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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他和她的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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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一路淌血,逃到美国读书,说是丧家犬也不足为过。
十多年来积累的骄傲崩塌,身世秘密被揭穿,从此再也不是众星拱月的李家二太子,而是一个医院清洁工的儿子,姓宋。
围绕在他身上的光环,顷刻消散。
或许,他还得感谢养父母对他感情深厚。
他认亲不归宋家,他们依然送他出国读书,只是隔开一层血缘,很多东西全变了。
是她,亲手把他们之间从“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的承诺,变成了不可能的笑话。
他躺在宿舍里,加州的阳光晒不褪他满身的尸斑。
他懒洋洋地,什么都不想做。
同宿舍的非裔舍友经验丰富,或许怕他某天突然失控,暴起伤人,便多次劝说他去看心理医生。
“明,你的情况太严重了,真应该去看看医生”
“我没有病。”他恹恹埋在枕头下。
“相信我,你现在心碎得就像一辆被撞坏的车,还能推着走,但全坏了,需要维修。我知道你们华裔一般不喜欢看心理医生,但你得记住,这是美国。放松点,这里,除了杀人,没人会在意你做什么。”
舍友父母是当地知名医生,他本人也拥有一定的医学知识,如果被怀疑有攻击倾向,很可能会被强制送精神病院。
劝说多次,最终他不得不应付一次。
就医结果有点出乎意料,他竟然感觉好了不少。
Dr.Brown建议他转移注意力,建立健康的社交关系缓解情绪,比如交一个女朋友。
回国之前,Dr.Brown再次叮嘱他,语气格外严肃,“宋,你的精神状态显示出深层次的情感创伤和压抑的愤怒,虽然我们已经进行了两年多的治疗,但你仍在不断内化痛苦。我建议你尝试向她道歉,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为了重新开启健康的沟通渠道,释放积攒的情绪。这是你真正愈合的必要步骤。之后,我们再继续下一阶段的治疗。”
他彻底放开她,双手插兜,因为努力克制情绪,这使得他看上去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随时可能爆发。
他眼神阴冷,死死盯着章雪,犹如怨灵缠绕她左右,“我是因为救你,才让你知道了血缘的秘密,结果就是我亲手把刀柄递到了你的手里,刀尖对准我自己。”
他很早知道,自己不是李家人。
小学第一次体检,他被验出O型血,而李家全是AB组合类血型。
他又困惑又害怕,还很恐惧,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未来,他的原生世界被血型一整个颠覆。
是佳莹帮他保守了这个秘密。
当时,她大声呵斥采血的医生,威胁投诉他们工作失误,并替换了试管,重新验血,她全程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让他逃离。
她年纪虽小,却出奇地镇定,“哥哥,这是我们的秘密,谁也不告诉。”
佳莹用她那份单纯却炽烈的忠诚,构筑了一份誓言,比任何血缘关系都更可靠。
十二岁盛夏的暑假,他带着两个妹妹爬山,她意外受伤,摔断腿,流了好多血。
他背她下山,找到一家小诊所,医生说伤情太重,需要立刻输血。
他毫不犹豫选择救她,于是,他的血型第二次暴露了。
十二岁时射出的子弹,在他十八岁时精准命中了自己。
她利用他的血,找到了他的亲生父母。
“只为出卖我这件事道个歉,不难吧?”他冷冷逼视,完全忘了医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救过她的命,她却恩将仇报,必须道歉。
章雪吓坏了。
并不是他提到的所谓“道歉”,而是“心理医生”四个字击中。
章雪脑瓜子嗡地一下,瞬间兵荒马乱。
“怎么会……心理医生……”,她结结巴巴重复着这几个字,嘴唇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愈发笨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心急到忘记自己不舒服,委屈也抛诸脑后,脑海里只剩下“心理医生”四个字不停回荡。
原本她下定决心,与宋嘉明再无关系,坚持两不相干的原则,现下彻底溃不成军。
两丸黑水银盛满惊恐不安,直直看向宋嘉明。
他无动于衷,看得分明,她根本不关心道歉,只在意他去看心理医生了。
真讽刺啊……
宋嘉明嗤地一声冷笑,“心理医生怎么了?你怕了?行啊,你可以再站远一点,保护好自己,别靠近我。”
明明是他把她推开,又来讲这种话……
章雪心里乱作一团,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带着几分哽咽,“嘉明哥哥,求你了……可不可以别误会我?你想聊什么,我都有时间。”
这一瞬,她软化得一塌糊涂,放下自尊,试图像以前那样靠近他。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子。
