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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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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漂浮着,漂浮着,穿过灰暗地带,带来密密麻麻的痛感。
虞幽幽觉得自己此时应当是感觉不到痛的,毕竟,这里是自己的精神之海,但阴暗似乎无处不在,仿佛黏在了她的身上,就像被什么随处可见的东西注视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吐出来,但精神体没有嘴,所以这只能是个念头。
意识只有偶尔才能出来,具体表现在精神体上,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她总是记得自己在和一个东西战斗,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其实是在睡觉,睡在维尔德的宿舍里,等待天亮。
或许不一会儿就会醒了,虞幽幽看向自己的手,那里散发着精神体的白光,与周遭的黑暗相比,十分微弱。
她依稀记得自己的精神之海不是这样的景象,但原本又应该是如何呢……她想不起来了。
该睡了。
闪过这个念头,精神体缓缓消散,就要像往常一样沉睡,却突然被打断了。
白光在前方亮起,一开始只是一个小点,然后越来越大,渐渐包裹住了虞幽幽,如果光有形状,那它一定是一双大手,它是这样的温柔,给人带来暖暖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到心口。
它像有意识一般,慢慢扩散,撑起黑暗,保护女孩微弱的心火。
虞幽幽整个人放松下来,身上不再是阴冷的感觉,她也不再去思考外面的事,思维仿佛就此停住了。
“要是有人陪我说说话,那便好了。”
这念头刚一出来,白光就化作俩两股,最亮的两股,慢慢地凝聚成人形。
两人一高一矮,没有眼睛,只是两个模糊的人影罢了,但虞幽幽觉得,他们一定在温柔地看着自己。
“幽幽,好久不见……”,精神波动从其中一道传来,虞幽幽能通过这种方式听到他们的声音,是一个十分柔和的女声,有些熟悉。
“你还好吗?”她伸出虚幻的手掌,摸了摸女孩的头。
这次的声音,有些颤抖。
到底是谁呢?
虞幽幽陷入迷茫,那个身影在抚摸了她的头之后,又缓缓摸上她的脸,最后牵住了女孩的小手。
精神体和白光不由自主地相互吸引,仿佛它们本就出自同源一般。悲伤和酸涩的情绪慢慢传导给她,如果精神体有眼睛,此时应当是哭了。
悲伤里夹杂着欣喜和小心翼翼,这种强烈的情感轻易地穿透了虞幽幽的记忆,带来共鸣,牵引着她。她想起来了,她想开口,叫出那个已经被记忆尘封了太久的称呼——
“妈妈。”
虞家是个十分庞大的家族,有旧贵族底蕴,当然,随之流传的,还有数不清的陋习和腐朽的家庭制度。
虞家是飞月阁的创始人之一,那时的阁主还不是聂无双,那是一位同样拥有通灵凤凰灵态的,同样是幽冥界的位面之主的虞姓男人——通灵火凤每一次重生,都是不同的人。
这位姓虞的祖先和人类相爱了,留下了虞氏一脉,但一个世界,不可能有两只火凤,所以虞家没有传承这样强大的灵态,反而更多地是幽冥界生物。
但即便是这样,也比单纯的灵临师强太多了。
虞幽幽是嫡系里最小的孩子,生来残缺,灵态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们说这是罕见的灵态沉寂,比后天觉醒的灵态好不了多少,如果没有特殊际遇,这辈子连修炼都不可能,一眼就能望到头。
如果生在平常人家并无大问题,可惜,父母均是族中天之骄子,生下的孩子竟是天残。
