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狗们》岚小羽

2、第02章

　　秦理初次认识她那天，刚结束电话会议，外面突然下起大暴雨。

　　天际的乱风卷着雨团回旋，扑啦啦的雨点不断打在玻璃幕墙上，脚下是伦敦城迷离的灯光，金丝雀码头两岸的光带犹如流动的光雾河，像赛博朋克电影里不切实际的霓虹幻梦。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惟有漆黑的夜雨与他相伴。

　　记得李嘉栋的办公位有一把伞，他便顺着雷光前去，在一个5英寸相框的照片里，见到了她。

　　拍摄者大概是偷拍，自下方抓到了惊艳瞬间。

　　照片中的少女侧坐在清晨海岛的焦岩上，黑丝绒般的长发在风中漂浮，鼓起的白衬衣仿佛下一刻会长出柔软的透明羽翼。

　　她唇色极淡，淡到几乎没有血色，朦胧杏眼宛如春涧弥漫的雾岚，显得那么纤细、柔软，是湛蓝天空下纯净洁白的茉莉花瓣。

　　说来可笑，年近三十，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一张照片面前被击得溃不成军，激发血脉当中隐藏的凶性。

　　他一眼无法自拔，在雷雨交加中，嘶吼着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洗礼。

　　斑斓的水迹在玻璃上缓缓流淌，生命的温暖河流与窗外无情倾泻的冷雨交织滑落，犹如他空旷无望的人生，一如伦敦的天空那么灰暗。

　　阴冷孤寂是本色，偶尔一缕温暖，足以照亮他的世界。

　　他可耻地偷走了照片，私藏钱夹，随身携带。

　　后面才知道她叫章雪，是李嘉栋弟弟的未婚妻，按照约定，等女孩年满20，就得嫁给他弟弟。

　　他这一辈子注定给不了任何人幸福，但他愿意见证她的幸福。

　　他会亲自参加她的婚礼，为她送嫁，并献上一份最深的祝福。

　　世界上哪里有许多巧合呢，不过是用心努力罢了。

　　祝你幸福啊，小雪。

　　他的表情愈发柔和，眼如蜜滴，只是捡珠子的女孩对此一无所知。

　　108颗珠子，章雪捡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捡完最后一颗，以为完事了，结果上方轻飘飘飞来一句，“带回去，帮我重新串好。”

　　秦理一伸手，立刻有人递来一个巴掌大小的黑绒面绣金八卦的袋子。

　　她去接袋子，袋子倏地提高避开，绕了半圈回到原位。

　　黑大衣、黑西装，外加黑袋子，层次分明的黑作衬景，手部在视觉里便无限放大。

　　白皙修长的手，似上等和田白玉，又好像春天剥壳的新笋，樱粉色的指尖修剪得干净齐整，仔细看可以看见浅白新月。

　　除此以外，章雪才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银色戒指，圆形的戒面嵌着Z造型的缩写字体，多少带点清冷禁锢的意味，看上去更吸引人了。

　　比她画过的任何一双手都要漂亮，章雪不禁产生一股创作冲动，想画下它此刻的模样。

　　他的手指相当灵活，两根樱粉指尖挑开黑绒袋子，长指略微摩挲一圈袋口，才探入其中，袋身变作鼓囊囊水滴形状，另一指压着毛衣边角，袋口在毛衣下方敞开接珠，倾斜的边角犹如决口的湖渠，珠子似潮水自指尖分流，悉数落入袋内。

　　干净利落拉起抽绳，系好口袋，最后送到她手上，她才惊觉自己目瞪口呆盯着他的手，看了许久。

　　章雪说不清为什么头晕加剧，还有点干渴，想喝水，可能刚才捡珠子太久了吧。

　　“您……”，开口第一声，嗓子干得有点哑，章雪润了润才说：“您放心，我一定串好，原样奉还。”

　　他大概很喜欢笑，冲着她又笑了，“留个联系方式吧，串好了送回来。”

　　章雪自无不可，立刻掏出一支小巧可爱的翻盖手机，机身上贴着一枚眼睛鼓涨的粉白色Hello Kitty贴纸，萌态十足。

　　她翻开手机盖，准备记录他的电话。

　　秦理略微诧异，章家家境不差，怎么没给她配新款智能机呢？

　　“你们小朋友不是喜欢智能机吗？”秦理佯装好奇。

　　声音似乎在空气中悬浮了一会儿，方才听到回复。

　　章雪闷闷说道：“姑妈怕耽误学习，不让买。”

