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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画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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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谢秋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李昭娣,问她如果文魏没有地方落脚,可不可以让他先到家里来休养一段时间。
李昭娣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谢秋亭到医院看文魏的时候告诉了他这个消息,问他愿不愿意,文魏想都没想就说愿意,当即下床,把吊着水的支架拽倒了。
谢秋亭把他按住,问他要干嘛,文魏说不想待在医院里,要回家。
谢秋亭驳回了辩方的无理要求,在他强硬坚持下,文魏住了大半个月院,等正月都要过完了,医生才金口大开,说可以出院了。
夫妻俩一同驱车前来,把文魏接回了家。李昭娣早就已经把客房收拾了出来,又到超市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给文魏,让他安心在家里养伤。
正值开学,李昭娣作为寄宿小学班主任,工作一下多得让人喘不过来气。谢秋亭倒还好,大学老师的课件翻来覆去地用,也就正常一周上三两节课。
于是理所当然地,照顾文魏的担子落在了谢秋亭身上。
这天晚上,李昭娣打电话回来说忙到太晚,就留在学校宿舍睡,不回家了。文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谢秋亭跟妻子打电话故意把声音调大了两格,然后随手塞在了沙发缝里。
谢秋亭拉下话筒,侧过身对文魏说:“文魏,麻烦你把电视声音调小一点,我这听不见了。”
文魏作势在沙发上四处摸了摸,然后有些无奈道:“哥,遥控器找不到了。”
“好吧。”谢秋亭重新拿起话筒应了两声,又做了些让李昭娣注意身体之类的嘱咐,跟妻子道过晚安后挂断了电话。
看到谢秋亭走过来,文魏笑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哥,来这坐。”说着,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递给谢秋亭,“喝茶。”
谢秋亭走过来把茶几上的薯片收了起来,“你伤还没好全,少吃些。”
文魏就耍赖,一只手拽着谢秋亭的手臂摇来晃去,“哥你先别管那些了,坐下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谢秋亭拗不过她,只好先把薯片搁在一旁,坐到了文魏身边,接过文魏递来的水杯抿了一口。
“想聊什么?”
文魏眼珠子提溜转,转到了电视墙上的几幅画,“我还是对哥的画很感兴趣,你画得这么好,有没有想着发上网看看?肯定能收获一大批粉丝的。”
谢秋亭失笑道:“哪有这么夸张?我画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作品,以前倒是有出版社找我出过绘画集,不过销售量也不怎么好,我、我家人也不是很支持,觉得是在不务正业,所以很久之前就没再画了。”说到家人时,谢秋亭的声音弱了下去。
文魏看不得他落寞似的,说什么也要捧场,于是说道:“我倒不觉得是不务正业。我看得出来哥真的很喜欢画画,一提到这些画,你的眼睛就像发光一样亮闪闪的,可好看了。”
闻言,谢秋亭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笑道:“没有吧。”
“当然有了!我见过很多人,大都是浑浑噩噩度日,庸庸碌碌一生,既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总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可过久了又味同嚼蜡。很少有人能找到自己真正的理想所在,并且还坚持不懈地追寻。所以啊,哥你一定要把这个爱好坚持下去。”
总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可过久了又味同嚼蜡。
是了,谢秋亭已经想不起那个17岁逃课孤身一人带着五十块钱跑去外地比赛的自己了。现在的他,已经是个三十岁规律,负责,又无趣的大人。
“可是……”
“而且我觉得你其实不想看上去的那样,嗯……循规蹈矩?我胡乱说的,哥别生气。”
谢秋亭的心里有道封锁已久的小门,这一刻好像被一把钥匙转动了一下,发出年久失修的咯吱声响。
他按捺住心中隐约的期待,平静地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嗯……比如说让你选择当高收入的白领或者是旅行摄影家,我觉得你肯定是很想选后一个的。”
“可我现在做的就是前一份工作呀,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推论错了?”
“我是说你‘很想’嘛,但没说你一定会选哦。”
谢秋亭笑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会选的?”
“因为你现在干的就是前一份工作啊。”文魏从善如流地回答道。
这下彻底闭环了。谢秋亭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将心底那点没破土的小苗的生长势头扼杀了。
“我的意思是你干的是第一份工作,却渴望第二份工作,可能现实已经不能改变了,可是当□□好培养培养总是没什么的吧。不然一个人的生活里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不会觉得很无聊吗?”
文魏说完,眨巴眨巴眼,趁谢秋亭不注意悄悄把手伸进了薯片袋子里,被谢秋亭眼疾手快地一拍,讪笑一声又缩了回去,“不吃了,不吃了。”
“你说呢,哥?我说的对不对?”
文魏像讨赏的小孩子一样伸出头去,谢秋亭不置可否,淡淡地笑了笑。
第二天是周一,早上没有李昭娣的课,她偷闲回了趟家,一推门,却发现家里空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秋亭?文魏?”
没人应她。
突然,她听到书房里有声音。
李昭娣下意识就觉得家里遭贼了,赶忙拨了110,然后蹑手蹑脚地到厨房拿了把菜刀,慢慢靠近书房。
她轻轻推开房门,有一人背对着她坐在画架前,手持画笔,认真地为底稿上色。
那背影不是别人,正是谢秋亭。
谢秋亭本来正全神贯注,猛地听到背后有声音,被吓得不轻,慌忙把草稿掀下来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才敢转过身去。
面前,李昭娣手持着一把菜刀,面上带着浓重的不安与担忧。
李昭娣顺着谢秋亭的视线往下看,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拿着刀,连忙把手背到身后。
随即,谢秋亭听到她疲惫又失望地问道:“秋亭,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没去上班?”
