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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乌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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燥热与返潮交织,构成了夏雨。
倪等坐在咖啡店的靠窗一角,静听着玻璃窗外的雨声残响。
她拿起桌子上一只黑色壳子的钢笔,在牛皮日记纸的扉页写下一串日期。
二零一四年七月二十三。
就是今天。
每当季节的第一场雨洒下来,她就在漂白的纸页上记录下日期,每一场初雨她都记得格外清晰。
她轻啜一口咖啡,短暂的苦涩停留在舌尖,偏过头看着被铜勺破坏的雪白拉花,喟叹了声。
每一场雨,都是不同的,雨点密匝匝的落入凡尘,她思绪万千。
层层叠叠的麻烦蜂拥而至,堵在她的心头,游禾丛逃了,当她真正意识到这个现实的时候,脑子顿时炸开,如同五雷轰顶。
自己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形单影只,如同落单的候鸟。
一个略显单薄的黑色身影在她眼前闪过。
是俞哲。
倪等惊于自己这么快就认出了他。
可能也得于他长得实在出众。
再看时,男人已经拿着咖啡找了位置坐下。
也是靠着窗子。
倪等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也是几天前这样的一个冷雨天。
那时她刚从丰水回到襄平,天被阴云遮的密不透光,闷热的空气包拢着四周,出了火车站,她拦了一辆专车,一路往北渠赶。
现在只有去北渠找那个人,才能抚平她在丰水所有的愁眉不展。
车内空间不大,明明司机身上的深色老头衫已是汗涔涔的湿了一片,也仍是倔强的不开空调,倪等浑身湿黏,又不敢当面说,只能认命的开了半边窗。
车开的很快,外面的气流涌进车内,但也是抵挡不住的燥热,热风如海浪般打在脸上,她长发被吹的凌乱。
从丰水一直来到襄平的几百里路上,她不敢合眼,不敢休息,一旦绷紧的神经松懈,往日补砖加瓦才勉强在心里搭建起的城池营垒就会瞬间土崩瓦解分崩离析。
一切源头的萌生,来自平静夜晚之下,那条沉重的短信。
“父亲”这个词背后对应的人物在她接到那条短信之后,换人了。
……
电话打不通,微信看不见,她现在只能来这。
——游禾丛的住所。
这个自称了自己二十四年亲生父亲的男人,以前是她最能依赖信任的人,现在,却如洪水猛兽般一点点把她吞噬。
“游禾丛,别装死,”倪等边敲门边吼道,“你信不信我他妈把它砸开。”
她实在是忍不了了,他越是沉默不语,越是不动声色,倪等不敢去相信和面对的残酷现实在心里激起的水花就越大。
见还是没人开门,她眉心一动,直接捞起行李就要往上砸。
突然,就当行李箱整个砸向门时,门开了。
倪等没收住动作,整个箱子就这么向开门的人砸过去,还好那人反应快,侧身躲了过去。
开门的那人不是游禾丛,一个陌生男人,高大,清瘦,薄唇乌发,倪等过了一遍脑子,不认识。
“你是谁?在干什么?”男人搭在门把的左手还没放下去,冷冷地看着她,目光谈不上友好。
倪等丝毫没有为她刚才的行为而感到冒失,现在她怒火中烧,不耐烦的很:“你是游禾丛什么人?姓游的在哪儿?我要见人。”
男人扫了她一眼:“我不认识你口中的那个人。”
说完就要关门,倪等观察到他的动作,索性一个探身,扒门进去。
男人被她的力道推开,估计也没想到她会闯门而入,被推在一边的男人倚在门框上,抱着手肘一言不发。
倪等进去了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干些什么道德沦丧的事?
她态度稍微好点了,扭身立在原地:“那个,这里不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住所吗?你是谁?”