　　既然家中长辈不让，那就没啥好说了，两人互相留下电话，章雪主动报了姓名，对面没报，于是问怎么称呼？

　　秦理不语，下一刻，她手机接到一条短信，是他手机号码发来，写着简简单单两个字“秦理”。

　　章雪来不及研究他的名字，他继续问：“哪个包厢？小朋友一会可以带着朋友，到我那边玩。”

　　含情目熠熠有星光，盈盈点点，化作漫天碎钻。

　　章雪默念一百遍，人家的眼睛看狗都深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稳住心神，她连忙婉拒，“我马上回家了。”

　　秦理倒也不勉强，他点点头，立刻有服务人员上前引路，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往前走。

　　章雪不愿与他们同行，站立不动，等人经过。

　　王经理缀在队伍末尾，心中忐忑，刚才的事，要是被小李总知道，以他的醋劲，九条命不够赔。他不懂秦爷几个意思，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回头叮嘱在场员工，权当自个眼睛瞎了，啥也没看见。

　　他像条鱼似地游到章雪身边，做贼般小心，声音压得极低，“雪小姐是来找小李总吗？今晚大李总也在，开了包间，您要过去看看吗？”

　　“不是。”章雪极快否认，“不用告诉他我来了，我是来同学聚会，一会儿回家。”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王经理小心翼翼观望章雪的神色，补了一句，“秦爷是大李总的贵客，帝都那边来的大人物，玩个几天就走，今晚的局就是为他攒的。”

　　章雪不懂娱乐场的风月试探，哪里晓得王经理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哦了一声没下文。

　　王经理放下心来，不再言语，跟着前边队伍走了一段，发现不太对，雪小姐怎么还跟在他旁边呢？

　　“雪小姐，您哪个包厢呢？我送您过去。”王经理低声赔小心，不敢语惊贵客，能把她赶紧带走是最好。

　　章雪一路数着包厢门牌，数到95号包厢，应声说道：“快了，我是96号包厢。”

　　队伍突然停下，王经理哑火，前方已经到尽头，包厢门上明晃晃写着96号至尊皇廷。

　　“小朋友怎么一直跟着我？”秦理言笑晏晏，自人群中侧首望来，是松柏立山岗，清风朗月照大江。

　　王经理只想抚额。

　　章雪赧然，局促到不敢看他，于是半低着头说：“我没有跟着你，我们同学聚会在96。”

　　服务生推开两扇隔音大门，瞬间音乐浪涌，镭射灯光在空中划出铺天匝地光轨，高声笑谈夹杂其中。

　　“……读那么多书干嘛，满大街都是高学历，学历会越来越贬值。等着留学成标配的时候，月入3千不是梦啊。”
　　“哈哈哈，大李总说得对，稳定的社会需要普通阶层，这些是可再生资源。普通人越多，工作时间越长，社会越稳定。”
　　“哎呀，你们说得都是些什么呀，听起来怪缺德，我一点听不懂。”
　　“哈哈哈，小鬼头抗议了，来，点歌，哥哥陪你唱歌。”
　　“哦豁，有请大李总一展歌喉……”

　　房间内的俊男美女，或是背对着门口，或是侧坐着，章雪借由走廊的灯光，勉强辨认出坐在里面的人。

　　李家的年轻一辈悉数在场，特别是某个窝在沙发里的人，桀骜不驯的气场和嚣张的半扎狼尾发使得他在众人中格外显眼。

　　尽管只能看到翘着二郎腿喝酒的模糊身影，但章雪一眼便认出，那正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西装小礼裙，什么同学聚会，不过是又一次随心所欲的羞辱。

　　她的衣服很不合适这个场合。

　　这一刻，章雪终于明白了李佳莹的真正用意。

　　她不想丢脸，尤其是贵客面前。

　　96号包厢，妖魔鬼怪的洞窟罢了！

　　“小朋友去哪里呢？”见她仿佛冻住似的，秦理款款走来。

　　“我……抱歉，记错包厢号了。”

　　章雪心慌，转身想逃，但肩膀一紧，被人紧紧搂住。

　　“小雪怎么来啦？”

　　熟悉的香气随之飘来，是绽放在夜色里的墨兰，木质的温暖兼顾刺激的香料，令人无法抗拒诱惑，妖娆的味道浸入骨髓。

　　章雪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想甩开，然而被搂得更紧了，土气红毛衣与金墨绿缎面礼裙磨出轻微沙沙声。