他走上前安抚李昭娣,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说道:“没事,你别担心。上次有老师找我代课,今天他说补回来,我就没去。想着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拿出来画两笔,没什么,真的。”
李昭娣跟弹簧似的被谢秋亭按在椅子上又站起来,一把箍住谢秋亭的双臂:“秋亭,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不然我……”
谢秋亭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心里头不爽利,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没跟妻子发脾气:“真的没事昭昭,你先出去吧,我收拾一下就来。你好不容易得空,今天午饭我来做。”
李昭娣还想说什么,但已经被谢秋亭温柔却不容置喙地牵着手推出了门。
谢秋亭把门一关靠在门外,双手掩面。他知道李昭娣还站在门外没走,所以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昭娣三番四次举起手敲门,最后又放下,转身离开了。
直到确认她走开,谢秋亭才忍不住从指缝中泄出一两声极其隐忍的抽泣。
李昭娣没错,他没理由去责怪妻子。可是他不明白,从小到大都不明白,他手上拿的只是画笔,又不是杀人的刀剑,为什么只要他举起来,他们就像看洪水猛兽一样看他,露出愤怒、惊惧、失望。
他已经在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生活了,还不够吗?
李昭娣不放心,谢秋亭做饭的时候,她装作进来拿冰箱里的东西,走到他身后,假装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秋亭,真没事吧?”
谢秋亭拿刀切菜的手突然就停下了。沉默高大的背影在厨房小小的一片天地里,让李昭娣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好压抑。
她的丈夫从来温柔体贴,旁人都道她是高嫁,换了别人,凭她这出身不一定有她好命。
她自己也这么觉得,直到那一天,她下班回来看到那一幕。
可事情毕竟过去了这么久,她都已经要忘记了,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又出现了。
她忽然觉得和谢秋亭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看透过他。
李昭娣不敢动,虽然她相信丈夫的为人,但还是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谢秋亭微笑着侧过头,脸在昏沉的厨房光线中下半明半暗,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淡雅温柔:“昭昭,真的没事。我向你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
李昭娣一怔,“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为什么要反驳?她不就是在等他这句承诺吗?李昭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而出这句话,好像在她身体里有另一个人格借她的嘴巴宣之于口。
“不是,我是说……那就好。对了,那个,文魏呢?”
李昭娣想说点别的缓解一下气氛,刚好想起来没见到文魏,于是问到。
“他说想出去走走,应该等下就回来了。”
“哦,好。你怎么没跟着去?”
谢秋亭的手极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剁着胡萝卜,说道:“昭昭,人都是自由的,他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
“也是,也是。”李昭娣附和道,干笑了两声,又犹豫地看了眼谢秋亭,说道:“秋亭,医院那边叫我们去复查了。”
“好,等你哪天有空了我去接你下班,我们一起过去。”
三两句话的时间,谢秋亭又变回了那个与平常无异的好丈夫。李昭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最后默默叹了口气,离开了厨房。
李昭娣吃完午饭又要赶着回学校,谢秋亭正在收拾碗筷的时候,文魏兴高采烈地拎着一袋东西从外面回来。
一见到谢秋亭,文魏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他面前,把手上提着的红袋子递给他:“哥,你看这是什么!”
谢秋亭没什么兴致,淡淡地笑着,顺了文魏的话低头看了一眼。
“小龙虾?”
文魏好像做了多了不得的事情般,歪着脑袋探到谢秋亭脸边,眼睫毛像两把小蒲扇扑闪扑闪地,就差没说‘快摸摸我的头夸夸我’了,“那天你说你喜欢吃,我特意去买的,开心吗?”
谢秋亭点点头,“开心。谢谢你。”
文魏见他这反应没达到自己的预期,有些失落地站起身来绕到谢秋亭对面,“好像也没有多开心。”
“没有,你记得我说过的话,我真的很高兴。”
“真的吗?那好吧,还有让你更高兴的。”
谢秋亭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他,“是什么?”
文魏的食指敲了敲桌面,谢秋亭应声去看——桌面上赫然躺着两张十分有设计感的门票。
谢秋亭顿时支起了身:“席康的画展入场券?!”
“你从哪里弄到的?我听说他的画展入场券都不对外发售的!”
文魏不知何时坐了下来,双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脸,笑呵呵地望着谢秋亭,“这回是真高兴了吧?”
谢秋亭捧起那张门票,翻来覆去地端详,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端详了半天,他又想起什么来,犹豫地看了文魏一眼:“这票,你是怎么拿到的?”
“这个可巧了,我说出来你都不信。去买小龙虾的时候我尝了一个变质的,就让老板给我换一份,可他非说这是最后一份了,没得换。我想着就属他家的最出名,换了别家也不好吃啊,就说让他把钱退给我,我明天再来买。结果他说明天要出远门不开张,少说得十天半个月,我说那还有别的办法没有,老板就说有两张这个门票,赔给我问我要不要。本来我是不想要的,可是转念一想,哥你想要啊,我就拿回来了,你果然喜欢!”
谢秋亭不疑有他,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颗虎牙来,让文魏觉得专门跑去做那件事,就算再恶心也值了。