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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入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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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听闻京城繁华,却不想亲眼见到时仍会吃惊。
街市上人头攒动,不知是谁家院落里传出来的凤箫声悠扬,四处回荡。王孙公子的宝马雕车风驰电掣,叮叮咚咚的银铃响满了路,百姓们早已见怪不怪。旭日初升,一夜舞动的鱼龙灯方才停歇,笑语声阑珊。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卖菜的小摊贩忙着找零,抬头间偶然瞥见马队,一眼便被那白马吸引了目光。
那白马通体雪白如玉,高亢嘶鸣着,马上之人身形颀长挺拔,银色军甲架得肩膀愈加宽阔有力,一柄白刃竖在腰间。
小贩看眯了眼,心道京城许久没见到这种模样的人儿,忙扯了扯边上媳妇的衣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另一眼瞥见边上那骑马的男人,面容清俊秀逸却偏身法散漫,一双眸子懒懒散散缠着倦意。
对对,倒是边上这个常见。小贩心道。
严翊川勒着马缰,没有让马走太快。他习惯了纵马驰骋,少有这样要照顾车马行李的时候,有些无聊难受。
数日前,严翊川接了一道启程入京都的命令。
下命令的,是谢凌安,应钦命。
照例一同入京的,还有谢大都督和刺史夏臣。他俩入宫觐见,是被皇帝召去问责的,而严岭——作为被迫卷入其间的士卒——则是替军务缠身的叶铮将军禀明军情。
这时候,严岭已经意识到这将可能是他人生中极为难能可贵的一次机遇。
但他却没想到,这趟入京之行对他的改变之大,足以颠覆他立志以来十余年的苦心经营,足以在顷刻间改变他一生的轨迹。
严翊川悄悄瞧一眼那朴素的马车,没有动静。外人面前,他该是与夏臣不识的,因而这一路上他都避着与那马车里的人相见,没说上一句话。
“小王爷!还是来碗水盆羊肉不?”忽而听见有人唤,是“萧家馄饨”匾额下站着个店小二,冲谢凌安熟络地打着招呼。
谢凌安愣了下,随后扬唇一笑:“今儿不了老伯,我这儿有要紧事!”指了指后面的马车。
老伯挥手道:“下回再来!”
一路下来,频频有人来打招呼,谢凌安倒是没有一点王爷的威风,笑着应着他们。
严翊川轻踢马腹,上前与钱昭道:“你们家王爷平日里挺......活跃?”
钱昭凑过来:“左郎将你不知道,我们王爷最喜欢在这些地方晃荡,随便扯个人都能闲谈个半日。”
严翊川道:“他身份在那儿,百姓不惧他?”
钱昭望他一眼,似是说着不可置信:“你瞧他那样,别说那些眼巴巴的小姑娘了,卖馄饨的大伯、做糖饼的老妇,还有那说书的先生,哪个看到他不是满心满眼的喜欢?实话实说——”
钱昭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们王爷长得俊,话又多,还真挺会讨人欢心。”
严翊川望了一眼谢凌安,正笑得满面春风,乐在其中,道:“......皇上就这么纵着他?”
钱昭缩了回去:“害,宫里宫外早都习惯了。再说,这相比于之前满京城疯传那事,流连市井还是说起来好听许多了。”
“什么事?”严翊川疑道。
钱昭微微一惊,转而道:“你不知道?那事陛下可生气了,就是王爷说自己......王爷!”
严翊川顺着钱昭的惊呼望去,见迎着一群倚门卖笑的女子,谢凌安跳下了马,向那幢挂满彩缎的楼里走去。那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金凤楼。
青楼。
谢凌安腰间一抹,将腰牌解下甩给钱昭,步伐匆忙:“交给你了!进奏院应该早就安排好了,你带他们去!”
钱昭急道:“这会儿?可等会儿还要见陛下......”
谢凌安头也没回:“耽误不了!”
“......”
各地官员进京述职时都住在进奏院,院落大大小小分隔而设,依然气派。此时还未到年尾述职时节,住的人不多。
钱昭领谢大都督、夏臣和严翊川进来住下,谢大都督咕哝了好几声这个睿亲王玩忽职守、于理不合。钱昭无奈,事办得雷厉风行,轻车熟路。
一切总算安定,流动的兵士这才散去,留了空闲供风尘仆仆的大人们沐浴焚香,准备入宫。
三炷香的时间后,夏臣的房门响了三响,一个魁梧身影悄没声溜了进去。
严翊川扣上门闩,面色匆匆。屋内夏臣穿着浴裙,还未穿朝服,显然才刚刚沐浴完。夏臣道:“你总算来了,这一路上好不容易找着机会......”
严翊川打断他:“别说了,时间不多。你等会儿怎么打算?”
“别急,军粮案板上钉钉,谢大都督赖不了账。你不必担心。”夏臣望着他,倒不慌不忙。
“什么意思?”严翊川心中起疑,口吻严肃,“你什么计划?”
“没有计划。这不都得靠谢小王爷搜罗证据,还有你这个当局者在中斡旋......”夏臣悠然道,倚着椅子坐了下来。
“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兜圈子?”严翊川蹙眉,俨然已有怒意,他真的很讨厌和没有准话的人周旋,“扳倒姓谢的不是你的多年心愿么?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岂能儿戏?”
