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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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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抱着前武林盟主的首级,金云遮会回想起那个泪眼朦胧的陌生姑娘忽然跪在她面前的那天。
老实说,金云遮本来不想做这笔买卖。
倒不是说这活儿多有损她的江湖名声,也不是什么顶顶难办的事:不过是从一个公子哥手里“讨”回这位柳姑娘的玉佩罢了。
坏就坏在这小子偏偏宿在明现寺的香客厢房里。而且这赶上论法会的时候,一时半会儿这小子估计是不会走的。
江湖老话说:一不惹“老爆炭”,二不惹“百□□”。前者说的是秦楼楚馆的鸨母,后者就是借指一百零八颗佛珠的僧人了。
那群明现寺的和尚是什么人?好时菩萨心肠,要板起脸来那可比石头还硬啦,谁不说他们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硬茬?她要是办的利索、来无影去无踪没人发现还好,可万一出个差错在人家的地盘上动起手来……她倒是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可那样的话就算走脱了,也算是给人家明现寺的僧人了个没脸,伤了脸面,也就伤了江湖情义,她以后碰见哪庙哪寺的还得看看有没有过节,麻烦,实在麻烦。
那能不能等、等到他打道回府呢?金云遮掐指一算,这脸就垮下来了:论法会后不到半个月就是乐家老夫人的寿宴,她是早就说好要替师傅赴了这宴的。可乐家本家远在祁州,她紧赶慢赶可也得提前十几个日头动身才行。
话虽说到这个份上,可金云遮再清楚自己不过:就算找一百个理由,但若是不掺和掺和这“闲事”,她心里总归留个疙瘩。没想到这姑娘“哐”得一下扑在面前的地上,得亏她手疾眼快才扶住,可一抬眼,又正对上那柳姑娘红红的眼圈。金云遮本以为她还要再求,谁知人家开口就是“若是让你为难,我自另寻他法便是”,倒让金遮云自己哑口无言了。
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要是有别的法子,怎会到花钱雇人的地步?见她这样,金云遮心中更添三分不忍。
本就是那小子搞卿有情郎翻脸无情的戏码,仗着自家是猷州本地地头蛇连定情信物都懒得还,偏偏有些好事之人要闲言碎语中对这姑娘指指点点,本来小柳姑娘就因家人病倒而备受打击,还要被人天天戳脊梁骨。这姑娘虽在药理上颇有天赋,却实在不及母辈刀剑上的功夫,面对如此不公之事却无力挥刀而起。思及此,金云遮也禁不住气上心头。
又一想,自己也因行事狠辣在坊间落得个“罗刹女”的诨名,虽然素日只说不在乎他人想法,但何尝不知知道流言蜚语猛于虎狼。她暗自慨叹,面上却正了正神色、向那姑娘递了块软帕:“为这种混账东西掉眼泪,不值当的。你放心,东西我肯定是帮你取回来的,且看我怎么让这小子长长记性。”
话都说到这份上,金云遮要打算的就是怎么麻利点干完、好快点赴宴了。
要是她想做的稳妥些,也可以扮作丫鬟仆役混进去,只是人家家里近前伺候的都是使唤习惯了的,蓦然混进一个生面孔怎么会认不出来?她倒是可以干出来被认出来一次、就打晕人家一次,再被认出来、把那人也打晕的事,只是这样还不如直接闯进去来的快呢。
瞻前顾后不如拍马就干。明现寺又离她下榻的客栈不远,第二天午后金云遮就假作祈福来的香客,勘察好了布局,还未入夜就直奔那公子哥的厢房去了。虽有些看守护卫的下人,对她来说却是不够看的。功夫差的无知无觉地就被背后人一个手刀劈晕,功夫烧好的也过不了几招就败下阵来。
运起轻功,飞身而过,只见烛影微曳,却不闻半点声响。
进来得如此轻松,金云遮心中略有几分得意,翻翻找找拿上玉佩却不着急走,却在墙上书四行大字:
非有过节
无心偷盗
路见不平
物归原主
按那个粉头油面的纨绔小子的做派,指不定还蛮不讲理地要觉得“被羞辱”了而大闹一通,这几行字也不是给他看的,不过是给那王家家里长辈打个招呼,别真给自个儿吹上了天觉得作了猷州武林的霸王。不过给三分薄面罢了,要是还明几分事理就别再去找那姑娘麻烦、搞得事情更不好看。
东西到手了,她想着尽早脱身,赶在日头西斜前回家收拾包袱,结果七拐八拐差点走到另一片厢房——
她状似无意地侧过头,躲过无声迅疾刺来的银针,余光中瞥见几个蒙面人冲向仓皇失措的香客们。
冲得最前的那个蒙面杀手人高马大、满脸横肉上写满四个字:凶神恶煞。
他挑中这里,本就是看中这些人多半是附近的平头百姓,没什么功夫傍身,也没有庞大的家族会来事后寻仇。他满心觉得这是容易而又能多攒几个人头换赏的办法,至于对手无寸刃的耆老幼童下手是否有些残忍,这个问题连一瞬间都没在他早已麻木的头脑中出现过,他甚至可能会对提这个问题的人哈哈大笑嗤之以鼻吧。
他并不是什么初入此行的毛头小子。他早已攒够足够的赏金供他流连于赌坊和各色歌楼花天酒地,身边还总有一群用谄媚的目光和言语去环绕着他的跟班。虽然这些都是用他刀上拭不去的血迹换来的,但一次次“屠宰”中,他越发没了最初的惴惴不安。他的胆子大了起来,好像夺去生命变成了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变得可以冷眼在苦苦哀求中向至亲挥下利刃,他忘记了以命相搏时那一步也不能踏错的危机感。
于是他犯了第一个错。
当那个手持横刀的刀客冲来时,他的心一刹那绷紧了,好似那遥远以前他第一次向人举起兵器时那般谨慎,但紧接着,他看清那个人的面容——那样的年轻,那样的稚嫩。于是他的心又放松了。“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他想着,眼中的她已变成另一个挈挟在马鞍旁的或生或死的俘虏。
然后他犯了第二个错。他太久太久地向更弱者挥刀,忘记了原来自己的生命和旁人一样脆弱。
他存着几分拣软柿子捏的心理,害怕被同行者抢了功,也许此刻脑中满是要在哪里挥霍这笔赏金才好的想象。他想狠狠劈下板斧先下手为强,但他大意了,虽说只是一瞬间的恍神——
首先传来的是脖颈处若有若无闪过的一线寒凉。紧接着,他高大的、孔武有力的身体突忽然不受控制失了力气般软软垂下。
他还来不及感受温度随猩红粘稠的液体一同涌出那趴倒在地的身体,他还来不及让咆哮着让同伴替他报仇或发一发对回望一生的感慨,他的视野就已先一步陷入无边黑暗,他的头颅如被不计可数的被他斩下的头颅一般滚落在尘土之中。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出招的动作。
而他不过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