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千山》玄辰

8、《无绝》

　　万历三十六年嘉平，那是舒尔哈齐最后一次以建州右卫都督的身份来到京师朝贡，这一次，甚至并未似昔日那般，凡事过问他那远在赫图阿拉的兄长。自两年前宅邸相会，王一清便应了先前许下诺言，代为周旋运作京师和辽东数众明廷官员扶助。非但假以李成梁与之姻亲之好，舐犊情深惟恐爱女苦楚艰辛，加之同努尔哈赤新仇旧怨，令暗中扶持夫婿；更及新上任的辽东按巡熊廷弼，本愿心无旁骛净剿夷狄，奈其为道清真人虔诚善信，终为王一清止杀为上、以夷制夷为由，更改方略；甚上至当朝万历皇帝也听从王一清进谏，以是左右二卫分掌建州权衡，可固守辽东边境之由，授予舒尔哈齐封爵重赏。

　　然则纵横朝堂，皆非泛泛之辈；宦海筹谋必为人中卓绝，纵是王一清一人有万般术法韬略，周旋于朝臣之中，亦不可免尚存异心。那日是圣上少有依时临朝勤政，百官争相奏告，待到轮至新赴辽东上任的总兵杜松，归京本为述职，开口未禀关外军务，率先上陈：“启禀圣上，道清真人与建州右卫都督私下交好，牵扯颇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今建夷外患猖獗，恐是我朝臣之中，有贰臣作梗。”一人开口，便有众人附和，或是王一清在朝中属实太过权极势盛、富贵滔天，非其信徒早有歧议。

　　如今局面，王一清虽无法易替人心，却早有预判，朝中纷争既起，便即刻嘱托亲近之人整彻行装，酌势随时以备离京，远赴昆仑，还归神宫。另一边，朝贡事罢，舒尔哈齐并未返回赫图阿拉，而是径直前往抚顺以东的黑祉木营寨，伐木筑屋充扩营垒军备。实则自万历三十五年王一清道破天机后，舒尔哈齐便以暗中逐步调遣麾下军士至黑祉木修筑工事，如今以是城坚堡固，兵强马壮。即便军力尚且逊色于辽东总兵府李成梁统管明军，势力不及赫图阿拉努尔哈赤下辖牛录，却也城池完备，已成一方气候。

　　己酉岁元日，爆竹声声、华灯熠熠，黑祉木并不豪华的城寨内，更是锣鼓喧天、商乐齐鸣，他身着自关内托付王一清代为置办的，五色丝线织绣，整整二十八条金龙耀眼夺目的锦袍，端坐在议事厅正中覆着虎皮的硕大王座上，此日，也是舒尔哈齐登临帝祚的建元。仍是他的行事，不愿多费心思取什么国名徽号，毕竟按他的想法，执掌实权者，即是帝主皇王，设定更多仪制，反是无用徒劳。只惜他这一切辉煌荣耀，都仅囿于黑祉木及周边城寨中。明史自不会载录这荒诞耻辱的轶事，努尔哈赤闻讯，更是惊异兄弟竟真会将这愚不可及，明知不可为的行径付诸实践。这一年，正史仍称万历三十七年。

　　春天不知缘何，似乎来的格外晚，辰月季春，寻常已当时惊蛰莺时、草木复苏，而那阴翳的浓云与皑皑的深雪好似化不开的结，积郁倾覆着辽东茫茫林海。按照事先约定的时刻，留守赫图阿拉压阵的大将武尔坤协同阿尔通阿，并及司空睿及其义子札萨克图，理应于此期限，带领最末一数所辖部众前至，同舒尔哈齐麾下主力兵将汇合。前后数日等待，军队迟迟未至，遣去赫图阿拉的信使也久久未归。

　　但晴天降下的霹雳，并不会随着事态的拖延回避而消霁，晚来数日的消息，还是最糟糕的噩耗：赫图阿拉方面，阿尔通阿及札萨克图，因私自带兵出走之故，为努尔哈赤截获，下令斩杀；司空睿同涉起兵之事被俘，并于遭受押解前拼死助李仙莲出离；莽古尔泰带领追兵捉拿李仙莲未果，遣至辽东总兵府的信使回报，李家父子否认其归，暗中刺探确切属实，李仙莲至今不知所踪，音讯全无；褚英全然无视叔侄情分，带队攻陷建州右卫都督府，宅内留守余下家眷乱战之中非死即伤，亡人弃身荒野，生者充为贱奴，少数幸免者也皆四散奔逃，更迭身份沦为庶民，已是最好的结局；唯阿敏因担任贝勒而已另立府邸，加之众堂兄弟恳求，未受过分牵连，仅罚金惩处，幼弟济尔哈朗同托付兄长代为照料。然其中最凄厉者，莫过将领武尔坤，因以叛将罪名定处极刑，悬吊于昔日建州右卫都督府门前古树之上，烈火生焚两个时辰，殒命之时已是体烂骨焦。

　　亲至营中，任凭烈风卷起中军大帐的帘幕，拄着眉心侧坐正中的舒尔哈齐，此时心绪就好似狂风骤雪中裹挟毫无章法纷飞纠缠的落叶断藤，枯槁而混淆。旁侧诸将亦无人言语，全然皆因而今黑祉木兵力尚不足与赫图阿拉兄长部众抗衡，而传信辽东总兵府的请援，如石沉大海，不予回应便是最了当的拒绝。如此情形，自然没有人能给他答案，气氛充斥着仅剩的绝望的死寂。忽见手边那熟悉的粉彩瓷盏，又想起那人：“一清，如果此时你在，会告诉我该怎么办吧？”可那人远在千里之外，亦不知，他现今竟是如何了。舒尔哈齐向来是最不喜思虑的，唯独此夜历经彻宿未眠的争执筹谋，翌日缓步走出营帐——殊死一搏，虽胜算渺茫，却是而今唯独的期盼。

　　那一日的黑祉木，大雪纷扬，落在他的战甲锋刃上，寒光愈发凛冽，舒尔哈齐远望京师的方向，虽望不穿峻岭崇山，只觉千里外的玉虚宫，应当也是这般凄清寂寥。的确，是日京郊玉虚，亦有细雪星星点点落下。这一日，王一清就徘徊在山门外，也遥眺向边塞的辽东，唯见千山绵延，不见所期所念。他令众军士集结，一句起兵，便是弦上开弓的箭，自此再无回头的路；他令众羽士迁移，一句远遁，便是挥剑斩断的线，自此再非朝中的臣。至少他二人知晓，死生成败全未可知，却皆无悔，无怨。

　　青史悠悠，丹书熠熠，与尔相知，长命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