严翊川微微一顿,又压低声音道:“我能帮你。”
“不用,你什么也不用做,”夏臣应得爽快,“你怕什么?怕小王爷找不齐证据?还是姓谢的有滔天的本事在皇上跟前将这桩案子遮过去?”
严翊川闻言即刻怒上心头,似有恨铁不成钢之感。他知道谢凌安将如今矛头全然指向了军粮案与宫里的关系,对于在意之外的事,谢凌安根本就是个半吊子。但这话他说不得,纵然感觉到夏臣是刻意隐瞒,仍忍不住怒道:“你当真把希望寄于那个谢凌安?你觉得他会管你俩那乱七八糟事?”
夏臣盯着他,心道纵然是在狭仄屋内,严翊川身上的军旅气质仍是藏也藏不住,只微微有些怒意便像是沙场练兵下达命令。夏臣笑道:“我知道你在急什么,翊川,你根本不是想帮我。”
严翊川眼里的怒意随着这句话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寒意。
“你瞧,到如今,你甚至都没有责备我煽动百姓拉叶铮将军下水,这可不像你以往愤世嫉俗的模样,”夏臣道,“不过也是,新的翻盘转机就在眼前,任谁都不会再走老路了。纵然走了十几年......”
严翊川冷声道:“行了,此事于你我皆是如此,心知肚明的话,说出来装什么腔?”
夏臣倒比平日要耐得住性子许多,轻笑道:“所以啊,不必心急。你什么也不必做。你若真想做些什么——”
夏臣敛了笑,忧心忡忡:“不如帮我看着点北境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启程的那日家母不知所踪,我派出去的人寻了一圈,现如今也还没找到......”
严翊川蹙眉,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挑起这个话题。正向询问,却陡然听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随后传来谢凌安爽朗的问声:“夏刺史,可沐浴焚香好了?”
严翊川和夏臣倏地屏住呼吸,对视一眼,夏臣迅疾指了指左边内室,严翊川顺着方向躲进去,以屏风掩身。内室里还放着浴桶,是夏臣沐浴完还没来得及叫人收。
听见“吱呀”一声,夏臣关上了内室的门。
“夏刺史好呀,”外面传来谢凌安的声音,音色清明婉扬,像是陡然为这间见不得光的屋子带来一抹春阳,“这院子近日没人住,恐怕要多通通风才好。招待不周还要夏刺史多担待。”
夏臣行了礼,迎着笑道:“王爷说哪里话,是下官方才沐浴不喜有人在侧,这才没开窗,哪里敢埋怨招待。”说着指了指身上的浴裙。
严翊川贴着窗棂纸望去,谢凌安的眼神随着夏臣的瞥到了内室。忽然心道不好,方才不该任夏臣关上内室门!
沐浴完匆匆出来待客的人,连浴裙都没来得及换,哪里还会又关门又关窗,还要关上内室的门!
下一瞬,谢凌安便似有似无地踱步起来:“原来是这样么?我还当是大人在躲着什么人?”
夏臣赔笑:“王爷说笑。”
谢凌安有意无意地往内室靠近,神情仍是一副慵懒闲散的模样,仿佛只是无聊地踱步:“早听人说夏刺史与谢大都督不和,这一路上也不见你二人有交谈,本王甚是好奇,想来听听夏刺史怎么说?”
严翊川心跳愈发快了,透过窗棱纸看到模糊的身影愈放愈大,几乎近在咫尺,只要他一伸手,自己就会暴露于日光下。他急切盼着夏臣这时随口引开谢凌安的视线,或邀他与堂内坐下。
他从不隐藏自己步步为营的野心,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尤其不愿暴露。就像晦暗狭仄的角落永不该见到日光。
他暗暗希望谢凌安没有察觉到内室的异样。
“同朝为官,哪有什么和不和的,都是为陛下办事,只管尽心尽力便是。”夏臣似是完全没意识到谢凌安的动作,只剖白道。
谢凌安顿住脚步,只是望着眼前的窗户纸,似是思索着什么。
“王爷是在替陛下问么?”却是夏臣先开了口。
谢凌安闻言转身,咧嘴一笑:“我哪有这权力,是我自己八卦。陛下想问什么,自然等会儿便知晓了。”
严翊川松了一口气。
“夏刺史请吧,是时辰该入宫觐见了。”
透过窗棱纸,严翊川能模糊地看见夏臣飞速瞥了一眼内室,任下人为他披上衣衫,笑着跟随谢凌安走了。
待两人声音远去,严翊川才悄悄出来。
可谁知,严翊川刚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便看见一双碧色眼睛。而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斜靠在墙上,薄唇轻抿着,意味深长又令人发憷。
“......”
严翊川下意识想收回手把自己藏起来,又生生僵在原地。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严翊川一时不知这推开窗的手该不该收,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实在不知如何解释。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严翊川心一横,打算索性什么都不解释,抽身推开大门就要走远。
谁知刚出门迈开腿,身后便传来悠悠声音:“不解释一下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