“我说了,别装。”宋嘉明不耐烦推开她,眼神冷漠如刀。
他的拒绝激发了她性格当中的固执,她一意孤行,再次抓住他的袖子,哪怕他再冷漠,她也不会放手。
“我没有装……我……我只是想……不,是希望……我希望能够得到尊重……”
泪水终于溢出了眼眶,顺着春雪般的脸颊滑落,像清露滚过娇蕊,美得纤细,美得令人心颤。
他和李佳莹践踏她的真心,那些曾经为了求得他怜悯谅解而说的痴心话,当时成为整个社交圈的笑柄。
她被嘲笑“桃花癫”,学校里的同学当她有病,避之唯恐不及。
没有人打她、骂她,但集体的冷漠无视,比言语的侮辱更让人难以忍受。
而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姑妈宁可撕破脸,也不肯拱手送出章园。
姑妈想得到尊重,她也想得到尊重。
“你想要尊重?你的尊重重要吗?你他妈让你姑别找我们李家要钱,那就能得到尊重!把这些年投到章园的钱全吐出来,就能得到尊重!一个卖屁股的货,也配尊重?!敢拿假古董羞辱我妈,真是给你们家脸了!”
冰冷的笑容掩不住疯狂的愤怒,他嘶声大吼,让她清醒点,别他妈脑混,“你的脸值他妈几个钱?”
章李两家的积年旧怨太多了,多到不能忽视长辈的因素。
宋嘉明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章雪的心脏,劈头盖脸的辱骂像巴掌来回在她脸上扇,痛到她揪住心口的衣服,才能勉力站住脚。
“稍微给你个好脸,还真以为自己长进了,清醒点,没有章园那堆破烂,谁会娶你?你配吗?还尊重,哈哈哈。本来你要是一直求着我,我多少能哄着你点,可惜,你脑子不清楚,掀了我的摊子。”他笑得眼泪直冒,凑到她面前说:“别看现在李玉龙捧着你,等拿到你家的股份,你觉得他会怎么对你?”
说完,他猛推她一把,“滚吧,离我远点,蠢货。”
再慢一点,他就会被她的眼泪软化,他不允许自己再次软弱。
她本就摇摇欲坠,被他猛推,霎时,她像片落叶,无力向后倒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重重摔在地时,一股力量从背后稳稳托住了她。
“这是在闹什么?”薄怒声自她背后传来。
清冽干净的木质香气,带着一丝丝雪后阳光的暖意扑头而下,章雪扭头,原来是秦理。
他的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但眼神中带着一股压抑着的怒火。
他身后还有邵立行等人,听到动静匆匆跑来的李佳莹王曼曼也看到了这边的动静。
臂弯里的女孩软得不可思议,仿佛一松手就会倒在地上,秦理不敢撒手。
金丝边眼镜背后的冷峻目光扫过宋嘉明,他的声音里透着不屑与冷峻:“动手打女人的男人,是不是没了其他本事。”
他慢条斯理地说,语气虽然平静,但每个字都透着隐隐风雷。
秦理是谁?他可是圈子里尊贵的客人,大家都认识他。
宋嘉明自然也知道他,并不想引起更大的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表情恢复了几分冷静,点点头说道:“秦哥见笑了,我只是教我妹妹讲点规矩,声音大了点。”
秦理冷冷地盯着他,依旧站得笔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语气平静中透着锋芒,“规矩?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如果你的规矩是用拳头巴掌解决问题,那我劝你还是学学别的方式。否则,有一天,你会后悔得连自己都救不了。”
宋嘉明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但他迅速管理好表情,“谢谢秦哥,受教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越过时,他特意停了下来,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道:“有本事,你就再卖我一次。”
话罢,他整了整衣服,旋即离开。
她浑身一颤,听得明白,宋嘉明说的“卖”,指的是他看心理医生的事情。
秦理没听见他讲什么,但察觉到她的僵硬,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我在。”
她没吭声,只向宋嘉明那处望去。
宋嘉明走得风一般利落,没有回头,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李佳莹无不恶意地向她投来一瞥冷厉的目光,随即转了柔和眼神去迎哥哥。
王曼曼则是主动拉住宋嘉明的手,两人一起追着宋嘉明的步子,离开现场。
“秦哥……”,邵立行感到头皮发麻,久闻李家两位真假太子爷跟章家小公主的牵扯,没想到现场这么火爆,他欲言又止,八卦作祟。
“先别说了,”秦理截断他的话,“我带她去休息一下。”
说完,他扶着章雪,慢慢地向一旁走去。
邵立行想跟上去,暗处立刻窜出两三个人,说着一起上厕所,硬生生提起两个胳膊,架走他。
大餐厅空位多,刚到门口,秦理突地感觉臂弯一轻,那小姑娘竟哧溜一下滑了下去。
他心头一紧,立即反应过来,迅速捞起她,把她重新扶稳,她竟像没骨头似地,全身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他身上。
“小雪?小雪。”