这份残缺并不止表现在灵态上,自虞幽幽有意识起,她便无法发声,似乎声带同那残缺的灵态一起,从她身体里消失了。
她沉默地看着一切,一切关心,一切嘲讽,她不是对暗地里的东西一窍不通,她从很小就知道,家族太大了,而资源和飞月阁的位置,只有寥寥,所以无人不在争着,权利、金钱、力量、资源……尤其是失去了祖先庇护后,虞家在飞月阁的地位,早已不如当年,这样的暗流涌动,更加随处可见。
这残缺的身体便是最好的发泄口。
很多时候虞幽幽都在想,虞家人体内,到底是人性多一些,还是幽冥生物的侵略性多一些。
没有结果。
深渊出现后,虞家人也随着飞月阁众灵临师,暗地里和深渊生物持续斗争了很多年,他们是最早的抗争者,包括虞幽幽的父母这一代——她的父亲母亲,疲于族内的斗争,迫于肩上的责任,在生下她后就上了战场。
虞幽幽曾不止一次地怪过他们,将自己一人留在这肮脏的污泥中,但转念一想,她的人生本就应该陷在泥里,连自己都厌弃的身体,不值得被任何人拯救。
但听见父母战死的消息,听见受庇护的族人毫无芥蒂地在她面前讨论瓜分财产,她还是努力张了张嘴,喉咙里吐出几个刺耳的音节。
看,她还是能发声的,只是再多次深夜里的练习,都没有作用罢了。
命运落下的巨锤比那些人打在她身上的拳头都还要痛百倍千倍。
不自量力。
那一天晚上,她在梦里看见血染红雪地,他被人牵着手,离父母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看见从战场上归来的老将军,一把漆黑的刀背在身后,一身戾气未消,沉默地收拾着父母的遗物。
她惊醒,就在一墙之隔,她同样听见了觥筹交错的声音,对了,这是家族宴会,为了庆祝人类来之不易的胜利。
她突然觉得有些累了,除了那个背影外,她想了许久也记不起来父母的面容,包括名字。
她再也没有睡着,记忆翻来覆去,也只想起来某一天,她从别人扭曲的言语中听到的,因为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幽”字,所以她便叫虞幽幽。
她关上卧室房门,将一切无关与有关都隔绝在外。
第二天她便被带去了教堂,父母永远埋在了千万里外的战场上,这份祷告是虞家人能给的、为数不多的体面。
她被大伯留了下来,带到了后堂。
大伯在很久以前就去做了教堂的神父,和虞家人的关系十分冷淡,只有礼拜时才能看见他。
他望向虞幽幽,摸了摸她的头,和家族里的人不同,这份温暖通过他的大手传来,虞幽幽看着他慈祥的脸,神父的慈爱发自内心。
无论他们面对的是哪种人。
他告诉她,母亲的灵态是罕见的辅助系,家族从没出过辅助系,因为卓越的幽冥生物血脉,他的父母天生就应该活在战场上,死,也只能在战场上。
这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他神色复杂地将一枚戒指交给她,是空间储物器。
她将精神力沉入,只看到一团小小的白光。
“神祠卷轴。”
他看着女孩微微睁大的眼,叹了口气:“虞家最好的资源,就是它了。”
神祠卷轴,是创始人留给虞家的珍贵之物,吸收卷轴不会有风险,卷轴所提供的,一定是最符合吸收者的神祠技能,即虽然是一个技能,却有相生相伴的两个技能效果。
虞幽幽长了张嘴,神父看着女孩的眼神,似乎是知道她要表达什么。
“这是你的父母,”他顿了顿,“用生命换来的。”
女孩骤然捏紧手中的戒指,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她只是有些,茫然无措。
这显然不是一个六岁孩子所能承受的信息量。
大伯又跟她说了什么,但虞幽幽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出教堂后,女孩将自己关在卧室里,整日整夜地看着那枚戒指。
丢下我的人是你们,为我付出生命的也是你们……那我该恨的人是谁呢?
是我自己吗……?
