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怎么会做那样的梦?” ...
-
廖小峰按照往常一样,坐在单车后座来到小巴站台,上车后他双眼直勾勾瞄准了继续行驶的单车,丝毫不敢懈怠。
齐天磊骑得很慢,近来烦恼压得他喘不上气,于是整个人恹恹得,有朋友在的时候还能说上一两句话,独处时完全没有精神。
挑了处隐蔽位置,廖小峰示意司机自己要下车。
他把外套拉链拉好,然后拽住背包上的两根背带,就这么一路小跑远远跟在单车后面。
距离通往齐宅的岔路口已经偏出老远,齐天磊仍在不疾不徐地骑着,他像是没有那么着急赶到目的地,几乎每个交通灯都要停下来等一轮。
跟着跑了二十分钟,廖小峰气喘吁吁地查看四周,这里离海很近,大抵位置是海底隧道再往东去一点,有一处避风的小港口,泊了大大小小两排游艇。
这是来了游艇会,怎么会来这里?
难道这些天齐天磊就睡在这里?
来不及细想,他远远瞧见齐天磊推着车进了游艇会门口的便利店,不多时,又拎着一袋东西出门重新推着车朝港口方向走。
直走到海湾最靠里,泊在岸边的一艘游艇上。
是一艘小型游艇,从头到尾不过十五、六米的样子,艇身用蓝色颜料刷上“Flyer”,这个印在游艇上的单词令廖小峰飞快地摘出一段记忆来。
他曾上过这艘游艇,那时沈琳的身体虽然有病,但还可以勉强外出。
似乎是为了庆祝齐天磊好不容易获得的奖状,具体得了什么奖已经不得而知,但他清楚记得,沈琳专门找人定了艘小型游艇,送给儿子以示庆贺。
在游艇入水的当天,他和妹妹夹在不认识的人群里前来作客,那时廖大正刚到齐家做司机不久,沈琳让把兄妹俩一起带过来玩。
如今回想,只记得一整晚地面都是晃晃悠悠的,廖小峰不会游泳,甚至有些畏水,即使被叫来游艇,也不知道能玩什么,只能抱着妹妹坐在角落里等待派对结束。
而派对主角不过待了一会,夜幕降临后不久,齐天磊执意要送生病的妈妈返回养和医院。
当时,瑟缩的廖小峰只感到嫉妒,嫉妒这对母子间的感情。
时间拉回到现在,如今沈琳人在英国,到底是什么促使她的儿子有家不回,睡在这艘游艇里。
“干什么的?你是谁?”身后突然传来两声质问,将默默观察的廖小峰吓得一激灵。
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几个拎着清理桶的船保,大概看他是个学生,又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偷看,才想要过来抓个现行。
虽然这里地处偏僻又只有游艇,但不妨碍成为小偷经常光顾的胜地之一,所以船保们平常总留些神,一旦发觉不对劲,抓人报警是最标准的做法。
“我,我来找人的。”他赶紧磕磕巴巴地解释。
“找人?来这找什么人?”船保明显不信,其中一个把桶丢给同伴,就要上来抓他。
“真的,”他只得后退数步,边冲着最里排的游艇喊,“天磊!天磊!你出来!”
不多时,齐天磊赤裸着上半身从游艇里钻出来,在看见廖小峰的那一刻,他的表情明显处于意外的慌乱。
误会解开,廖小峰踏上游艇,他的视线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单车和游艇一样就这么拴在系缆桩上,驾驶舱外的甲板堆了很多吃完用完的塑料垃圾,而舱室内的沙发座以及地板上,全都是脱下来的脏衣服。
就是在深水埗的旧楼里,他也没见过这样邋遢的场景。
齐天磊到底心虚,他用脚把甲板上的垃圾往边角踢了踢,跟着进舱疯狂捡拾随手丢下的脏衣服,包括刚刚脱去的上衣,均被他卷成一团丢在沙发不坐人的角落里。
空间不算狭小,沙发座的尽头有通往下层休息区的楼梯,凌乱的床铺和可以淋浴的卫生间,便能很好地解决住在这里的基本需求。
“你,”廖小峰完全没办法想象,大少爷到底在这里待了多少天,“你不回家了?”