他低低叫了两声,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她半晕在他怀里,眼睛还睁着,却丢了魂儿,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了,只是傻愣愣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不知道魂儿乘着小船飘向了哪里。
秦理心中一凛,他知道她的状态极不对劲,便摸摸她的额头,“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依然没有回答,但会转头了,她茫然地看着他,身体像打摆子似地发抖,漫延出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无助。
眉头微皱,他知道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于是,他轻声安抚道:“没有人能伤害你,你很安全,放松点,我要带你去坐下,喝点水,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往餐厅里的沙发区走去。
她像个提线木偶般跟着他走,步伐虚浮,没有自主意识。
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一个服务生主动跑过来,询问需要提供什么帮助。
“请帮忙倒杯温水,谢谢。”
他小心翼翼将她扶到沙发上,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随后,他蹲下,与她平视。
黑黑的杏仁眼,好像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
纤细的手冷得像块冰,淡青色的毛细血管走向隐隐可见。
他微微皱眉,包住那双手,来回轻搓,试图帮她带来些温暖。
这时,服务生把水端来了。秦理接过杯子,小心翼翼地将水递到她的唇边:“来,喝点水。”
她嘴唇蠕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明显的反应,似乎整个人还陷在麻木和无力感中。
秦理轻叹一声,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杯子靠近她的嘴边,“试着喝一口,好吗?我在这里,别怕。我保护你,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修道的人自带清心静气,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终于,她机械般地张开嘴,勉强喝了一小口水。
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缓和了一些。
回暖了些,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他说……他说我应该道歉,因为他救了我,给我输血,就不应该出卖他。”
她顿了顿,眼珠转了一轮,继续说道:“所以意思是……不管他怎么对待我,我都该逆来顺受。别人踩了我一脚,我不能反抗,反而该让他往死里踩,秦哥哥,你认同吗?”
她忽然改口,不叫他“叔叔”了,改口喊“哥哥”。
一声“哥哥”柔软而突然,他的心重重跳了一下,然后迅速归位,神色依旧清冷克制,像是对这声“哥哥”毫不动容。
他不动声色,反问:“你想活成什么样的人?”
“没有人在意我想活成什么样,我最好是一株植物,一个盆栽,他们可以用绳子和棍子,把我捆成任意他们需要的模样。姑妈希望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自如游走在李家;姐姐想要我本本分分过日子,她认为按部就班走路,可以得到幸福;至于李家,他们需要我是一颗汤圆,可以任意拿捏搓揉,可以任意决定我的生死。”
她望着对面那双含情眼,总有被暖到的错觉,不觉喃喃说道:“我好像没有出路呢……可能是……不被允许长大的人生。如果哪天,我长大了,死期也就到了。”
她的声音低沉又迷茫,令他心疼到想把她揽到怀里,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但是他不想破坏气氛,他想更多地了解她。
双掌紧紧包住她的手,他说:“说什么傻话,小雪,你是一个好姑娘,应该有人保护你。”
她抽开手,拒绝他的温暖持续靠近,生怕贪图别人一丝温暖做错事情,“秦叔叔,我跟你讲这些,不是想获得你的怜悯去做什么,我只是……难受,真的是难受,堵得慌,我没有装小白花,只是想找个人聊聊罢了。”
她又改口,从“哥哥”变回“叔叔”的称呼,下意识拉远彼此间的距离。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于是转而坐在她旁边,顺应她的想法,拉远距离。
“如果可以,我宁可他别救我,放我一个人流干血,这样姑姑来找我的时候,就知道是谁杀了我。”
她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话,然后抬头看向他,“秦叔叔,你想听我讲个小故事吗?”
她是憔悴的、可怜的、脆弱的,却比任何时候都动人。
他微微一笑,“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