思绪纷乱,她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在心里对自己说话,那一团模糊的灵态被释放出,轻轻落在女孩的肩膀上。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小小的身体却因为太久没有进食而直接倒了下去。
没有注意到的是,手上的戒指闪着微弱的白光,一瞬间没入了女孩的眉心。
再醒来的时候,是虞家的病房,女孩只觉得精力充沛,心念一动,精神之海中,灵态模糊的影子一分为二,一黑一白,幻化出两只幽灵模样,而白幽灵的第一个技能的位置,竟然已经开始闪着光。
灵态,黑白幽灵,觉醒。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精神力探入那枚戒指,里面空空如也。
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的天残的灵态被补全,神祠卷轴也融合了。
或许是因为融合了卷轴的原因,她的听觉更加灵敏,她听见病房外的有个苍老的声音,“我要带她走……”
另一个声音说:“带她去哪?你明知道她觉醒了,是家族的希望,她必须留下来。”
“长老会已经同意了。”虞天强硬地打断了对面人的话,不愿再多说,挂断通讯,径直推开了病房门。
他走到幽幽的面前,素未谋面的祖孙俩大眼对小眼,虞天依旧是那一副沉色,虞幽幽也没有开口。
她在回味她做的梦,梦里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循循教导着她如何吸收卷轴,如何发挥神祠卷轴最大的力量,她沉浸其中,直到吸收完成,那女声也听不见了。
不是白幽灵选择了神祠卷轴,而是卷轴选择了白幽灵。
吸收过程十分顺利,那个声音告诉她,白幽灵灵态很特殊,只有一个技能,所以第一技能尤为重要,剩下的所有技能都只会加强第一技能的力量。
“你的灵态也是白幽灵?”
“恩。”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没有说出口,只问:“我们还能再见吗?”
“或许吧。”那人的声音黯淡了下去,好像又笑了笑。
“你以后跟我走。”虞天的语气带着几分生硬和不容置疑,显然这位骁勇善战的老将没有和小女孩相处的经验。
被打断了思绪,虞幽幽有些烦闷,但她也同时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刚要紧皱的眉又分开,女孩对虞天讨好般地笑了笑。
这点小表情没能瞒过虞天,将军高大的身影轻轻坐在病床边,眉眼稍稍柔了下来,他盯着女孩毫无笑意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轻抚她的头,“我是你爷爷,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他想起刚听到的,那些族人淬了毒的言语,愧疚道:
“抱歉。”
虞幽幽怔了怔,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但还是放松了下来。
“我是来带你走的。”
“再等你休息一天吧,我们明天就走,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带的……”
虞幽幽拉住虞天的衣角,张开嘴,急得想要说话,但她一瞬间想起来,自己发不了声,她正要缩回手,却听见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吐出。
“不用……”
虞幽幽猛地抬起头,那声音沙哑,完全没有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的清脆和天真无邪,但对于虞幽幽来说,如获至宝。
可以说话了?
她看向虞天,生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又一层梦境,她紧紧抓着那个衣角,鼓起勇气再一次张开嘴:“可以、现在、就走吗?”
不似方才,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语气也断断续续地,那双大眼睛里竟有泪光。
“可以,现在就走吗?”
终于连贯下来,她又问了一遍,语气近乎恳求。
终于要离开了,终于——
虞幽幽只觉得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逃离这个泥泞的家族,她眼前闪过明里暗里勾心斗角的兄弟姐妹的嘴脸,闪过自出生以来独自凝望的每一个夜晚,闪过那些恶毒、刻薄的话语……最后才是,昨晚梦里那张朦胧的脸。
几年来压抑的情绪喷涌而出,就像是关不上的水龙头,女孩直接哭了出来,声音十分响亮。
这六年时间里,第一次放声大哭,她像是要把自己身体里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吐露出来。
虞天沉浸在虞幽幽能说话的震惊中,久久没能回神,听见哭声,他心里泛起绵延的心疼,下意识将女孩小小的身体环抱起来,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别扭又轻柔地将女孩抱进怀里,布满伤痕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拍着虞幽幽的脊背,轻声安慰说:“好。”
“我们马上就走。”
病房里很静,将世界的喧闹隔绝在外,唯有女孩逐渐微弱的哭声。
虞幽幽哭着哭着便笑起来,她抬头,眼里的泪光就像星星,似乎下一秒就要跳出来,带着她的思绪飞到天上,和素未谋面的父母重逢。
她应该是恨他们的,但在呼吸到自由空气的那一瞬间,她又释怀了。
想念压过恨意,她应该是感谢他们的,感谢他们将自己带来这世上,让她有机会,展开属于虞幽幽的故事。
泪眼朦胧间,她仿佛看到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争先恐后地飞向高空,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回到群星所在——那个它本就应该在的地方。
然后,肆意散发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