“嗯,那不是我的家。”齐天磊靠在沙发上,低头淡淡回应,因为被抓到现行,倒完全没有底气。
他身边的塑料袋里,装着刚在便利店买的三文治和汽水,还没来得及拆封。
廖小峰把袋子往旁边挪了挪,默默坐下,说:“天磊,和我谈谈吧……”
“不是任性,”起初,齐天磊的声音很低,然而他仿佛下定决心般,忽然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在任性!我想了很久,从家里出来是必须要做的事,小峰你知道吗?我不想背叛沈琳!”
其实难以想象,站在父母这座天平的中间,出于不得已的苦衷,有时孩子必须要偏向其中一方。
譬如廖小峰,在廖大正入狱之后,他的天平完全偏向妈妈,但是当这个人一声不吭地抛弃了他和妹妹,当出狱后的廖大正来福利院带回两个小孩,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天平的另一头。
所以,此刻齐天磊的心境他很理解,甚至认同。
“我没有说你在任性,”廖小峰仔细斟酌措辞,“只是你现在的情况,一个人住在这里,太不安全了,还有以后,以后你准备怎么打算,难道要在这里住到沈琳回来?”
顺着往下说,下一句肯定要劝人搬回深水埗的旧楼,然而当日齐康说的话也在齐天磊的心里徘徊良久,是要和家里划清界限,不过这次,他不愿意再麻烦廖小峰了。
“我有想,”他扯过脚边的书包,把夹层里藏着的黑色袋子翻了出来,打开一看,袋子里不仅塞有厚厚一沓纸钞,还有两张银行存折,“这些钱和齐康没有关系,是我妈给我的,等有时间我会出去租个房子,这样齐康以后再也管不了我了。”
不可以再指手画脚他的憎恶。
完全没有料到,这么多天,他居然带着包里的东西四处活动,但凡包丢了,或是被歹徒抢去,后果不堪设想。
也就只有不知社会凶险的大少爷敢这么做了!
廖小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认同齐天磊离家出走的理由,然而却被此人太过单纯的想象给击败了,真要一个人生活,有钱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在短暂沉默后,他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你知道租房子押金该付多少吗?水费、电费怎么交?还有家具去哪里买?维修的工人怎么找?”都是最基本的问题,最后他抬手朝脏衣服堆那儿一指,“难不成你还想带着张妈一起过?那得付人家工资,你的钱够用到什么时候?”
瞬间噎得齐天磊说不出话来,从家里计划着跑出来时,他只考虑到生活上的宏观,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细枝末节的微观。
在思考良久后,方才表露人前的气焰完全熄灭,可他仍然徒留不愿反悔的执拗:“我可以学……你教我,就好。”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还是违背了不肯再麻烦廖小峰的初衷,当下便在心里小声咒骂自己的无能。
糟糕的情绪暗涌得太过厉害,他并没有察觉到对方就等着他踩中“陷阱”。
“可以,我教你,不过在你学会之前,必须住在我家,”目的从始至终都是这个,“不可以任性反悔,不然在学校我就不理你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天磊只好懊恼着妥协,他把手指伸进钞票里翻了翻,往前不认输地迈了一步:“那,那我每个月交住宿费和伙食费,不收我不跟你走!”
谈判落幕的时候,港湾的天已经被黑暗包围,只有海平面上最后一处未收尽的霞光远远晾着,仿佛美术馆里孤零零挂在黑色巨墙无人欣赏的小尺寸油画。
驾驶舱里漏着风,又不好去到下层卧室里枯坐,只得拿了条厚毛毯两个人披着靠坐在船头的甲板上,边吃三文治边观赏凉透的夜色。
如今离家出走的计划由一个人涉及到两个人,其中的细节必得好好研究一番。
好不容易就着冷风吃完了三文治,齐天磊背上包两个人往便利店方向走。
去便利店是要打电话,一通要打给庞奶奶,请她今晚帮忙照顾廖小婷,一通要打给齐宅,给不明所以的张妈报个平安,顺便请她在沈琳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帮忙圆个谎。
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齐天磊可以永远相信廖小峰,他独自生活了半个月,然而内心始终是忐忑不安的,只要想到前路便心生茫然,直到廖小峰没打招呼地跟过来,拆穿他的坚强,把整件事打碎了一条条在他面前拼。
这是自沈琳生病后,唯一一个可以重新带给他安稳的人,好像只要有廖小峰在,即使情况再遭他也不用担心。
这股安稳的情绪被带到床铺上,再一次同眠突然令齐天磊感到局促不安。
过去他曾笑话廖小峰是个动作缓慢的树懒,没想到今晚他自己也成了个不敢乱动的树懒二号。
树懒一号因为游艇的上下晃荡有些失眠,他冲着树懒二号背对自己的肩头,边掖着被子边像往常相处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背过去,别冲着我吐气。”说了老半天树懒二号也不搭腔,却忽然换来他莫名其妙的命令。
廖小峰下意识顿住,他悄悄抬头往对方脸上打量:从前也没提过这个要求,难道近来的臭毛病又增加了?