男人沉默照贯,整个靠在门框的身子动了动,幅度不大,眉眼之间全是烦躁,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像电视剧里警官审视罪犯一样,淡薄的眼神注视着她。
似乎是对她刚才的行为抱有不满。
倪等被他盯的心脏骤停,呼吸屏住:“抱歉。”
男人终于有了起身的意思,走进房间,正当倪等心思拧成一股麻绳时,他走了出来,手中的东西往她跟前一扔。
——是一堆合同。
她打开看,翻到一页签字处:
甲方丁晞。
乙方俞哲。
很显然,丁晞是个女名,而“俞哲”应该就是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又翻了几页,连一个游禾丛的名字也没找到。
“两个月前,我就买下了这栋房子,这是当时全部的手续和流程,我的确不认识你口中的那个人,”男人话锋一转,“当时把转让协议交给我的,是个女人。”
倪等征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她认错的概率几乎为零,剩下一个可能。
游禾丛,逃了。
……
倪等连忙哈腰致歉。
男人不知是在对她判若两人的态度进行内心缓冲还是怎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没再继续说话。
倪等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开门就要走。
雨点趁她丝毫不防备滴到鼻梁上,她浑身的感官都被这场“乌龙”悄悄放大,被突兀的冰凉吓了一跳。
正想冒雨冲出去,男人没动静的到了她身后,拍拍她的肩,她折身去看,指节分明的手向她递来一把透明折叠伞。
她保持着这个动作,迟迟不接那把伞,就这么别扭的对立着,她脸颊两侧的细发被风微微吹起,然后,露出来了一截浅色疤痕,在颧骨下方。
这个疤痕被俞哲尽收眼底,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浮动。
“拿着。”
他伸手扯住她的衣袖,把伞柄递到她手心。
然后,重重的关上了门。
关上门的那刻,两边的风流呼在她脸上。
……
脑海里的回忆在此刻刹住车,倪等回过神。
现在,这男人一双长腿随意一搭,他嚼着咖啡里的冰块儿,单手在键盘上哒哒哒的打字。
声音和外边雨声重合在一起,倪等睨着玻璃窗外。
雨下大了。
外面像被注上一层朦胧的水汽。
黑青发亮的路面,被积水砸出一个个水花。
她再次偏过头来看他,男人姿势依旧照贯,她不断流转眼波,刻画着他的轮廓。
男人身姿高挺,极为优秀的面部线条像被雕刻般的尤为清晰,一双狭长的双眸睨着屏幕,此刻眼睑垂下,细密的睫毛扑闪着,冷峻的气质在他这定了型,像朵疏离清冽生长在岩缝中独自绽放着的天山雪莲。
两人距离不远,仅仅隔着一扇门,她在这边,他就在那边。
当她还没把眼神换过来时,俞哲就注意到了她。
两人缄默不言,心中早已视察千万遍。
这种突兀的眼神双双对在一起,倪等只能露出一个很淡的表情来。
她也不知道在慌乱什么,总之就是慌乱,从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时,除去想要赶紧找到人质问的失态,此外她就对他产生了一种心底翻涌上来的排斥,这种熟悉的感觉就让她恍惚的认为在没遇到他之前,她就身临其境过了。
她拿起桌上的黑色钢笔,在空白的纸上画圈画圆。
余光瞥到他时,男人已经合上电脑,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两条长腿显得近乎夸张,倪等完全没想到他会起身,再看时,她只能靠抬头这个动作才能看见他的脸,她突然觉得,这个角度望去,他于她而言就是一座耸立的山。
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走,可雨还没停,心里的波涛也没平静。
但当俞哲路过门口,却没有拿起伞扬长而去,而是,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这就更让人出乎意料了。
他果然是朝着这个方向过来的,两人距离像是被一根银线骤地收紧。
男人平静如水,他的五官像淡淡的一条直线,让人读不出任何情绪来,敲击键盘的手被筋络爬满,像是起伏着的淡绿色山峦。
离这么近,倪等才看见,他的左脸下颚,有一颗痣。
也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只顾着找人,把这女娲炫技一般的脸稍稍忽视了。
她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盯着竖在脚边的透明伞发愣。
唉?
透明伞,这不是俞哲给自己的么?
这不就是借机说话的最佳方式么?
天助我搭讪也。
下一秒——
“我的伞。”俞哲单手操着口袋,下巴往伞的位置抬了抬。
倪等刚想张开的嘴巴自动上了拉链。
……
你就不能,多装一会儿哑巴?
她没有立刻给他伞,而是望向窗外,怯生生的说:“你要走吗?”
俞哲顿了顿,摇摇头,看向她面前的本子,里面写了几串日期,每个日期下面都标了雨点的符号,他暗色的眸子目光有些沉。
倪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你要坐会儿么?在这儿。”
她手指屈起叩叩桌面。
本来想着拒绝也无所谓,谁能料到,俞哲拉开了她对面的藤椅,躬身,坐下。
她这么做,是有一己私欲的。
她想尽快弄明白俞哲跟游禾丛到底有什么关系,不然就凭着他做贼心虚,想要尽快远走高飞,然后顺理成章就找到了正在找房子的俞哲的这个俗套理由,显然易见,可信度并不高,并且,游禾丛对自己的旧宅十分看重,内室的布置都由他一点点抠着细节,心甘情愿的就拱手相让了?不合常理。
此外,那个名为丁晞的女人是谁?为什么游禾丛房子转让的权利在她手上?
接踵而至的谜团犹如正在剥玉米,一片一片叶子脱落,真相才能水落石出。
更何况,她还没主动去找俞哲问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今天就在这么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地方出现了。
但她不知道也没想到的是,俞哲留下来,也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