　　“佳莹姐姐喊我来同学聚会。”章雪小声说道。

　　章柳顿时了然，妹妹怕是又被李佳颖耍了。

　　有些坑明知是坑也得往里跳，仰人鼻息赚钱是这样的咯。

　　“小朋友不介绍一下？”秦理的声音温和有礼，嘴里说着“介绍”，含情眼却不经意在章雪身上徘徊，欲去还休。

　　章柳星眸轻扫，此人排场尽收眼底，她往前半步，巧妙地将章雪挡在身后，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单边波浪长发勾到耳后，慢悠悠地伸出手。

　　“是秦先生吗？您好，我是章柳，小雪的姐姐。听说今天贵客光临，我特意过来打个招呼，想必就是您啦。小孩子不懂事，不会喊人，您可不要见怪哦。”

　　玉手青葱，纤纤羊脂，再配猫眼绿的水晶美甲，当真是惊艳众人的目光。

　　谁知，秦理仅是笑笑，并未回应。

　　一个开心爽朗的声音响起，“秦哥，怎么不进来聊？哈哈哈，都等着您呢。”

　　李嘉栋第三眼才瞧见藏在章柳背后的章雪，面露惊喜，“哟，小雪也来了？稀客啊。”

　　“我们家小雪快做你们家媳妇了，总得学着应酬，见见场面，不然会吃大亏哦。”章柳借势收回手，掩嘴轻笑，却意有所指，然而在场的男人们根本听不懂其中的奥妙，倒是收获了李佳莹的嗤笑声。

　　李佳莹稳坐厅内，斜倚沙发，听着外间的闲谈，嗤笑不语。

　　忽然，一阵风经过面前，她定睛一看，旁边位置空了，原先坐的那个人已经跑外面去，她忍不住暗暗翻个白眼。

　　“龙城是我们李家的院子，谁敢在院子里胡说什么？有我在，小雪不需要学什么应酬。”

　　秦理侧过头，斜眼一瞥，注意到一个半扎狼尾发的青年站在门口，双脚岔开。

　　那人身高低他半头，长相十分具有攻击性，凌厉的五官像把刮骨刀。

　　规矩的衬衣马甲非要穿得不正经，领口扣子解开三两粒，金链环绕，锁骨若隐若现。

　　黑色的衬衣袖子被挽至胳膊肘以上，充斥着江湖气息的五爪龙刺青探出些许锋芒，合身马甲显出劲瘦有型的蜂腰。

　　显然是个不喜欢被束缚的人，为了今晚的见面，衬衣西裤已是他的极限。

　　秦理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眼眸半垂。

　　“小雪过来。”李玉龙朝章雪招手。

　　章柳轻推章雪一把，她还未准备好就被李玉龙紧紧擒住。

　　锋利的眉眼是那么张狂，但是冲着她笑的时候，又是那么痞邪，他说：“躲那么多天，终于肯见我了？”

　　不等章雪反应，他径自捧着淡粉双颊，头低了下去。

　　鼻息间弥漫着微妙的香氛，由微醺的酒精与辛辣的烟草交织而成，是温暖潮湿的半熟运动，是午后微光透出的隐约疲惫，是低腰牛仔裤和八块腹肌，是澎湃的阳刚和痞坏的冲劲，是滚烫的汗水与鲜活的魔鬼语言，是一种很容易俘获女孩的味道。

　　但一切与气味无关，是人的因素。

　　章雪想躲开，无奈他太有劲儿，她违拗不得，只得承了，像之前无数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时刻那样。

　　李玉龙狂放又缠绵，李嘉栋无奈笑叹，望向秦理，“秦哥，咱们进去吧，小俩口还有好一阵呢。”

　　还好李玉龙记得这什么地方，放开了章雪。

　　秦理发现，章雪的唇色变了，不是淡到没血色，而是艳，极艳，像一朵雨后绽放的大马士革玫瑰，娇艳欲滴。

　　晶莹剔透的露水自花间滚落，某种原始的神秘魅力令人心荡神驰。

　　秦理不得不承认，现实和预想存在巨大差距，小丫头天生有股子惹男人的本事，他发现自己竟然生气了，前所未有地不快，这种情绪就像是一条野狗闯入他的领地，撒尿标记，宣誓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