见对方闭着眼,他只好收起话痨的嘴巴,自顾自背过身去重新掖好被子。
好一会,在听见放缓的呼吸后,齐天磊轻轻睁开眼睛,他似乎不敢回头看,只用一只手搭在眉头充做掩饰,目光却是虚虚地朝身后瞟。
好心情持续得太久,以至于他这会才意识到,倘若住在廖小峰家,此后的每个夜晚都要同床而眠。
甚至开始怀疑,不肯返回那栋旧楼的原因,除了齐康的话,还有一层牵扯不清的暧昧。
动用整个假期的时间来思考,得出的结论是廖小峰对他来说很不一般,他描述不出具体是怎样的不一般,然而却可以明确,廖小峰于他是比最要好的朋友还要高一个等级的存在。
高到他可以把心里的软弱全部摊开,高到他情愿跟随对方的步伐去到每一处地方。
也许是齐康的事正好碰上了,也许老天就是要在晦暗的生活里赐给他这样一个人。
“真好啊。”他在心里默默感谢这个人的存在,就像从前的无数次喟叹一样。
就这么沉沉睡去,连日来紧绷的情绪得到缓解,齐天磊在梦里仿佛骑在一头鲸鱼背上,浮浮沉沉地飘在海面。
周遭是缓缓流动的海水,连天空都是海水的深蓝。
如此平静的场景被齐康的出现忽然打破,猝不及防间,面无表情的齐康上前掐住他的脖颈,把他往海水里浸,把他往天空里浸。
肺里的空气被完全挤压,冰凉的海水瞬间直逼他的脑袋,可他却束手无策!
多么恐怖而真实的一个梦啊!然而他苦苦挣扎始终挣脱不得半点,他听见齐康的狞笑,像是竖锯正在左右拉开他的意识。
脑袋“轰隆”一下炸开,在沉入更深的海底前,压在他脖颈上的力量骤然消失了。
冷不丁被人攥住双手,随即猛拉上岸,“天磊,”有人轻轻唤他,像是贴在他耳边说着话,“天磊,跟我走。”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将他方才的惊慌尽数带走。
接下来的梦进入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们一会去到舞会,一会去到齐宅二楼的小房间里,廖小峰还是穿着那一身白,扬起灿烂的笑脸同他跳着舞。
他已经沦为没有感情的提线木偶,可当被廖小峰摆弄身体的时候,竟是出于本能地迎合。
“这次,换我扮作女孩……”面前的男孩将他的手牵到脸颊旁边,先是轻轻蹭了蹭,随后又被下移带到腰间,“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句问,远处忽然升起滔天的巨浪,兜头盖脸就要砸上来。
沉重的身子随即神经质地一蜷,心脏狂跳数下,就这样齐天磊自床上惊醒,他喘着粗气,好像脑袋挨了一记闷棍,发闷的时间长达5、6分钟,然而梦里的一切被这5、6分钟反复镌刻,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
他想要揉揉发胀的双眼,却发现胸口横亘着一条手臂,于是揉眼睛改为了捂脸,还是一张红彤彤的脸。
“该死!怎么会做那样的梦?”昨晚睡前发生的事仿佛跨了半个世纪,因为廖小峰的这条手臂又被他重新想起。
只是平息不过几分钟,被子里黏糊糊的冰凉触感令他再度僵住。
恰在此时,搭在他胸口的手臂忽然开始移动,从胸前往下划了个大圆,就这么大剌剌返回到老位置,好像雨天在水洼上猛踩一下的顽皮小孩。
鸡皮疙瘩自凉飕飕、黏糊糊的“水洼”朝四周扩散,不经意搔起一大片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