翩。姜云心道此人不简单，便多看了那男子几眼，后来才知道他是欧氏的少掌柜。

　　刘兆柏又道：“我知道咱在座的各位自己的日子还是能应付些，但能不能过得下去，可不是咱们说了算的。我既不是偏帮谁，也犯不着为自己说话，事情既要分一个轻重缓急，也要看一个远虑近忧啊。咱们不可只盯着自己家。若要等到火烧眉毛的时候，已是时移事异了。老祖宗为何要说防民甚于防川？民如蝼蚁，说的是他们不仅成群结队，且所到之处皆为巢穴。若真来此地筑巢，届时咱们该如何？”

　　谭云山颔首道：“北冀伯此言不虚。”

　　可有人却不以为意：“咱们知道北冀伯深明大义，可咱不是没饿过肚子的人！都是乡里乡亲，相帮不就是看个情分本分吗？但我却也是怕啊！怕要是还没等到大家伙儿救命，有人却借此煽风点火鼓动民心，那咱才叫一个里外不是人。什么是人心不古，什么是百善一朝毁？谁又知道咱这回的菩萨当了，是不是埋了自己给人当踏脚石？”

　　只见坐那欧昌后面的中年男子阴阳怪气道：“就是，好好儿的，往年咱也不是没病没灾没死过人，怎得今年就偏要稀奇古怪的撺掇这起子事儿？真有这么严重？莫不是有人要想寻个由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您说是不是啊，知县大人？”

　　此话一出，大伙又是一阵轰然，那窃窃私语久久不绝，只把眼珠子往知县大人身上瞟。

　　而谭云山此刻却置若罔闻，但绷直的嘴角却暴露了他的不快，只见他缓缓站了起来，抬手理了理袖子。

　　姜云一瞧周围却是没什么可抡的了，就在他以为自家大人不抡酒坛要抡人时，大人却一笑：“这话说的有趣儿！来龙川数载，我也很好奇，什么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那正好，眼下并非太平的时候。咱们就等，等到这饿殍遍地，消息传不出去也进不来的时候，就这么龟缩着，等那流民四起围将上来的时候。好叫那见不得的勾当见了天日，也让咱大伙开开眼，如何？”

　　他的语气刻意平淡，眼神逡巡全场时却带着凌厉，话里浓浓的火药味偏偏点燃了将将压下去的火星子。

　　眼看气氛不对，刘兆柏忙站起来打圆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咱们今儿是说救灾，怎得偏要来说这些埋汰人的气话？”

　　又道：“眼下咱不就是担心灾情控制不住流民四起，自己县里再饿刹些个人，贼子们若是绿了眼，同那流寇里应外合的不就殃及咱们自己个儿吗？届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用吗？”

　　又听谭云山接着道：“当年黄巾者数百万，最后是什么结果？咱都是靠祖宗庇荫的，不如去和祖宗打个赌，这场灾祸究竟避不避得过？若是酿成大祸，究竟是怨天还是怨自己？”

　　他这一席话，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众人面上。

　　姜云年轻，正是心系天地生民的时候，直觉得这肺腑之言硬是敲击着自己的心房，激动的面色发红。

　　而人群中的刘兆柏却垂了面，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话已要说到这个份上了吗？一外人抬出来祖宗毒誓，若是年轻人，眼皮子浅许是不以为意，但年长者却是会觉得被辱了先祖的。

　　果不其然，原先的阴阳怪气直接变成了愤懑怨怼。

　　“谭知县这话怎么说的！”一老者怒道，站起来便要理论，其他人亦是一阵附和，“就是”“什么东西”“轮得着你来说嘴”不绝如缕。

　　只听“咔哒”一声脆响——却是那欧昌搁下了茶杯，那茶杯磕在桌面，极响，却没有破。

　　只见他站起来，缓缓作了个揖，似笑非笑道：“大人心系天下，明察秋毫，百姓有您这样的父母官，甚幸！”

　　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只是路过谭云山身旁时，稍稍驻足又点头示意。

　　姜云离得近，将将能瞧见欧昌的嘴唇翕动，好似又说了些什么。

　　刘兆柏在另一边却看了个清楚：“屈才了。”欧昌说。

　　欧昌一走，各族的人也陆陆续续的走了，刘兆柏也在其中。如此一番唇枪舌战折腾下来，好似也没个结果，姜云的脑子里不由地想起在刘府时刘兆柏的那句“做一件事情是不容易的”，他这才明白，竟是这么个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